第107章 第107章
這話說的頗為直白,叫司馬光聽罷都愣了一下。
“你可千萬別想這些有的沒的事。二姐夫他生性聰慧,可在我看來,這樣的性子難免剛極必折。再說,你從小也不是愚笨的孩子啊。你學得慢,可那些本事學的踏實,學的深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性子,沒必要與人想比。”
馬車一路走得顛簸,也叫張儒秀的這些話盪到了司馬光心裏。
他與龐之道是經年好友,年少時一起住在汴京城裏求學,常常在一起探討學問。龐之道確實聰明,甚至可以輕而易舉地舉一反三地板正看待問題。
龐之道常常能想到旁人根本想不到的那些地方去,偏生這些地方還都能叫他深挖出什麼思想來。
而司馬光,常常是埋首苦讀許久,才能把書本上那些晦澀不堪的話給盡數研磨下去。
“我只是覺着,之道兄前途無量,日後若是繼續幹下去,定能升到官家身邊去。倒不是嫉妒,我把之道看成自家兄長,也視他為好友,自然希望他步步高升。”司馬光嘆着,話里滿是糾結,“每每相比,便覺着我的前路望不到頭,瀰漫著大霧。我好似總在旁人的引領之下去選擇要走哪一條路,從未真正自己做過什麼選擇。”
張儒秀聽罷,便知他的心結所在。
守孝四年,早叫司馬光脫離的官場,居於鄉野之中,望見的儘是鄉間田陌,儘是樸實厚道。官場上的那些爾虞我詐也好,明爭暗鬥也罷,處在其中,每時每刻都警醒着自己,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
而司馬光,在正當年輕之時,卻老老實實地穿上了麻服,把自己關在一間小屋裏,埋首苦讀。正在曾經那些伸手可撈得的官場風雲,如今卻覺着陌生不堪的恐懼感,才叫司馬光如此不安,如此彷徨。
往常新官上任前,他是不會同現今這般焦慮的。
“你怎會覺着你不會成為那位步步高升的官呢?”張儒秀貼在他耳旁,輕聲說著,“你信得過我么?”
司馬光點頭,卻對這話不解。
不過未等他出聲詢問,張儒秀又補了句:“信我就好。你要相信我看人的眼光。我說你日後能直升館閣,你就能進去。我說你日後能為一朝宰相,你就能……”
話還未說完,便被司馬光給捂住了嘴。
“這話可不能亂說。”司馬光聲音低沉,夾着幾分慌亂。
張儒秀見他難得失態,十分乖巧地點了點頭。
瞧她這幅模樣,司馬光才鬆了口氣,把手放了下來。
誰知他的手剛剛抽離開來,便被張儒秀給牽了住。
“不要着急,萬事到頭都講究個細水長流。慢慢磨,定能瞧見方向。”張儒秀笑道,一面安慰着司馬光。
“那就慢慢等罷。”司馬光應着話,只把張儒秀的手牽得更緊。
十二月初三,司馬光同張儒秀來到了汴京。
寶元元年他們曾在汴京城待過一段時日,如今再來,瞧見榆柳與曲橋,難免多生感慨。
九州橋那片依舊繁華,東華門外士子來來往往,偶爾朝皇城望去,留下一陣嘆息。
龍津橋之上,只比寶元年間多建了幾座小亭。橋下湖面之上,行過小舟,緩緩朝前駛着,隨它通到哪條河道上去。
礬樓雅間裏,幾位閑來無事的朝官吃着熱酒,隔着層層珠簾,戲謔着那幫行首與小姐。
汴京到處是朱牆綠瓦,古藤盤踞而上,青綠的榆柳也褪了色,到處都覆著層雪,素白自樓閣寰宇而下,深入茶棚酒館之上,素凈景里還夾雜着頭陀誦經聲與攤販的吆喝聲,在蕭瑟天裏增了分煙火氣。
初二晚間正巧下了場小雪,到今早時,路面上撲着一層薄雪。腳踩上去,傳來鞋靴深陷其中的吱呀聲。
司馬光下車,給張儒秀遞了手,託人下來。他要去銷假,張儒秀便帶着一眾僕從便尋了個館子歇息着。
“娘子,奔波許久,喝口茶罷。”晴末端上一盞熱茶,遞到張儒秀面前。
茶盞里冒着騰騰熱氣,便更襯得寒冬冷天。
張儒秀見晴末穿得單薄,心裏滿是心疼。
“去翻個厚外罩披上去罷。外面天冷,你穿得又這般單薄。往後還要趕路呢,萬一生了病,可如何是好。”張儒秀接過茶盞,說道。
晴末自知理虧,一時又念着自家娘子心善,趕忙去披了外罩,不多打擾她。
歇了半晌,張儒秀正感無趣時,便見司馬光匆匆走了過來。
“忙完了?”張儒秀起身接着他。
瞧出來司馬光趕得急,衣氅上都升了一層冰霜。從外面過來,呼着冷氣,一身冷冽之意。
“是啊,忙完了。司里交代了些事宜,又照例走了些過程。我怕你等得無聊,處理完便趕緊走過來了。”
司馬光從冷天裏趕來,手還熱着。反倒是張儒秀,在點着火爐的小屋裏待着,手還是那般涼。
司馬光牽着她的手,往屋裏面走。
“如今銷假的事也辦完了,要趕緊回滑州么?”張儒秀拿不準這事,便出聲詢問着司馬光。
她想着先前的趕路情狀,本以為司馬光會開口說是。卻不曾想,司馬光聽過這般話之後,並不急着回話。只是帶着她走到窗子邊,瞧着閣樓下的景。
“你瞧。”司馬光伸出手,指向一處。
“過了幾年,汴京城裏還是那般景色呢,半點未變。”司馬光手指點到處,是大內禁中。
張儒秀點頭說是,不明覺厲。
司馬光瞧她一臉疑惑,低眉斂目,輕笑着她的無心。
“既然事情都辦完了,那就不急着趕路了。下去走一走罷,今日離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司馬光說得動情,叫張儒秀口中拒絕的話也無法說出。
“隨你。”張儒秀歪着頭回道。
司馬光牽着張儒秀的手,走在長街之上。
“這條街……”張儒秀望着街旁熟悉的景,心下一片瞭然。
這正是二人初次的地方。
那時她方穿越而來,一腳踢碎了街邊擺着的水瓮。眾人圍觀議論之時,是司馬光出現,給她解了圍。
“我第一次見你,就是在這裏呢。”張儒秀話里頗為感慨。那時候,她沒想過之後會與身旁人發生那麼多糾葛。如今想來,成婚前她的那些想法,是多麼幼稚可笑啊。
她的前半生平庸順暢,想法也大多單薄淺淡。
司馬光聽罷這話,微微一愣。
他嘆口氣,將心裏積攢已久的話,給說了出來。
“歲歲,其實我早見過你了。那些情意,也是在那時候給生上來的。”
他覺着如釋重負,可張儒秀聽了,心裏驀地一沉。
不過她還是選擇繼續聽司馬光說下去。
“那年我要赴試,整日裏讀書寫字,生活一成不變。某日,我坐得煩悶了,驀地想出去到街上走走,放放風。那日,我在某個小巷子裏看見了你。你瞧起來一臉疑惑,好似覺着周遭一切事都無比陌生一般。之後連着幾天,我都能在不同巷子裏,不同街道之上,瞧見你歪着頭,四處望着,不知所云。我早見過你了,在你不知道的時候。”
張儒秀仔細聽罷司馬光這一番話,心裏仍滿是疑惑。
她明確記着,她穿越而來那日,站的就是腳下這方土地。
她不確定,司馬光口中的一臉疑惑的她,到底是原身,還是穿越而來的她。
司馬光陷在回憶里,一時沒能察覺到張儒秀的失態,只是繼續說著:“想來,動情是一件無法準確形容出的事。那時瞧見你,心裏便暗自生了情意。成婚後,你也問過我,為何會對你那般好。你說,明明只見過幾面,問我為何總是那般深情。那時沒有那麼多勇氣,撒了一個謊,便要扯萬般個謊來圓。我想,只要一直對你好,總有一日,你會回頭來看看我。只是沒想到,曾經那些心愿,如今都一一實現了出來。”
司馬光說罷,又問着:“歲歲,你會介意我先前的不坦誠么?”
這話說罷,他才注意到張儒秀臉上的不對勁。
“怎……怎麼了?”司馬光還以為她心裏存着芥蒂,試探地問道。
沒有回話。
張儒秀兀自撇開了他的手,面色頗為凝重。
她心裏實在是太亂了,憋了半晌,也只能問一句:“你覺着先前出落於大街的我,與碰見在街上踢碎水瓮的我,有何不同?”
司馬光見她認真,也趕忙正經起來。想了一番,回道:“並無區別。”
說罷,見張儒秀置氣地兀自往前走,司馬光趕忙跟了上去,解釋着:“歲歲你信我。我記得你的眼神與神態,確實並未有不同。”
張儒秀顯然是聽不進去司馬光的一番話。
她在糾結着,司馬光最初動情的人,到底是不是穿越而來的她。
可他們似乎都無法證明自己心裏想的那個答案。
司馬光還在糾結着張儒秀的失態,忙拉起她的手想繼續解釋。
張儒秀被這麼一拉,本能地想甩開來。
也正是拉扯之間,張儒秀無意間抬頭,竟然瞧見司馬光頭上冒出來一條鎏金彈幕。
這彈幕,是在她默認關閉的情況下冒出來的。
“彈幕系統提示:司馬光所言動情人,從頭到尾皆是宿主一人。”
張儒秀瞧了,心裏咒罵一句,還有些不信。
她權當彈幕亂碼,心裏還是存着疑。
下一刻,那彈幕似是知道她的心思一般,急忙解釋着:“彈幕系統提示:宿主穿越而來后,為與原身做區別,設定宿主身上手腕處有一銀杏葉狀紅痣。紅痣僅宿主心上人可見,宿主可詢問做驗證。”
張儒秀覽過這一番長彈幕,心裏豁然開朗。
是啊,她穿越而來,用的是自己在現代的身子。
她與原身樣貌身材相同,可手腕處的痣,是她生來就有的。
先前她與爹娘與二姐相處時,手腕處的肌膚也露出來過,可她們並未看到過那紅痣。
司馬光是見過的。婚後二人歡好時,司馬光總要貼到那紅痣處仔細研磨幾分。
想到此處,張儒秀便開口問道:“那你可記着,先前在小巷裏見我時,可曾看見過我手腕處的痣?”
張儒秀舉過手,露出手腕肌膚,話里滿是急切。
司馬光腦里急轉,回道:“先前幾次相遇,我見你每每伸手捶着頭,連連嘆氣。春日裏,衣襟難免單薄,手腕處的紅痣便盡數顯了出來。”說罷,又覺話里顯輕薄之意,司馬光又趕忙解釋着:“是……是我無意時瞥見了。實在是那紅痣太過顯眼,一眼望去,直接就能瞧見。”
司馬光解釋着,頭上也繼續穿過彈幕,這條是他的心聲。
“自相見以來,歲歲手腕處都有紅痣啊,怎麼驀地問起這事了?”
聽了司馬光的話,又看了頭頂彈幕,張儒秀才稍稍鬆了口氣。
她現今才敢確信,司馬光遇見的,一直都是她,而非原身。
只是,為何她的記憶里,毫無先前在巷裏四處張望的事呢?她明明記着,自己一睜眼,就是站在大街上被人圍觀。
彈幕這時倒發揮了十成十的作用,眼見着張儒秀又疑惑起來,立馬又解釋着。
“彈幕系統提示:宿主先前幾次為待機狀態。系統為進行彈幕實驗,測試之後選擇性地抹去宿主自認為不重要的記憶。若宿主選擇恢復待機狀態的記憶,請在心裏默念恢復。”
張儒秀看罷,心裏趕緊念了句恢復。
一瞬之間,那些封存已久的記憶都重新鋪展在她面前。
誠如系統所言,那些記憶都是無關緊要的碎片化片段。
待機狀態下的她,除了剛開始對穿越一事滿心懷疑,旁的時候都在努力探索着周圍的情況。
在那些記憶里,張儒秀看了半晌,才找出了司馬光的身影。
確實如司馬光所言,她在捶頭嘆氣之時,司馬光就站在暗處,一臉認真地盯着他,眼裏滿是真誠。
張儒秀看這些記憶,是站在第三視角看的。可在待機狀態下,她並未感知到司馬光的存在,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回到最初,真正意義上的穿越而來。
那時彈幕系統便告訴她,待機狀態下,她的身子只能短暫地在出現了大街小巷之中,過會兒便會消失不見。
待機狀態下,她的肉身在除了司馬光以外的人眼中,都是一縷看不見的魂魄。
原身躺在床榻之上昏迷着,空有一副軀殼。
故而當張儒秀結束待機狀態真正穿過來時,一切都變得合理起來。
原身沒有魂魄,只有托着一副軀殼走在大街之上,在張儒秀到來時,原身徹底灰飛煙滅,張儒秀也順理成章地繼承了原身留下來的身份。
所有人都嘆着張儒秀性子大變時,只有司馬光從一而終地對她動了情,深陷了進去。
旁人對張儒秀的情,還夾雜着對原身的意。
唯有司馬光,從始至終,那份情,都是因張儒秀而起。
可張儒秀仍有不解,原身一位原居民,為何會引她穿越而來?
疑惑之時,彈幕再次顯現出來。
“彈幕系統提示:存在即合理,一切都在尊重雙方的意願下進行。”
張儒秀看着彈幕,陷入深思。
穿越前的日子裏,她的生活忙碌無趣。張儒秀是動過穿越的心思,何況她在現代沒有半分歸屬感,愈發消沉下去。
想必原身那時也是這樣想罷。
原來她以為的穿越,先前早有徵兆。
思來想去之間,張儒秀心頭的惑才全然解開了來。
可在司馬光眼中,張儒秀便是總是瞧着他頭上空深思的樣子。
“歲歲……在看什麼?”司馬光顯然有些發憷,話音都落得幾分顫抖。
張儒秀回過神來,強制把那彈幕給壓了下去。
“沒……沒事。”
想來都是她一廂情願的誤會罷了。如今她心裏的疑惑煙消雲散,心頭裏儘是開朗。
“走……走罷。不是要去走一走么?”張儒秀訕笑着。說罷,便兀自朝前走去。
走了幾步,發覺司馬光還沒跟上來。往後一看,原來他還愣在原地,斂目自怨自艾着。
張儒秀趕緊走了回去,牽起人的手,安慰幾句:“好了,是我想多了,叫你受委屈了。”
司馬光瞧見張儒秀臉上泛起笑意,心裏才好受幾分。
“歲歲,為什麼不相信我呢?我所在意的,一直都是你啊。”司馬光委屈地訴說著。
張儒秀一愣,她不會把那些事都同司馬光說出來。她只是說了句抱歉,指尖在司馬光掌心中畫圈。
就那樣輕輕劃了幾圈后,司馬光驀地把她摟住,汲取着她身上的氣息。
“下次不可以這樣了。”司馬光嘆着氣,低聲說道。
張儒秀趕緊說好,又連着發了幾個誓。語氣輕佻,恍如當年幽會時一般,偏偏還似蜜餞一般,叫人聽了都覺着甜。
“去城南走走罷。”司馬光說道。
張儒秀挑了下眉,驀地想到什麼,說了聲好。
城南至今來傳着當年那位女講師的奇聞。
酒足飯飽之間,仍有幾位當年見過講師風貌的人,在朝一幫人吹噓着。
“我跟你們講啊,若不是當年講師搬了家,現如今她肯定是汴京一絕!”
“真有這麼玄?還能窺見人的心思?”
“老兄,莫不是吹噓來的罷!”
“噯,別不信!你找玉仙觀對街鋪子裏的幾位店家問問,當年誰不知那位女講師啊!”
“還真不是我吹噓,講師若干下去,遲早能走到官家身邊!”
……
張儒秀跟着司馬光一路走到城南,經過茶館時,總能聽見這些議論的話。
“我家歲歲可真是出類拔萃,真叫我歡喜。”司馬光滿臉笑意地哄着瞪眼的張儒秀,只覺得眼前人從上到下,哪處都生得可愛無比。
“你啊,真是不安好心。”張儒秀故作氣惱地掐着司馬光的腰,其實也沒用上力。
她清楚司馬光的心思。
此番前來城南,也是了結她當時的心愿。
司馬光知道張儒秀的野心,她想成名,她想留下一抹重彩。她需要誇讚,她需要得到認可。
感激的話,此刻再說出口,未免叫人覺着太過生疏,不夠親近。
正如司馬光清楚張儒秀的心思一般,張儒秀也早摸清了司馬光的性子。
司馬光也需要認可,需要明目張胆的偏愛。
認可她不曾吝嗇,可那些偏愛,她好似從未給過。
“你靠近點。”
張儒秀勾勾手,將人拉了過來。
“怎麼了?”司馬光眨着眼,心裏不解,卻聽話地湊了過去。
“彎點腰。”
司馬光還以為自己臉上又什麼髒東西,不僅彎下了腰,還把臉湊了過去。
“真乖。”
張儒秀毫不吝嗇誇讚。
她踮起腳,摟着司馬光的腰,仰首湊向前去。
唇瓣相覆,藏不住的情意也在濃情之間全然傾瀉了出去。
他們在新雪初霽時融成了一體,耳旁是彼此輕淺的呼吸聲。
在那刻,他們得到了所有人的偏愛。
遊人為那對璧人祈着福,艷羨之聲不絕於耳。
在這刻,司馬光也終於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明目張胆的偏愛。
“所有都會慢慢變好的,我們也是。”
張儒秀的聲音,貼在他耳畔,細數傳了過來。
司馬光被燙得幾乎要落下淚來。
心頭那片荒原之上,瘡痍許久。終在此刻,“砰”一聲,萬花綻放。
前途未卜,有她在身邊,司馬光便生出了無盡勇氣來。
他把那句話藏在心裏,仔細研磨。
所有都會慢慢變好的,他們也是。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