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歌謠
江溫遠一行人剛剛行至落雲鎮門口,一輛馬車恰好停了下來。
南遙一看,便笑着揮了揮手,道:“雲生!”
駕着馬車的人身姿挺拔,一襲黑衣,鳳眸微微垂着,肅穆又英俊。
雲生聞言,懶懶地抬了抬眼,那雙眼眸深原本不見底,滿是冷意,卻在望見南遙時,漸漸回暖,如冬雪般融化。
他跳下馬車,沖南遙點了點頭,便規規矩矩地朝江溫遠行了個禮,道:“殿下,在下奉侯爺之命,來接你們回京。”
江溫遠在望見雲生時,眼裏閃過訝異。
他認得眼前這個冷酷的少年。
雲生是南陽侯暗衛的首領,武功極高,一般都待在侯爺身邊,寸步不離,可今日他卻扮作馬夫,親自來接他們。
江溫遠朝那馬車后望了望,卻未見其他暗衛的影子。
可直覺告訴他,雲生不可能一個人來,在這附近,一定還藏着其他暗衛。
江溫遠此次離京,是為了暗中調查琳琅山莊的位置,為求隱蔽,甚至沒帶任何暗衛。
可後來落雲鎮上出了命案,大理寺的官差直接介入,他在落雲鎮的消息便也瞞不住了。
就算是這樣,放在往常,也並不需要派這麼多精衛來接他,而且更蹊蹺的是,來者不是皇家的御林衛,而是侯府的私兵。
江溫遠心裏閃過許多猜測,面上卻不顯,只是淡淡朝雲生頷首,道:“那便有勞雲首領了。”
雲生側身,淡淡道:“請。”
江溫遠先一步登上馬車,沈瑤桉緊隨其後。
南遙和扶風一人騎一匹馬,跟在馬車旁邊。
沈瑤桉上車以後,就見江溫遠閉着眼眸小憩,他的眼下一片青黑,顯然是疲憊極了。
沈瑤桉靜悄悄地坐在另一邊,不打擾江溫遠歇息。
從雲生來到落雲鎮開始,她便感覺周圍的氣氛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像是風雨欲來,沉悶壓抑。
可惜她沒有上帝視角,不知這本小說未來的走向,此時身在局中,更加茫然。
她在心底嘆息一聲,如今也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
一個多時辰后,馬車駛入京城的城門。
天空陰沉沉的,像是隨時都會有大雨降臨。
在穿過某條長街時,有悠長的聲音傳來:“惜皇驍勇平戰亂,天下豪傑盡歸囊,帝父乘鶴向西去,凱旋歸來是死期……”
原本快要睡着的人驀地睜開雙眼。
江溫遠掀起車簾的一角,仔細辨別那歌聲的來處。
卻發現街道旁的一處茶舍內人滿為患,有一說書先生站在長廊上,背對着他們,還在搖頭晃腦地唱着。
江溫遠的眼眸瞬間冰冷。
這首歌謠唱得真不是時候。
若是從前,他還不知曉在暗地裏醞釀巨大陰謀的人是多年不見的皇叔,聽到這種歌謠一定會懷疑有奸人設計在皇室內部挑撥離間,可如今他已經知道了幕後黑手的真面目,再聽到這歌謠,便只覺得全身冰涼。
他知道,皇叔這是開始動手了。
對於皇家來說,人言最可畏。
而這首歌謠所傳唱的東西,無異於直接給江溫行背後狠狠捅了一刀。
因為歌謠講的故事,正是關於晉王江聞的往事。
曾有謠言道,當年文帝,也就是江溫遠的皇祖父本想將皇位傳給戰功赫赫的七皇子,可最後登上皇位的卻是太子,且在七皇子由邊疆返京的途中屢遭暗殺,最後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卻被新皇一紙詔令收回兵權,甚至連封地都收了去,僅僅給了江聞一個徒有空名的晉王之位,就將他打發出京城,命他若無皇帝詔令,永生不得回京。
而當年皇位繼承之事也是一時眾說紛紜,朝堂也因此動蕩不安,因為當年在朝堂之中,也有一批官員堅定地支持七皇子。
最後還是三朝元老元啟親自出面,主持大局,並宣稱太子殿下才是文帝指定的皇位繼承人,這才將風波壓下去。而先帝後來也是花了大半輩子的心血,才將朝堂上的大臣一點一點換成了自己的人。
只是與江溫行的手段相比,先帝採取的方法更加委婉,更加隱蔽,雖然耗費了更多的時間,卻未讓朝堂之上大面積見血,許多七皇子的支持者最後皆被架空官職,一路貶謫,最後逼着他們辭官歸鄉。
這麼多年過去,這些陳年舊事早已被人們遺忘,這會兒卻又忽然被人以歌謠的方式傳唱起來,當年那些七皇子的支持者,怕是會死灰復燃,叫囂着要將皇位易主了。
江溫遠下意識抿了抿唇。
皇兄說得沒錯,論心機與算計,他們根本比不過江聞。
這位皇叔看起來溫文爾雅,實際上就是個笑面虎,在人們面前藏拙,肚子裏卻滿是墨水,陰招損招一招不落。
不過無論是江聞自大也好,疏忽也罷,他們到底也提前知曉了敵人的身份和目的,做了提前的不防,即使江聞發難,他們也不至於措手不及。
沈瑤桉自然也聽到了那首歌謠,她雖然不清楚歌謠里的深意,卻能聽懂歌詞的意思,一時毛骨悚然。
一位軍功滿滿的皇子在父皇去世之後,被逼上了絕路。
這樣的歌謠無論是真是假,都無疑直接將矛頭指向了如今的執政者。
就算她對這個時代的權謀不甚了解,卻也知道,這是有人在設計江溫遠倆兄弟。
她悄悄睜開眼睛瞄了江溫遠一眼,就見小殿下早已黑了臉。
馬車又行了一段路,在王府門前停下。
江溫遠掀起帘子一望,便知道該下車了。
他理了理衣裳,朝車門走去,卻在下車前對沈瑤桉道:“桉兒,這段時日你不要出府,安心在府里獃著。”
沈瑤桉原本想問問江溫遠到底出了什麼事,可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
如今她只是一個侯府小姐,男子間的陰謀算計她什麼忙都幫不上,即使問清楚了,也只是徒增煩惱。
最後,沈瑤桉只道:“好,桉兒知道了。”
江溫遠回頭望了她一眼,沒再說什麼,轉身下了馬車。
沈瑤桉掀起車簾,望着那抹在烏黑的天空下獨自踏入王府的背影,沉默良久。
她總覺得,方才江溫遠望着她的那一瞬間,似乎有什麼話想說。
江溫遠剛剛入了王府,何江便急匆匆地跑來,道:“殿下,柳君來了,說是有急事找你商量。”
江溫遠聞言,急急朝書房走去。
柳雲早已在書房等候多時了。
江溫遠一進書房,關上門,柳雲便道:“殿下,屬下帶着暗翎的人去翠西林和江河鎮搜尋了一圈,發現琳琅山莊的所在地應當在這裏——”
柳雲走到那面掛着大雲地圖的牆的前面,指了指其中一個地方。
江溫遠抬眸望去,只見柳雲指的地方上標着三個字——翠西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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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總是下雨,元啟的病好好壞壞,太醫用珍貴的藥材熬了一碗接一碗的湯藥,太傅府瀰漫著一股濃重的中藥味。
卧房內燃着安神的香,淡淡的煙霧從香爐中冒出來。
元啟半卧在床上,半閉着眼,時不時咳嗽幾聲。
他臉色蒼白,呼吸輕輕重重,不大順暢。
卧房的一角傳來一陣輕響。
元啟緩緩睜開眼眸,朝卧房的那一面立櫃望了一眼。
一個身着玄衣的男子從立櫃旋轉出來的縫隙里走出來,帶着滿身的寒意。
像是怕將寒氣帶給屋裏病怏怏的人,待立櫃合上后,那人站在原地緩了緩,待身上的寒氣散得差不多了,才朝元啟走去。
來人也是雙鬢斑白,但一雙眼睛卻如鷹一般銳利。
雖然年過半百,他走起路來依舊衣訣翩翩,腳步穩重。
元啟見到來人,原本有些混沌的眼眸清醒了些,泛起點點笑意,道:“阿衍,你來了。”
陸衍望着瘦柴如骨的元啟,好半天,才嘆了一口氣。
元啟見好友面露心疼,淡笑道:“阿衍怎的這副神情,是我病得太久,容顏都變了么?”
陸衍搖頭,沉默半晌,才道:“想當年我與你一文一武,意氣風發,為帝王的左膀右臂,那時人人見了你,都尊稱一聲‘元公子’,如今你卻只能長卧病榻,而我在世人眼中早已是個‘死人’,想見你,還得用這種偷偷摸摸的方式,當真叫人哭笑不得。”
元啟依舊淡笑道:“人命短淺,最長也不過百年,人生如燃燒的燈火,人老如燈枯,人死如燈滅,我這一生,輔佐三代帝王,看着大雲由衰敗到興盛,已然知足,即使到了油盡燈枯的時日,也無什麼遺憾。”
“阿啟……”陸衍輕喚道。
元啟一向對事情和人生看得最通透,生也好,死也罷,他並不太在乎。
他就像那天邊的雲,從天邊飄入人間,幾十年須臾而過,日子到了,又輕飄飄地離開,他以為自己什麼都不曾留下,也什麼都不曾帶走,但其實,他於這世間,早已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我原本可以了無牽挂地離開,可如今我卻還有一事放不下……”元啟輕輕道。
陸衍知曉他放不下的是什麼。
他也聽聞了那首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中傳唱的歌謠。
這也是他今日回來見元啟的原因。
陸衍道:“當年先帝到底是仁慈了些,才留下如此禍患。不過阿啟放心,這件事我會處理好的。就當是我為先帝做得最後一件事吧。”
“阿衍,那便拜託你了。”元啟道。
陸衍最後囑託了元啟一句:“你好好養着身子,莫再操勞了。”
雖然知曉老友豁達,可他依舊希望元啟能再活得久一些。
當年那些叱吒風雲的才子良將,如今只剩他們二人,若是元啟走了,這世上,便再沒有人同他下棋喝酒了。
陸衍悄無聲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離開。
立櫃輕輕作響,不一會兒卧房又陷入寂靜。
元啟輕咳幾聲,疲憊地靠在軟墊上,平復着呼吸。
“吱呀——”房門被輕輕推開。
一個婢女端着葯碗走進卧房,朝元啟俯了俯身,道:“大人,該吃藥了。”
元啟有些吃力地睜開雙眼,接過婢女遞過來的湯藥。
他剛剛要將葯喝入口,餘光卻瞥到了那婢女抬起的臉。
“嘩啦——”元啟手一抖,溫熱的湯藥便潑到被褥上。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婢女,顫聲道:“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