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第162章
尤利斯不記得自己怎樣走回木屋,鎖上門,再卧到床上的。
他的雙手緊緊攥着那柄遺失了十五年之久的骨匕,直到指尖發酸,關節全都變成了青白色。
他將自己蜷縮成一團,聽說這是嬰兒在母親肚子裏最原始的姿勢,代表着人類本能的尋求安全,但他覺得,此刻的他並非恐懼,而是想依靠蜷縮身體的姿勢,認真地、仔細地感受自己還活着。
他的心臟在胸腔里跳動,速度太快,帶動的他整個人都在顫抖,他蜷起來的雙腿抵在胸口,就連膝蓋也被心跳震得開始發麻。
他無數次設想過,在尋找到索帝里亞化身的骨匕后,他該如何反應。或許會哭,為他熾熱地愛着的戀人終於回到自己的懷抱。最終或許會笑,因為從此他的思念有了寄託。但他從來沒想到,在十五年後終於看到了這柄通體純白,任憑它再怎麼用力刺進自己身體也不會傷害他分毫的骨匕后,他會麻木到一言不發。
——“大戰結束后,在你昏迷不醒的那幾天,我在永生海域的底部尋找到了骨匕,但請你原諒我,以你當時的狀態,我不可能將阿波菲斯的遺物交給你。鬼知道你當時會做出什麼。”
波賽爾的話不停在腦海中回放,尤利斯盯着海神一啟一合的嘴唇,聽得懂她的每一個發音,卻不能明白她話中的含義。
波賽爾指尖戳着尤利斯的胸口。
——“阿波菲斯的力量的確沒有完全消失,所以對於神族來說,他可以算是‘存在’,也就是活着。但他沒有軀體,不能與你相見,對於人類而言就算是死了。所以,這十幾年來我一直在尋覓讓他‘復活’的方法。”
說到這裏時,正趕上人魚女王向新人們贈送禮物的環節。但當女王說出自己的賀禮時,人魚群中爆出的,卻是一陣陣哭聲。
波賽爾微笑道:“人魚女王決定退位。尼洛將繼人魚族的統治地位。女王將和獨角獸一起度過他們最後的日子。……準確地說,是獨角獸將陪伴她一同死去。”
尤利斯用刀尖狠狠抵着自己的胸口。骨匕劍刃沒入身體,沒有刺痛,反而像是愛人輕柔的撫摸,為他帶來久違的戰慄。
“索帝里亞……”
他咬着嘴唇,從喉嚨中嗚咽出這個從來不敢在獨處時提起的稱呼。彷彿有團溫和的氣息隨着他的呼喚從沉睡中醒來,無形的軀體擁住尤利斯,將他包裹進濃密的刺藤枚略帶青澀的清香中。
——“獨角獸以它的角為代價,重塑了阿波菲斯的軀體。但在此之前從來沒有過獨角獸的主動獻祭,我們不知阿波菲斯能否蘇醒,何時蘇醒,這一切都是自然之母的安排。給絕望的人以希望,再將其碾碎是可怕的,但是尤利斯,與其讓你一直活在痛苦中,不如讓你懷抱着期許而活。如果奇迹真的存在,我知道,阿波菲斯第一眼想見的人一定是你。”
尤利斯將波賽爾的話一字不落地印在腦海里。骨匕的刀鞘被他攥緊,溫和的溫度由掌心傳至身體深處,漸漸的,尤利斯察覺到了骨匕的顫動,似乎和他的心跳化為了一體。
索帝里亞活着。
索帝里亞會活過來。
他早知道。
他知道。
尤利斯在被子中深深吸氣,像是擁抱愛人般,將骨匕貼在胸膛,消逝已久的契約之印驀然亮起,微弱的藍光一閃一滅,像他不規則的心跳。
骨匕刀尖從印記處再向上划,掠過劇烈起伏的胸膛,吻過平滑的鎖骨,在滾動的喉結上輕柔撫摸,最終貼在了尤利斯的嘴唇上。
“索帝里亞。”
尤利斯壓抑住泣聲,顫抖着吻遍骨匕的每一寸,火熱的淚水滴在刀身,冰涼的血珠潤進刀柄,他就像曾經在世界邊緣的每個夜晚,被索帝里亞折磨到瀕臨崩潰時,沙啞地、痛苦地喊着愛人的名字。
小腹處的刺藤玫紋身發著燙,比他的體溫更加灼熱,尤利斯閉上眼睛,自虐般的一次次地壓榨自己,直到身體因透支而疼痛,才不甘願地停了下來,將骨匕放在枕邊,如釋重負地裹緊了被子。
海神說,索帝里亞或許很快就會凝聚出新的軀體,也或許要用上百上千年才能再次出現,但這對於尤利斯來說從來不是問題,他現在很富足,富足到擁有整個世界的時間,足夠等一個他愛的人重新回到他身邊。
屋外的喧鬧逐漸退去,或許海神囑咐了什麼,直到晚宴散去,都沒有任何海族來敲他的門
。尤利斯在越見香濃的刺藤玫香中疲乏地睡去,夢中他似乎又回到了曾經冰冷潮濕的高塔,豆大的雨珠砸着玻璃窗,叮叮噹噹地敲響沉悶枯燥的伴奏,可是屋內,被凍得縮成一團的小王子卻窩在一個半透明的男子懷裏,聽他輕柔地哼唱着一首從未聽過的歌謠:
“愛人的笑語綿綿,讓他目眩神迷
他曾在深夜中踽踽獨行
但現在他知道愛人就在對面
他幸福如神明……”
這明明是首歡快的歌曲,但小王子聽見騎士先生的聲音,卻止不住地開始掉眼淚,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發生了什麼,他眨着濕潤的眼睛,發現騎士先生在自己的視線中變得十分模糊,用力地揉着眼眶,企圖把不爭氣的淚水按回去。但騎士先生卻心疼地攥住他的手,用柔軟的嘴唇為他吻去淚水。
“索帝里亞。”小王子摟着騎士先生的脖子,怕他逃跑似的,“愛是痛苦的嗎?為什麼他的愛人使他目盲,使他耳聾,使他失去一切,他仍不放棄?”
淚珠不斷掉落,他始終看不清騎士先生的面目,卻能感覺到騎士溫柔的笑意:“愛是幸福的,在你之前,我的存在是為了秩序,但在你之後,我的世界有了自己。MiarUlysses,不要哭了,我會心疼。”
小王子抽噎着,用力搖頭:“不,我乖乖的,你就會走了。不要走,索帝里亞。”
索帝里亞將他放在床上,全身壓了下去,溫熱的指尖點在小王子已經腫成桃子的眼睛上:“Ulysses,睜開眼睛,天已經亮了,還想睡到什麼時候?”
小王子攥着騎士的手,執拗地哭泣:“你在我的夢裏。此前你從來不在。我不想清醒,我不想弄丟你。”
“我的睡美人。”騎士無奈地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用鼻尖觸碰着他的鼻子,含住那片因哭泣而發燙的唇,喂進了蜜一樣濃稠的深吻。
嗚咽滾進喉嚨中,小王子熱情地回應着他的深情,卻依舊固執地不肯睜眼,騎士先生被這倔強的小笨蛋氣得沒了脾氣,只得鬆開抱着小王子的手臂,按在他的腰上。
“或許,我該試試另一種方法。”
帶着笑意的低沉嗓音灌進耳朵里,下一瞬間,松垮搭在身上的衣料就被扯下,露出身體主人早先對自己的折磨痕迹。
羞恥和涼意雙重的侵襲下,尤利斯被迫睜開眼。
卻猝不及防跌進濃烈如酒的湛藍色愛意里。
“歡迎回來,我的小傻瓜。”闊別已久的調笑,如同每天醒來再自然不過的早安吻。
尤利斯像是被魔法定住了身體,眼皮因淚水的浸泡而發著脹,他卻似乎是害怕一眨眼就戳碎這不可思議的夢一般,用力地撐起眼眶,想要將愛人的臉刻在記憶中。
“索……”
稱呼被尤利斯主動咬斷在舌尖,他不敢叫出這個玻璃般易碎的名字。夢境一旦被現實侵入,就會立刻崩塌,現在他雖然在醒來的邊緣,卻依舊希望自己能夠盡量拉長這個美好的夢。
許多年了,自從索帝里亞消失,尤利斯就再也沒有做過與他相關的夢。
索帝里亞甚至都不捨得因自己夢到他而心碎。
索帝里亞徹底地感到挫敗:“我們的寶寶背着我偷偷結婚了,丈夫是條叫做尼洛的人魚。人魚女王還有三天就要死去,若沒有她的決定,獨角獸或許永遠也不會獻出它的角,Ulysses,你還要裝睡到什麼時候?我們要在女王還活着時,好好感謝她。”
“……什麼?”尤利斯慢半拍地問道。
“Ulysses·Klays,你的愛人索帝里亞就在你的面前,新鮮出爐,完好無損,你若是再把我當成夢境,我就把你欺負得三天下不來床。”索帝里亞攥着尤利斯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我的心臟因你而跳動,我的血液因你而火熱,Ulysses,我回來了,因為你。”
尤利斯彎曲着手指。
正如面前人所言,他的皮膚溫熱,甚至灼燒着他的指尖。肉眼可見的胸膛顫動,昭示着胸腔里那顆鮮活的心臟。湛藍如海水的眼眸,柔順耀眼的銀白捲髮,他的戀人和記憶中一模一樣,但一切似乎又完全不一樣。
“獨角獸的魔力給了我真實存在的軀體。”
“MiarUlysses.”
胸腔的震動中,一聲深重如情話的呼喚喊出。
如夢初醒。
尤利斯哮喘般急促地呼吸,從床上一躍而起,撲進索帝里亞的懷裏,火熱的嘴唇貼在一起,技巧已經完全被拋在腦後,只剩下近乎疼痛的啃咬,以及最本能的最深的探求。
“Soteria……”
親吻的間隙,尤利斯用上古語叫出愛人的名字。
“Ai.”
“Soteria.”
“Ai.”
“Soteria!”
“Ai.”
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就像在被凱爾洗腦的絕望水牢裏,他抓住了那道從窗隙間鑽進來的唯一一縷光芒。
直到——
“Soteria,MimoEros.”
“……”
怎麼可能會不知道這句話代表着什麼,但在世界邊緣時,從來都是索帝里亞主動的求取,尤利斯鮮少主動示愛。雖然僅需親吻就能將他的整個身體點燃,但這從未有過的熱情,卻在瞬間將索帝里亞完全燃燒。
“我們分開太久了,你承受不住我的……”
但任何拒絕的話全都被尤利斯的親吻堵在了喉嚨里。
“從現在起,你要聽我的。”
輕而易舉用魔法限制住了索帝里亞可能的掙扎,尤利斯猶如一朵在熾熱的火焰中綻開的刺藤玫。
……
他毫無保留地回應了索帝里亞熾熱的愛。
**
索帝里亞總算沒有被重逢的喜悅沖昏頭腦,在尤利斯不知窮盡的索求里找回神智。
“大魔頭終於被小王子打敗了。”
索帝里亞笑着吻向那雙怎麼也親不夠的嘴唇,尤利斯的回答,卻是更加熱烈的,險些剎不住閘的回吻。
他們向人魚女王和獨角獸表達了感謝,向“偷偷”結婚的艾絲珀和尼洛送去了祝福,向終於想通答應亞伯求愛的波賽爾帶去了禮物,最終拆毀了尤利斯居住了十五年的小木屋,用木頭製成一條足夠兩人乘坐的小舟。
“去哪裏好?”索帝里亞問道。
尤利斯扒着船尾,從海里撈上銀鰭魚為他帶來的粉紅色珍珠,在脖子上比了比,見索帝里亞搖頭,隨手將粉珍珠塞到衣兜里,歪着頭看他:“不知道呢,高塔里的小王子對什麼都懷有好奇。不如騎士先生帶我看看這片大陸你最喜歡的景色吧。”
陽光吻在他火紅的發梢,散發出蜜一樣熱烈的光芒。他的小王子彷彿又變回了很多年前奧東原野中,那個在馬背上、在草浪中肆意歡笑的少年。
不過,尤利斯的笑聲很快就變了調。
“索……不是要去……”
“我最喜歡的景色,當然是你。”索帝里亞將他按在船尾處,光滑如鏡的海面倒映着尤利斯面紅耳赤的模樣。
直到有一天。
他們再次來到苔爾冰原,神殿早已被終年不散的風雪侵蝕成了一根根巨大的冰柱,他們在極晝的籠罩下,坐在神殿穹頂,抬頭看向綢緞般肆意在天幕潑灑的極光,尤利斯抬起手,似乎想要抓住這些一觸即離的燦爛。
遠處的木船在銀白色的海面搖擺,發出叮叮咣咣的敲擊聲,索帝里亞側過頭,夜風拂過他銀灰色的碎發,或許覺得癢,他彎起眼睛,親吻尤利斯的嘴唇上的笑意。
“MiarUlysess,JerveirEros.”
“Vonsis.”
——“你也是。”尤利斯笑着說。
——侵佔白鴿·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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