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第143章
“我們的力量曾經來源於自然之母,但我們也能夠從信仰中汲取力量,無論是恐懼、貪婪、憎惡、怨悔……但只有不求回報的愛,才能給我們最強大的力量,就像獨角獸一樣。”
波賽爾說道,眉目漾出與索帝里亞相似的溫柔,卻又比之多了一分俏皮,“……阿波菲斯,你就把他給我幾天,讓我也嘗嘗被愛的滋味吧?不要小氣,我們長相幾乎一樣,只需要在這裏住上幾天,你的情人一定會發現我的妙處。”
索帝里亞眼角抽搐了幾下,生硬地回答:“我們互相屬於彼此,但Ulysses,他是獨立的。”
光是聽見戀人的宣言,尤利斯就已經壓不住嘴角的笑意。他清咳一下,這才把心頭湧起的甜揣回肚子裏:“我的靈魂屬於索帝里亞,也只屬於他。海神大人,我相信您不會希望陪在您身邊的‘伴侶’擁有殘缺的靈魂。”
就在此時,獨角獸停止了吼叫,海神殿中的所有水族身上寄生的‘虛無’全部消散,也因此全都脫力般跌倒在地,只有少數天生擁有魔法的類人種族能夠勉強保持站立的姿態,卻也有氣無力地垂着頭。
大殿一時陷入莫名的安靜,因此尤利斯的這句拒絕也就格外清晰。
上萬雙眼睛齊刷刷盯向這個擁有奇異魔法的人類。
“愛情。”波賽爾嗤笑一聲,“這個詞從神族的口中說出,本身就是一種諷刺。”
波賽爾游到珊瑚礁打磨而成的王座上,輕輕一擺手,原本殿內的一眾水族得到召令,眨眼就散得一乾二淨。
偌大的海神殿,此刻只有兩位舊世界的神族,以及傳說中的命運之子。
海神垂下幽藍色的雙眼,神殿之中的光芒隨之黯淡,取而代之的,是無數綢帶般的水母利用自身發出的點點熒光。天空與海洋的界限在此刻模糊,而誕生與消亡的奧秘,終於在這幽暗的海底世界,被一個活過了不知多少年歲的上古神族唱響。
“只有信徒心甘情願獻上自己的孩子,這個生靈才完全屬於我們。你就是‘命運之子’,想必你也該清楚,多數神族只會將命運之子看做自己的後裔,或許少數會對命運之子產生慾望,但愛情……”
說到這裏,波賽爾停頓片刻,見索帝里亞沒有動怒的徵兆,才慢慢繼續道,“神族不被允許擁有愛情,正是因為我們需要保持博愛與公正,自然之母賜予我們特權,是為了維護這個世界的規則。可當神族愛上特定的某個人,他難免會對其有所偏袒,公正的天平從此歪斜,這是自然之母不願見到的。”
尤利斯越聽越覺得不對,剛想問波賽爾這到底什麼意思,卻見波賽爾一拍扶手,低聲喝道:“阿波菲斯,自然之母在孕育你的時候本身就產生了偏差,愛上人類對你來說更是禁忌。你如果是為了力量,大可以魅惑、欺騙,人類不可能不將身體與靈魂交給你。可你為什麼偏偏淪陷在神族根本不可能擁有的愛情之中?世界之樹已經蘇醒,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波賽爾。”索帝里亞第三次打斷她,“我打敗你甚至不需要用兩隻手。不要逼我。”
波賽爾卻絲毫不懼,轉頭看向尤利斯:“你呢,命運之子,你想活在戀人的謊言裏,還是面對終將到來的真實?”
事情已經向尤利斯完全無法掌控的地方發展。
雖然早就察覺索帝里亞對自己隱瞞了不少事情,但尤利斯堅信愛人不會刻意欺騙,索帝里亞做出的一切都是為了兩人共同的未來。
可是海神同樣沒有必要欺騙他一個弱小的人類,而且他直覺海神口中的“真實”關係到索帝里亞的命運。
他尊重索帝里亞的選擇,但這次他卻非知道不可。
“索帝里亞,我想知道真相,如果神族愛上了人類……你面對的到底是什麼?”
索帝里亞閉口不答,湛藍的雙眸里溢出痛苦。罕見的,讓尤利斯的心也跟着一同揪起的痛。
“與失去你比起來,其他的都算不得什麼。Ulysses,我不能沒有你。”
“這不算答案。”
兩人無聲對峙,誰也不肯退讓一步。
“神族的隕落。”一旁的波賽爾突兀出聲,“雖然神族終究同樣會衰老、消失,但我們終將回到自然之母的懷抱,千百年後,再以不同的形象誕生於世界。可是隕落卻不同。”
波賽爾一步步走下台階,站在尤利斯與索帝里亞面前。
“那是一切物質歸於絕對的虛無,就像被‘虛無’吞噬的生物一樣,會徹底被這個世界抹殺掉,沒有靈魂、沒有肉體。隕落的神族將會失去一切曾經存在過的證據,包括人們對他的記憶……你知道為什麼此前從來沒有任何神族愛上他的‘命運之子’嗎?”
尤利斯緩緩搖頭。
波賽爾輕笑道:“命運之子是一把雙刃劍……”
“波賽爾,夠了。”索帝里亞身上冒出耀眼藍光,正是他暴怒的前兆,可這藍光一閃即逝,竟然被一聲短促的根本不是咒語的音節直接掐滅。
尤利斯只說了一個單詞。
——“索帝里亞。”
波賽爾繼續說道:“阿波菲斯雖然是有缺陷的神族,他的衰老速度會比我們都快一些,但至少不應該是現在。可是他卻愛上了人類,愛上了你。這柄契約之劍,原本是阿波菲斯以本源的力量鍛造而成,相當於他靈魂的一半,現在它卻視你為主……尤利斯·克萊斯,你知道人類與神族徹底綁定在一起代表着什麼嗎?”
尤利斯咬着后牙,已經開始懼怕波賽爾這樣一次次的質問。
不過顯然波賽爾也並未希望他真的回答,自顧自接道:“當你身為人類的生命終結時,毀滅之神將會代替你隕落,而你則會成為新的神族。你們的愛情是禁忌,即使如此,你仍然要和他在一起嗎?”
“隕落。”尤利斯就像個牙牙學語的嬰兒,不知疲倦地重複着這個詞,“隕落。”
他似乎聽不明白海神的意思,抬起頭,求證似的看向索帝里亞:“隕落,是這樣說嗎,索帝里亞?你會……隕落?”
費盡心機隱藏許久的秘密終於被翻出,滿腔的憤怒卻在那雙蒙上水霧的黑曜石般的眼睛注視下,變為了無可奈何。
“我已經活得夠久了。”索帝里亞低聲說道,“在我誕生之時,人類的先祖渾身是毛,過着茹毛飲血的野蠻生活。那時的他們朝不保夕,因此畏懼自然、崇敬自然,因這敬畏之心而產生的魔法與幻想在這片大陸恣意流淌。
“而現在,他們學會直立行走,用錦衣華服裝飾自己,以殺害同類為榮。他們以為掌握了自己的命運,開始轉而挑戰自然規則、蔑視自然力量,探尋黑澤大陸每一處隱蔽的地方,企圖征服他們目之所及的所有領土。
“他們在我曾經休息的森林中砍伐樹木,向我曾經暢遊的溪水裏傾倒污水。清甜的空氣如今沾染了油灰,因戰爭而腐臭的屍體帶來瘟疫……創造與想像讓位於永遠無法滿足的貪婪,魔法,與魔法生物,像他們曾經棲息的土地一樣不斷消失。
“這個世界被人類徹底改變了。那些不肯進化、不願適應的弱小種族要麼逐漸滅亡,要麼尋求我的庇護。我只能用魔法撐起屏障,暫時為他們提供遮蔽。但這也只是拖慢他們的衰亡速度而已。”
索帝里亞聲音柔和,語調平緩,猶如敘述着古舊故事的流浪詩人,客觀而冷靜。
但尤利斯還是遲鈍地握住了索帝里亞的手。
正如沒人能夠眼睜睜看着鮮花枯萎而不去惋惜,那個曾經充滿天真的想像與絢爛的魔法的舊世界,卻在索帝里亞的注視中逐漸死去,他不可能不為此痛苦。
索帝里亞回勾着手,攥緊了他的手指,多愁善感的湛藍色眸子看着他們糾纏的指尖,裏面漾着勉強的笑意。
“波賽爾,魔法終將消亡,新的世界容不下瑰麗的想像。無論我們怎麼努力,你我終會死亡。死於愛情和死於孤獨,我選擇前者。”
“就算終究會死。”波賽爾瞳孔縮成一道豎線,緊緊盯着索帝里亞,“自然賦予我們的職責就是要維護這片大陸和海洋的秩序,可現在你在做什麼,阿波菲斯?你沉迷愛欲,玩忽職守,你被卑劣的人類抓住、囚禁在高塔之下,阿波菲斯,你自願守護的生靈為了減輕你的負擔而自願陷入沉睡,而你那時在做什麼?”
“人類對我的信仰力量源源不斷地消失,我需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索帝里亞答道。
“奧東的萬神殿被推倒,那裏的信民唾棄你,而這一切發生在一夕之間。”波賽爾接道,“阿波菲斯,以你的謹慎,不該猜不到這是有預謀的。”
“等等。”
在波賽爾提到“被人類抓住”時,尤利斯就已經跟不上兩人的對話了,他明明記得自己這二十幾年來都陪伴在索帝里亞身邊,可——
“被囚禁在高塔是怎麼回事?”
波賽爾忽然轉過頭來。
那道審視的視線蛇一樣刮過尤利斯的臉,直到尤利斯指尖發麻,波賽爾才近乎瘋狂地笑了起來:“果然,這件事並非你們共同的選擇。阿波菲斯,就像吟遊詩人唱過的,‘愛情充滿了謊言與欺騙,千萬不能相信情人的蜜語甜言’。不是嗎?”
最後的音節尾聲急速拔高,像是一枚冰錐扎進靈魂,壓迫感瞬間灌滿全身,尤利斯止不住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