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回憶如星辰
今晚的夜空說不上好看,只有幾顆星子發出微弱的光芒。
可在院子裏坐着的紀安卿覺得今晚的夜空比邊關的好看很多很多,他說不出來為什麼,但就是這麼覺得。
楓葉將一件銀絲雪白銀狐袍子給紀安卿披上,這天氣越來越涼,自家公子身上的傷外人瞧不見,他可清楚的很。
視線從夜空中轉向只有一牆之隔的段家院子,紀安卿低下頭,從懷裏拿出那個已經褪色的布娃娃。
這是段寶珠在他十歲那年送給他的。
那年,紀安卿的母親因病去世,小小的他直到母親出殯那日都不願承認這個事實。
那一天,小小的他抱着母親的靈位被人裹挾着一直往前走。
他還記得那天路上的人不多,滿天飄灑的紙錢和昏黃的天空組成一幅奇異的畫面。
牽着他的手的父親,原本乾淨的臉龐不知何時多出了幾道細紋和胡茬,就像路邊野蠻生長的野草。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那天的世界格外的安靜,好像一個巨大的玻璃器皿將他和這個世界隔絕開來,熱鬧是他們的,他什麼都沒有。
那些人扯大的嘴巴,甚至可以看到他們的小舌,臉上的淚光和面上的痛苦,都告訴紀安卿這些人在哭,可是他卻聽不到任何聲音。
走啊走,走到了京郊的小山上看着母親緩緩進入那個封閉的黑乎乎的墓穴。
母親怕黑啊,不知她會不會怪父親呢?
等啊等,等所有前來弔唁的人都離開,獃獃坐在前廳的父親漸漸被黑暗淹沒。
母親絕不會放任不管讓父親一人坐這麼久的,不知她知道了會不會心疼?
看啊看,我床上那件袍子還是母親替我親手縫製的。
母親的手藝自是最好的,可是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替我縫製衣裳了,也不會有人偷偷在夜深時怕我害怕坐在床邊守着我沉沉睡去了,更不會有人在我從書院回來時等在門口替我擦去額上的汗......
這世上已沒了母親,卻哪裏都是母親留下的痕迹。
霎時間,小小的紀安卿站在院子裏失聲痛哭,白日裏那些聽不到的聲音,這些天來他不願面對的事實都如洪水般向他襲來,將他擊潰。
紀安卿的哭聲斷斷續續傳到紀勇的耳朵里,黑暗中燭火忽明忽暗,映照出紀勇臉上的淚光如小河。
就在紀安卿哭得傷心的時候,一隻嫩白的圓乎乎的小手顫顫巍巍的伸到他面前。
手上還躺着一個穿着天藍色小褂的布娃娃。
“別哭了,這個給你吧。”紀安卿抬起頭只見一個小女娃看着他。
紀安卿哭得更凶了,我已經失去母親了,夠慘了!老天你還要派鬼來嚇我!
紀安卿先是害怕,後來就破罐子破摔了,臉上的淚水還未消失卻裝的很勇敢,可顫抖的聲音還是出賣了他,“你能不能把我和我爹都帶走?”
“啊?”面前的小女孩兒一臉懵懂,這人不是有病吧,卻還是回答:“也不是不行,只是我家下人已經夠了。”
看來這還是個大鬼,還有下人呢!紀安卿覺得也不是不行,只要能見到母親的話。
直到段瓊達的呼喚聲響起,還有那點亮的火把,眾人在看到段寶珠的瞬間如釋重負。
紀安卿停止了哭泣,原來你不是鬼啊......
他還記得段寶珠在走之前將那個湖藍色的布娃娃塞進他手裏,笑着對他說:“別哭了,你母親自是希望你笑着的。”
說不清的,那笑容就映入了他的心底。
後來的那年元宵,失去母親的第一個元宵,紀家沒有了往日的歡聲笑語。
他看着一個人喝悶酒的父親,說自己想去逛燈會看燈河,紀勇不願幼子陪着自己寒燈冷火,強打着精神牽起還小小的他匯入人流,去看那燦爛的燈會和或明或暗的燈河。
出門遇見的每個人的臉上都帶着笑意。
燈籠由遠及近一個個被點亮,夜晚的京城比白天的京城又多了几絲煙火氣。叫賣聲此起彼伏,有賣拉絲糖和月亮糕的、有賣撥浪鼓和小泥人的、還有那許許多多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販。
經過戲檯子時,唱的是《走馬台》,講的是一個駐守邊關的少年英雄憑自己的努力擊退敵人,卻被奸臣陷害流落他鄉,最後他憑藉自己的智勇克服了一個又一個艱難險阻,最終衣錦還鄉娶了自己心愛的女子的故事。
這是紀安卿的母親最喜愛的戲。
“......三月江南細雨渺,翹首以盼待君歸......”。
突然,一陣巨大的聲音響起,頭頂原本昏暗的天空被浩大的、五顏六色的煙火替代,有牡丹、有星辰、有飛鳥......平常所不能一起看見的事物同時出現在一片天空,怎能不叫人激動。
小小的他跳起來拍手,他也看見父親的臉上多了幾分笑意,這便是最好的了吧!
可是下一刻,老天彷彿是想補償這個幼小的孩子,給了他一個他一直珍藏的禮物,一個他從未向別人提起只敢深夜一人回味的禮物。
“紀啊哥!紀啊哥!”一陣清脆的聲音穿過人群、蓋過人們一陣又一陣的歡呼聲、強過天邊的煙花爆炸聲,鑽進他的耳朵,抵達他的心間,纏繞在他身邊很多年。
他已經記不清這道聲音陪伴他度過了多少個失眠的夜晚,他也數不清這道聲音多少次將他從鬼門關拉回來,他更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心變得只有那麼一點兒,卻剛好能夠讓她一人住下。
他轉過頭便看見了一身紅衣的小小段寶珠,她提起裙擺穿過人群向他跑來,身後的段將軍想拉都拉不住。
他很擔心,連忙迎上去,卻不想小小的她已經站在他面前抬着頭看着他,她的眼睛好似星辰大海般熠熠生輝,竟比天上的煙火還要明亮和燦爛,嘴角的笑直擊他的心房。
她就這樣看着他,彷彿周圍的時間都慢了下來,慢到他足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慢到他足以弄清自己血液的流向,慢到他將她的身影一筆一畫刻進自己心上,慢到他以為這會是天長地久一輩子。
他將給她買的梅花簪子親手簪入了女孩兒的發間,想來,她也是歡喜的吧。
後來,煙火散了,紀安卿隨着父親調動到了另一個地方。他忘了叫他的女孩兒給他寫信。
後來,紀安卿屢建軍功只為有底氣去迎娶那個一直朝他甜甜笑的女孩兒。他忘了說他給女孩兒寫的信因為戰亂沒能送出去。
後來,遠在邊關的紀安卿聽聞段寶珠已經三日未醒,生死未卜。正是上戰場之前,他眼底的酸澀卻怎麼也止不住,握韁繩的手微微發抖,嘶叫着沖向戰場,眼底卻不斷重複着那個女孩兒的身影,怎麼也甩不掉。
紀安卿被士兵從戰場上抬回來的時候,紀勇忍住了想給他一巴掌的衝動,看着渾身是血卻依然一往無前的兒子,平常雷厲風行的紀將軍紅了眼眶。
大夫將斷箭拔出,他一動不動;大夫給他縫合傷口,他不喊疼。侍從喂水喂飯,無論侍從怎麼哀求他,他就是不張口。
算了吧,算了吧,熬不過去也算了吧。
還好,許是老天爺也不願意看到這樣的結局,段寶珠醒來的消息連夜送到了紀安卿面前。
面色蒼白、形銷骨立的他突然動了動眼眶,雙手緊緊抓住褥子,淚流不止。
一月前,傷還未養好的它夜以繼日趕回京城,懷裏揣的是他特意挑的一對兒瓷娃娃,瓷娃娃的內壁里還刻了兩人的名字,如果你願意打開它的底蓋看看的話。
別人都說近鄉情怯,他卻是“近人情怯”。
分明已經到了她家門外卻不敢上前一步敲開;分明已經打好腹稿說這些年的相思,卻在第一次重新見面時忘了說出口;分明眼裏心裏都是她,卻在最後一刻沒了言語。
可是,我覺得有些話我沒說出口你也應該會知道的吧。
我想說我們第一見面時你給我的布娃娃;
我想說煙花漫天的那個夜晚你的笑顏;
我想說離開前的那天晚上我哭濕的枕頭;
我想說我在離你很遠很遠的地方給你寫的信;
我想說我知道你昏迷不醒時的撕心裂肺;
我還想說以後,我是說以後,如果以後我有機會是不是就能將你娶回家?
我是不是就能給你買金黃的首飾和大紅的嫁衣?
我是不是就可以和你長相廝守做這世間最幸福的人?
我是不是就可以護你一世周全?
原來,我想過我們最終是不是會像那晚的煙花一樣,它升入天空化作星辰,你我散入茫茫人海,不知去向何方?
原來,一筆一畫將你的身影刻進心底卻成為我畫地為牢的框。
原來,從今晚后你我可以同賞一片夜空。
現在,我寫給你的信和風帶不回的思念,從今往後都可以當面說給你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