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譜
余圓一個人爬到餐桌凳子上,無聊地撥弄着手指,不時地看一眼廚房裏的動靜。
余簡用指尖探了探鍋子的溫度,有點凍手,找了個玻璃碗,舀了滿滿一大勺。
奶白色的杏仁奶混合了青稞米粒,好似玉色中的點點青星,余簡抓了一把花生碎灑在表面,又淋了一小勺自製的蜜漿。
等余爸爸買菜回來的時候,就見一個圓滾滾的胖小子一邊津津有味地端着碗,一邊搖着腦袋晃着小腿。
他默不作聲地走到他身邊,“嚯”了一聲:“又在吃什麼了?”
“我姐專門給我做的奶酪!”小傢伙豪邁地把碗裏剩下的一飲而盡,還把空碗湊到他跟前給他看。
哼!別以為他年紀小就什麼都不懂,爸爸這麼問肯定就是想吃一口。沒門兒!
那可是姐姐專門給他的做的!
白嫩嫩小臉配着清亮的聲音,如果忽略賤兮兮的表情,余爸爸還是覺得他挺討人喜歡的。
他擼了一把余圓圓滾滾的腦門,微笑着暗示:“專門給你做的?”
話要好好說,指不定他的手就控制不住力道了呢?
余圓聞言,嘴角往下拉了一下,不過還是嘴硬:“本來就是……我姐親口說的……”只是聲音小了許多……
“我可沒說過啊……”余簡端着兩隻碗從廚房走出來,看見余圓低着腦袋,橫了他一眼,頗有點落井下石的味道。
這下,余圓可是陷入了眾矢之的。小傢伙不可思議地看了一眼姐姐,又用餘光瞟了瞟父親的臉色,小腿一邁,跑了……
余爸爸哼了一聲:“溜的倒是快!”轉而又面向自己的女兒,從她手裏接過碗,五種心腸地告訴她,“別慣着他,太無法無天了。”
余簡抿唇笑,貼心地又給他遞了勺子:“他是我弟弟。”
我不寵誰寵?!
白玉冷酪經過長時間的冰鎮,已經透着淡淡的涼意,余爸爸的視線轉向手中的玻璃碗,眼前一亮。
鼻尖瀰漫著杏仁混合著蜜漿的特殊香氣,余爸爸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個味道太誘惑人了。
杏仁奶此刻已經完全變成了奶糕狀,余爸爸吃了一大口,順滑得就好像絲絨一般,咽下后,吐息間都帶着淡淡的甜香。
他不由地豎起了大拇指,大口大口喝了起來。
“阿簡,這個糖漿也是你自己熬的?”余爸爸的舌頭非常敏感,一開始就嘗出了蜜漿的與眾不同。
余簡淺笑,走進廚房抱了個小小的白色瓷壇出來:“是我熬的麥芽蜜漿,這一壇是專門帶過來給您的。”
受了前世的影響,余簡喜歡用古式的罈子裝東西,還網購了許多不同的花樣。都說唐朝奢靡,在她看來,還不如現代的萬分之一。
余爸爸驚喜的掀開封蓋,裏頭是琥珀色的清亮的液體。
他再次感嘆:“阿簡,你真的給了爸爸太大的驚喜!”
余爸爸一開心,索性晚飯也不做了,到了一家人,出門吃涮肉火鍋。
鍋子要用古銅色的銅鍋,涮肉的水必須是純凈水,等水開時咕嚕咕嚕冒着大股的泡泡,把手切的鮮羊肉放進去。
羊肉被切成薄薄地小片,只要在沸水中燙十多秒就熟了,再蘸上特別調製的蘸料,滿滿一筷子入口。
肉質的鮮嫩加上醬料的咸香,要多過癮就多過癮。
余簡從未嘗過這樣的味道,此時也沒了往日的矜持,一口接一口,吃得鼻尖都微微冒汗。
她尤其喜歡這醬料,裏頭是余爸爸親自給她配的蒜末、蔥段,還放了好幾種辣椒碎,又淋上了香油、醋和醬油,越吃辣味越濃,越濃越讓她上頭。
就着這一小碗的醬汁,她一個人整整吃了兩大盤子的羊肉。
余圓小朋友坐在她旁邊,他從來沒見過姐姐這種吃相,猶豫了片刻,把自己碗裏滿滿的燙好的羊肉片推到余簡面前。
“姐姐,我的也給你……”
京城的夜色遠遠不如漁村,夜空灰濛濛地,看不到一顆星星。
余簡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前的槐樹下,仰着頭數着樹枝中的花骨朵。
余家來京城多年,早就存夠了買房的首付。但余爸爸念舊,這老衚衕里的小院一住就是十多年。
余簡剛踏進院子的時候,就莫名地感到很親切,這裏的一草一木就好像她前世的院子,連門前的槐樹都一樣。
“阿簡……怎麼不回屋睡覺?”
余爸爸睡了一覺起來喝水,隱約間看見樹下坐了個人,走近了才發現是女兒。
余簡揉了揉還有些發脹的肚子,有點不好意思:“晚上吃得太多了……”
余爸爸莞爾,倒也不能明着笑他,索性另拿了椅子,陪着她一起。
“爸爸……”余簡猶豫了半天,提出了最近這段時間困擾她的事情,“您知道咱們家……”
“什麼?你說是殘譜?”余爸爸震驚得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神色無比嚴肅。
“嗯,菜式之間並不連貫,缺失了不少,應該是重新訂過的。”
余簡整理東西的時候無意間將它掉在地上,撿起來的時候才發現,小冊子的各頁差異很大,她又仔細看了每一道菜式的記載,確定這應該只有半分。
余家是閩菜起家,殘譜上記錄了四道主菜,一道湯水,方式古老,倒也讓余簡大開眼界。
“我記得奶奶說過,當年戰亂被抄家,或許是那時候讓菜譜出現了變故。”余簡回憶起奶奶跟她說過的感情史,做出了猜測。
余爸爸也陷入了回憶中,當年他的父親把菜譜給他的時候只說是家族之物,而後來突遭變故,他都來不及提出疑問,父親就匆匆離世。
加之他也有自知之明,這麼多年也就只將第一道菜式做得像樣些,其餘的……實在能力有限……
余爸爸重新坐回椅子上,望着女兒在月光下瑩白的額頭,把落在她發間的幾瓣槐花碎摘掉,幽幽地嘆了口氣:“阿簡,你怪爸爸嗎?”
余簡有些不解。
“把你扔在漁村這麼多年,現在又想讓你挑起老余家的大梁。其實,你奶奶原本是不同意我把菜譜給你的……”
余爸爸眼前浮現母親那張佈滿溝壑的臉,她拍着桌子,衝著他說:“余建國,從小到大,你就是這樣!余家是你的責任!不是阿簡的!這麼多年,你、你媳婦,還有我,都是虧欠阿簡的!”
母親說的這些他怎麼會不知道!
從阿簡自己要求留在漁村照顧老母親起,他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哪怕以後女兒不認他這個父親,他也要受着。
“不會。”余簡打斷余爸爸的思緒,她用着最認真的聲音說道,“我從未怪過你們。”
所以,請你們不要有任何心理負擔。這是余簡的選擇,也是她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