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林道
夏季。
遠方的天空陰沉沉的，烏雲翻湧着，如墨一般灰黑色的雲層中，白色的雷光若隱若現。風吹的很急，那些曾經參天的巨樹也不免佝僂着身子，對着那無盡暴風卑躬屈膝，翠綠色的樹葉漫天飛舞，散落四方。
就連那平日裏驕傲無比的太陽也都屈服於厚重的雷雲，光明被不斷地吞噬，無邊無際的黑色天幕正在緩緩降下。狂風嘶吼着，裹挾着如潮水一般的烏雲向另一側的天空翻湧而去，浩浩蕩蕩。
蒼白色的雷霆不斷地從天空上的黑色雷雲中掉落，彷彿遠古神明的權杖一樣通天接地。風、雲、雷三者交織在一起，刻畫出那無邊無際的黑暗。
道路兩旁的參天巨樹粗壯異常，卻也不得不在狂風的鼓涌下向著地面鋪灑無數樹葉，風卷着翠綠奔向遠方。
林道上，人數過百的騎隊頂着狂風和落葉緩緩前行。
葉片快速劃過有着繁複花紋的甲胄表面，微弱紅光沿着花紋勾勒出的細小凹槽有節奏地上下游移，那像是心臟的律動，甲胄彷彿有着生命，它在呼吸，它在呻吟。
一百位全副武裝的騎士全身裹在這樣的甲胄之下駕馭着戰馬，他們沿着道路前行，騎槍、長劍、弓弩一致配齊，清一色的黑色甲胄在逐漸濃烈的黑暗中泛着冰冷的光，密密麻麻的紅色光芒自他們的甲胄胸口表面浮現出來然後又緩緩黯淡下去。
這是魔裝甲胄，是用魔紋貫以高超的鍛造技術拼接起來的智慧結晶，是近千年來，人類魔法與武力的最高象徵。但其高昂的造價與稀缺的材料讓無數人望而卻步，這樣規模的騎隊，已經能夠成為一個騎士團的核心甚至是萬人級騎軍的主力。
可他們護衛的不過是輛樣式普通的大型四輪馬車，這在稍微繁華的街道上隨處可見。風來得更猛烈了，悄悄掀起黑暗的一角落，那馬車前方的兩個龐然大物這才顯露出半身。
那是——猙獰巨獸！
兩匹身長五米的巨獸雄壯身軀上披着厚重的黑色鱗片，它們緩緩踩過滿路翠綠色的樹葉時，這條有點堅硬的土路被留下了一個又一個略深的爪印，六雙猩紅色豎瞳里不斷地流露出兇殘和嗜血的紅光。它們是如此的巨大，以至於在騎隊中顯得十分突兀。
巨獸們在狂風之中低聲嘶吼着，似是不滿那些掉落在它們身軀上的細小樹葉。它們甩動身體，鱗片發出叮叮的聲響，類似舞動的風鈴。
馬車馭位上，瘦弱車夫盤膝而坐，他戴着斗笠微閉雙眼，身體隨着車身的晃動微微起伏。
細細看去，他的頭上臉上竟沒有半根黑髮，虯龍一般的皺紋爬滿了斗笠下的整張臉，那枯瘦如竹的身體與他周圍那些身材高大的騎士相比，顯得格格不入，營養不良樣的瘦弱身軀在這風暴中似乎隨時都會倒下。
更不敢說那兩匹巨獸要是猛地奔跑起來，他會不會連着馬車一同散架。
猙獰巨獸們不斷發出低吼，發出這黑夜裏唯一的駭人聲響。車夫微蹙眉頭，斗笠下那雙渾濁的雙眼慢慢睜開。
“閉嘴。”
老人曲指輕敲了敲身邊的木板，巨獸在風嘶葉簌中捕捉到了這兩聲清脆，它們眼中的滲人猩紅逐漸熄滅，不滿的嘶吼嗚咽回去，高大的獸軀行進依然，氣勢卻已經十分頹靡。
蒼白的眉發被勁風鼓舞，老人伸手扶了扶自己頭上那被狂風吹歪了的斗笠，雙眼緊盯着天空上的風起雲湧，良久出神。
過了一會兒，他背後的馬車帘子突然鼓起，之後一個玉質小酒壺慢慢飛出，最後顫巍懸於老人眼前，不過不見酒杯。
老車夫顯然並不在乎，只嘿嘿一笑，他伸手捏住壺把兒，而後仰頭將滿壺的瓊漿玉液悉數灌入自己口中，等最後一滴酒液被風吹至唇邊才不甘放下，他轉身將酒壺遞入車廂之內，直到被穩妥接過後才安然放手，愛酒之人就連酒壺都倍兒珍惜。
這會兒他又微閉雙眼，砸吧着嘴細品那激蕩在喉頭與胸腔中的辛辣，辣感過後則是一陣和煦游移全身。
江南春倒是江南春，但暖和與舒適比上那極北的寒風可差了點味道。
那不是他所熱愛的。
對，熱愛，他這個年紀腦子裏還有這番東西，哦，和酒一樣不錯。
他靠在車門邊上，不知道對誰小聲呢喃：“也該來了吧。”
馬車周圍，另有着裝怪異的四名騎士，他們全身籠罩在黑色長袍之下，頭戴造型古樸的銀色面具，不露分毫，那些緩行的戰馬也被一層厚重甲胄包裹，讓人看不真切。他們彷彿與周圍的黑色融為一體，亦若江河內的碎冰，孤單寒冷。
常人根本無法從他們周圍感受到哪怕一絲生機，磅礴若長河的死氣伴着黑色予人隔閡。
彷彿他們以死者的身份活過千年，不知終點，孤獨前行。
不知道這支騎隊，究竟從何而來？
又要去往何方？
狂風嘶吼着，揚起騎士們的黑色長發。
騎隊沿着道路有條不紊的前行，他們五人一排，綿延數百米。馬蹄踩在泥土上，發出略微嘈雜的聲音，但旋即被狂風的嘶吼聲抹去。林道也不蜿蜒曲折，而是筆直向前，不知延伸至何方。
“轟隆！”
雷芒一閃，騎行在道路最前方的五名騎士不知為什麼突然停了下來，而緊跟在他們身後的五位騎士卻在瞬間緊勒韁繩提起騎槍，雙腳上的馬刺猛觸馬腹。
他們居然向著自己的戰友發動了衝鋒，騎槍分別以前面五人為目標！
龍弩馬優良的爆發力在這剎那間顯露出來，馬的後腿一曲一伸，白色的馬鬃飄揚起來，碗口般大小的馬蹄裹挾着地上的落葉，不過三步而已。
可就在後方疾馳而來的騎槍槍尖快要刺入前方騎士的甲胄時，前方驟停的五位騎士竟連同戰馬瞬間爆炸開來，化做一團就連天地間狂舞着的颶風都吹不散攪不亂的詭異霧氣！
剎那間，那密密麻麻由騎士血肉和鋼鐵甲胄碎片凝成的“暗器”從那血霧之中激射而出，襲向後方的騎士。
但後方居中的那名騎士只是冷哼一聲，過硬的戰鬥素養讓他在這瞬間及時反應過來。
微紅色的律動光芒瞬間淌滿甲胄表面的所有溝槽，暗紅色的光從甲胄表面噴薄而出，化為一道光幕硬是抵擋住了襲擊，無數暗箭在撞擊之後寸寸龜裂，無力地掉在地上爾後化作黑色煙氣被風捲走。
但那五位騎士手中的黑色騎槍並未因此停下分毫，而是向前齊刺，槍尖探入霧氣，一陣金光閃爍之後，那團詭異霧氣緩緩消弭，但先前開道的五位騎士連同他們的戰馬已蕩然無存。
“敵襲！”
不知是誰大吼，聲音竟蓋住了所有人耳畔縈繞着的狂風嘶吼聲，可這剎那間詭異而又驚悚的現實並沒有擾亂騎士們的陣腳，他們甚至連交談都沒有。
彷彿這種事情在他們的從軍生涯中不值一提，彷彿他們個個都從屍山血海里爬出，對這種事司空見慣。
不說他們的實力，僅是這份定性和素養就已是精銳中的精銳，完美的戰爭機器。
騎隊前方五十米處，兩道身影從黑暗中緩緩浮現，擋住了林道，黑色的霧氣籠罩着兩人的身軀，騎士們依稀可見來者的背後都有一雙巨大羽翼。
他們……
那是？羽翼！
該死！
那肯定不是被安洛奉為救世秘鑰的那群偽神，這兩道身影身上散發出的可不是讓人倍感親切的聖光。況且，天國的大門已經緊閉了三百年，那些“神”們在那扇門後面，還是生死未卜。而同樣能夠擁有如此濃烈氣息的，在這世上便只有……
“魔族！”
一名將官模樣的騎士貌似突然想起了這個恐怖的名詞，他在這狂風大作的林海中大聲吼道，聲音洪亮，但他卻依舊沒有壓抑住自己聲音里含着的恐懼，那是一個讓所有人類銘記了整整九百年的種族。
三百年不見，闊別久矣！
魔族們的確在世人眼裏不現三百年，但他們可沒有消失，而是盤踞在大陸西北角的【魔域】之中。
世上所有人都知道，但他們並沒有愚蠢地問道為什麼不對魔族趕盡殺絕，他們只是期待着在他們活着的年代裏，這些魔族不要從魔域裏出來，不要入侵自己的生活。
因為在所有人的印象里，他們強大、嗜殺，即使被擊敗也會捲土重來，他們習慣用鋪天蓋地的鮮血來洗刷自己的恥辱，他們是殺不完的，也是殺不死的。
直到三百年前，那位被奉為【至高皇帝】的年輕人御駕親征，帶領着數十萬精銳與魔族主力決一死戰才將這些駭人的生物一同圈禁在天山西北方，鎖住了他們三百年。
但顯然那兩個魔族不該出現在這裏。
騎隊最前方剛要奔馳的幾匹戰馬人立而起，馬鼻里噴出大量白色煙霧。
整支騎隊都已停下，戰馬們齊聲嘶吼，低沉的聲音蓋過了風喧雷鳴，它們眼睛裏裹挾着憤怒，似是極不滿背上馭者突然中斷了自己的前行。
但它們終究還是沒有看見自己主人眼中的難以置信，以及，那種來自於靈魂深處的——恐懼！
但即使是這樣，騎隊也不曾有過騷動。
坐在馬車上的老車夫微眯雙眼，金色光芒又亮了起來，熔岩彷彿流淌在他的瞳孔深處揮之不去。
他摘下了頭上的竹質斗笠，斗笠破舊，同他現在的身軀一樣。老人呼出一口濁氣，身上的氣息在瞬間暴漲，他慢慢地挺起了脊樑，瘦弱的身體不再佝僂開始變得壯實，連他臉上的皺紋都在舒開展平，蒼老模樣消失了幾分，時間在他的身上開始了倒流！
幾縷金黃色的光線如同游蛇一般圍繞着他的身軀，這具原來攜着幾分死氣的枯老之軀貌似又將他那深埋在血脈里的生機激發出來。
他跳下了馬車，這個動作之前，他明明看似遲暮之年，壽元將盡，落日黃昏。可現在的他已經能夠算是一個中年壯漢，他好像用了某種禁忌的秘術強行逆轉身體，從浩蕩的生命長河裏取回了自己丟棄的寶貴精華。
金色的領域自他腳下無聲迅速地張開，天地間那瘋狂舞動着的風再也不能侵襲這片林海，樹木不再傾斜，葉片不再掉落。這整片密林都被金色領域籠罩從而染上淡淡的金光，這位車夫僅憑一人之力便讓這片龐大的林海免受暴風的摧殘，但那鬼泣一般的風聲卻還是無法阻擋。
他背手而立，眼睛緊緊盯着那兩名擋住了去路的魔族，眼中的熔岩之色愈來愈盛，一夫當關之勢。
寬大的黑色羽翼收縮起來，他們淡淡地瞟向身前人立而起的黑甲重騎，兩雙瑰麗的紫瞳在黑色霧氣的中顯得格外妖邪。
看來史官們還真是靠譜，紫色瞳孔依舊是辨認魔族最基本的方法。
“呵呵呵，真是警覺呢，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們倒記得我們。”
活潑有力的聲音在每一位騎士的耳邊徘徊，聲線溫婉有力，倒像一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女調皮戲言一般，讓人不知不覺卸下防備，放鬆警惕，彷彿自己正安詳躺在庭院裏享受着溫暖的陽光看着子女嬉鬧。
但每一位騎士卻依舊緊握着長槍，沒有一點交流，也沒有一絲鬆懈。
“有些無聊哦，你們若都是這樣死板，可也太不識趣了。”
見自己的魅惑屁用沒有，環繞在她身軀周遭的黑色霧氣散去大半，年齡看似只有十七八歲的少女身材修長，她沒有佩戴頭盔，全身都覆著黑色的華麗甲胄，看材質與製造工藝應該並不次於那些騎士們身着的甲胄。
那雙靈動的紫色眼睛裏閃爍着狡黠的光，黑色的頭髮隨風飄揚，盪起這位少女的驕傲，玉女之容，驚天之顏。
神話里說天使極丑用以警示世人，惡魔極美用以誘惑世人不是沒有道理的。
她的出現似乎讓天地間不斷呼嘯着的風聲都短促了不少，狂風好像不忍驚擾這位“精靈”，怕她如同泡沫一般轉瞬即逝。
那可是罪過了。
靈山霧兒先是看着那從馬車上吃力跳下的老車夫緩緩變成中年人模樣，而後默默注視着那無邊的金色領域漫過自己腳下。她踏腳踩了踩地面並不在意，那雙纖長修白的雙手合十，然後緩緩分開，兩個巨大的黑色漩渦隨着她的手勢自金色林道上浮現。
“領域級別又如何？你們記得我們，就應該沒忘了我們的厲害，我說別走，那就都留下。”她俏皮笑道，那魄人容顏說出這番話語來連些威脅性都不具備。
但這半天就她一人說話，對面連個回話的都沒有。
都嚇傻了是吧？
見對面的騎隊還是無動於衷，她不禁有些尷尬，於是羽翼藉著還未完全消弭的黑色霧氣悄悄拍在另一名同伴身上。
那是一位全身都籠罩在黑色重鎧下的持劍戰士，戰士那雙瑰麗紫瞳帶着一絲不屑緩緩轉動。接到這位公主的“提示”后，他上前一步撐起無形的力場，保護着少女。
兩頭如同猩猩一般的黑色生物從漩渦之中騰越而出，巨大的黑色拳頭狠狠砸向地面，因渲染上了一層金色而顯得輝煌的林道寸寸龜裂，拇指寬的裂痕一直蔓延至騎隊一米前才停下。
樹葉再度飛起，濺着的泥土、塵埃一同遮擋住了騎士們的視線，風鼓舞不進這裏，所以那片塵霧良久才堪堪散去。藉著周圍的金色光芒，騎士們才真正地看清楚了那兩隻“猩猩”，或者說——比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