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深

宮深

西京九月,大雪紛飛。

皇宮內,寬敞遼長的官道上,一排排馬車正緩緩向前行駛,車輪碾過冰面的“軲轆”聲此起彼伏,兩旁隨侍宮人嚴陣以待,皆着白色喪服,垂頭立於牆側,偶有負責除雪的太監拎着水桶與掃帚不時洒掃一番。

為首是輛通體漆黑的玄金楠木馬車,與後方那一長串車騎不同,其車輿紋刻着密密麻麻的閉目五爪蟠龍,車轅由三匹威凜高大的白馬拉持,車頂高懸着一面綉着“雁聞”二字的玄緞旌旗,甚為醒目。

早有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官家公子小姐們,將頭探出簾外,一覽那前方盛狀,無不被自家大人訓斥,卻仍驚嘆於其煊赫氣勢。

“接下來便是宮道了,奴才領命在此恭候諸位大駕,勞請大人們下車步行,一同前往慈寧宮祭拜太後娘娘。”總管太監嘹亮刺耳的聲音穿透整個宮巷,各公卿國戚、勛貴大臣陸續下了馬車,正欲抬步時,前方突然衝出一道騎着駿馬的身影來,及時將雁聞王府的車騎攔在宮門口。

眾人除了幾位德高望重的老王爺與長公主外,皆跪地行禮:“參見二皇子殿下。”

“無需多禮,諸位大人慢行。”二皇子魏昊翻身下馬,朝眾人淡淡一笑,再朝着馬車內柔聲道:“宮殿綿延,皇后與母妃特赦令你可乘車前往慈寧宮中,再去拜見她們。”

“多謝皇後娘娘與姨母的好意,只是畢竟去給太后祭奠,我若異於常人,難免是對太後娘娘的不敬,想來還是徒步而行的好,勞煩殿下跑這一趟了。”一陣宛若戛玉敲冰的清冷聲音自馬車中幽幽傳來,宛如天池之中那初化的融雪,沁人心脾而又帶着些許純凈的語調。

魏昊搖搖頭,似是早已知道這結果,只得無奈一笑,言道:“既是要步行,那我正好也順道同你一塊兒去吧。”

“既是如此,那邊勞煩殿下了,青筠。”語畢,一個長相清秀的白衣侍女鑽出車外,先朝魏昊行了一禮,魏昊頷首,眼睛卻尋望着馬車內的人兒。

立於旁側的宮女見狀,正欲伏倒做墊腳時,青筠搶先制止了她,對她善意一笑,道了聲“不用”,宮女一愣,看了眼身旁的魏昊,再默不作聲行禮離去。

只見青筠從偌大的馬車之中自行拿下一張杌凳,凳面鑲着層層軟紗,踩上去猶如置身於細細密密的棉花上,輕快而又自如,待佈置完這些,白衣侍女朝馬車內回復道:“郡主,好了。”

“嗯。”一隻白皙修長的玉手率先伸出,魏昊正欲上去攙扶時,魏皊瓔早已將手搭在搭置在青筠掌心,俯身緩緩步出。

魏昊恍惚間唯見蒼茫雪色中的一抹月白,碧玉年華的少女執傘而望,膚色如雪般清透白凈,眉似新月,明眸內勾,含着淡淡的倦意與寂靜,漆發及腰,只淺淺綰成一個墜馬髻,簪三支白玉釵環稍作裝飾,小巧玲瓏的耳垂上戴着兩抹流蘇耳墜,增添了幾分靈動之意,霜色紋竹葉衣裙外罩月白色鑲雪絨披風,腰間掛着一塊天青色的晶瑩玉珩,整個人若畫間走來般,清冷而又矜持,靈動而又端雅。

這便是雁聞王府的小郡主了,令整個西京城乃至北朝諸位的王孫公子都觸不可及的宗室貴女。

“我來吧。”魏昊拿起她手中的油紙傘撐開,將二人籠罩於陰影之中,兩人過於靠近的距離,魏皊瓔身上淡淡的晚香玉氣息混合著珩玉的清香陣陣在魏昊鼻尖中繚繞,令人不覺陶醉其中,心曠神怡,而魏皊瓔則蹙了蹙眉,十分不適外人靠近,微不可查地遠離了他一小步。

青筠見狀焦急不已,正想將自家郡主拉開,魏昊瞥了她一眼,不咸不淡來了一句:“祭拜太后,隻身去比較好,帶僕從難免驚擾其靈堂。”

魏皊瓔側過身對她搖頭,示意她不用着急,便跟上魏昊的步伐往前走去。

青筠皺眉看着漸行漸遠的兩人,尤其是魏皊瓔那纖弱的背影,望了眼四周無可靠之人,只得不安地在原地踱步。

步入宮門,早已有大臣及其家眷三三兩兩跪在殿外,手持香燭為太後點長明燈。

魏昊收傘正欲詢問魏皊瓔是否要歇歇時,一道刺耳蒼老的尖叫聲傳來,引得殿內外眾人循聲而去。

“皇帝!魏顯啊……你個黑心肝的,忘了我們太后的好,待她死了再做這些排場,還有何嘴臉在臣下面前假惺惺?啊?”一個白髮蒼顏,衣衫襤褸的老嬤嬤不顧宮人的勸阻踉踉蹌蹌地闖進殿中,叫着當今聖上的名號毫不顧忌地破口大罵。

“還有皇后呵,若不是當年承太後娘娘的提攜你又怎會坐上今日之鳳座!想來若無太后……你早已被陰氏給活生生折磨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們這群腌臢貨,全憑跟了太後娘娘才有你們一口飯吃,怎的,今日太後娘娘去了?反倒個個皆忘恩負義起來了?”她用手指過殿中的一個個人,早有膽小的女眷被她這幅模樣嚇破了膽,躲在家主身後嚎哭了起來。

突然,她一頓,指着一個方向不動,渾濁的眼中似是看到了什麼驚奇的東西,宛若毒蛇盯住了獵物般一眨不眨地朝魏皊瓔詭異地笑着,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陰氏……哈哈哈哈……陰皇后……哈哈哈你這破落皇后竟還活着呢……想來你為了一家都不好過吧……”

魏昊早已擋在白皊瓔身前,俊臉微寒,對着看管她的的宮人沉聲道:“你們在作甚?連攔個瘋婦都攔不住嗎?還不趕緊制止住她!”

那群宮人立馬唯唯諾諾地應道:“是。”再合力抓住那老婦,隨意塞了團臟手絹進她嘴裏,以防她再說出些風言風語。

只是她臨走前仍死死盯着魏皊瓔不放,一雙渾濁如枯井般的的老眼中流爍着昏暗不明的意味。

“這老婦瞧着甚為眼熟,似是太後身邊的方嬤嬤,昊兒,此事,你還得需和你母後母妃商議,處理得妥當些才是啊……”一道頗有威嚴的女聲傳來,眾人見其來者,皆行禮高呼:“拜見昌華大長公主殿下。”

大長公主魏昭姬乃當今聖上胞姐,自幼承蒙先皇教導,行事說話有着說一不二的魄力,又有着從龍之功,因此在一眾宗室貴族中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

“姑母說的是,昊兒回宮后定稟明母后與母妃,將此事處理清楚。”魏昊恭恭敬敬地朝魏昭姬拱手作揖,魏皊瓔見狀也行了個漂亮的萬福禮。

魏昭姬滿意地點了點頭,再看向其身後的魏皊瓔,只覺眼前瞬間一亮,不由抿唇笑問:“恕我這當姑母的眼生,不知這位是……”

“姑母,這是皊瓔,雁聞王府的郡主。”還不等魏昭姬話說完,魏昊先回答了她的問題,魏昭姬也不惱,只佯怒虛點了下魏昊。

魏皊瓔看着自己眼前這位身着縞素、儀態不凡的貴婦人,只得再行禮問安:“姑母好。”

“好好好,真是許久不見你這孩子了,瞧瞧,都成大姑娘了。”魏昭姬上前一步握住魏皊瓔的手,面上自是欣喜不已。

“姑母記着上回見你啊,你尚還抱在你兄長手中,那真是小小嫩嫩的一個,你們兄妹倆像是一株參差並蒂蓮,都是一樣的好模樣,只是都不大愛講話,你小時候身子還不是特別好,被你兄長拘在府中,哪兒也不去。”魏昭姬牽着魏皊瓔的手,朝她比劃着,講得十分生動,勾得魏皊瓔也不由憶起了兒時的那些事。

那時她身子着實不大好,眼睛都還無法視物,人人都說這小郡主活不久遠,唯有阿兄從不放棄,一直在替自己求醫問葯,想來那會兒阿兄也不過才十五歲,承擔著整個王府的重擔,還要保證課業不落於人后,於是乎他走到哪兒都會帶着妹妹,讀書時帶着妹妹,練武時帶着妹妹,操持府中事務時也帶着妹妹,而自己就像塊牛皮糖,阿兄走哪跟哪兒,從不離開他半步。

“姑母待會兒可要跟我們同去我母妃宮中?”魏昊率先打斷,問向魏昭姬。

魏昭姬只是含笑淺淺擺手,回道:“我今日便不去啦,家裏還有個小祖宗等着照顧,記得代我向你母妃問聲安好。”

“是,昊兒一定為您帶到。”魏昊笑着道。

“皊瓔下回可要來姑母家玩兒啊,你阿兄常年駐守在外,這王府里唯你一人,來姑母家,讓你表姊陪你一道玩。”魏昭姬握着魏皊瓔的雙手,細細叮囑道,又生怕她不同意似的,故意將臉繃緊。

“皊瓔記下了,有空定會去姑母府上做客。”魏皊瓔勉強牽起一抹笑意,這過於的親近着實令她不適,剛想將手從中抽出來時,魏昭姬又恰好放下,魏皊瓔抬眸看向她,她便熱情地笑着。

魏皊瓔心下立即有了個大概,她雖常年閉門不出,在家熟讀經史子集,苦練琴棋書畫的同時,也有雁聞王專門聘請的先生教導各類處世至道,因此在看人這方面還是有點頭腦的,不至於被人隨意哄騙了去,似大長公主這般的,魏皊瓔只覺得她笑意不達眼底,有種硬生裝出來的大方爽朗感,雖表面讓你去她家玩,可心裏不一定如此想,可見,不是個輕易好相與的。

待三人給太后靈位上完香后,便分頭而行。

漫長的宮道上,魏皊瓔一言不發,自顧自地想着其他事,魏昊見她垂眸不語,以為她為大長公主之事煩惱,便開口勸解道:“你莫要自愁,姑母她這人,最是心善不過的,對待我們小輩都這樣,總是熱情過了頭,你若是不想去,也沒關係,總之過年了雁聞王兄會回來處理這些人情的。”

魏皊瓔聞言望向他寧和的側臉,無不是對魏昭姬的信任,便先將自己心中所想壓下,只神色淡淡地回了個“嗯”。

兩人穿過皇宮廊橋,拐了個彎即是梁貴妃住處安華宮,紅牆黃瓦,四角由赤金雕刻成飛燕狀,精緻而又大氣,地面陳鋪着漢白玉,散發著溫潤的色澤,踏入其中,宮人來往舉止有禮,各類奇花異禽爭相奪目,無不顯示出天家風範。

早有宮女侍立在外等待着二人的到來,為首即是梁貴妃身邊的第一大女官錦繡。

“二殿下,靈思郡主。”錦繡攜眾宮人面帶微笑俯身行禮。

“免禮。”魏昊抬手示意,再小心護着魏皊瓔跨過台階。

“多謝殿下。”錦繡起身,含笑將手爐遞給魏皊瓔,切切道:“殿下和郡主可算是來了,娘娘都等在大殿內急得坐立不安,念叨着郡主何時才過來,現下總算將郡主盼來了,可快快進去給娘娘請安,好讓娘娘放心。”

“多謝錦姑姑。”魏皊瓔接過了手爐,朝錦繡頷首示意。

錦繡含笑回禮:“不敢當,這是娘娘害怕郡主一路走來凍着,特意命奴婢準備的,就等郡主來時能焐上。”心中自是對這位小郡主好感又多了幾分,如此懂禮儀,知進退,樣貌又出眾的貴女,怪不得叫娘娘如此關切,也讓二殿下對她如此之上心。

剛踏入殿中,魏皊瓔只覺暖氣迎面而來,正欲去向梁貴妃請安時,倏而,前方突然撲來一團紅紅火火的身影,幸虧魏昊及時攔住,否則她必被這股力氣摜倒無疑。

坐在貴妃榻上的梁貴妃看着眼前這一幕亦是虛驚不已,立馬站起身拍着胸脯,不斷順着氣,錦繡見狀趕忙上前替她拍拍背,倒了杯溫茶。

梁貴妃推開她,只皺着眉看向那始作俑者六公主,抄起桌上的墨筆狠砸過去,大斥道:“你今日是撞着鬼了還是怎的?這麼一咋一呼想幹什麼?你險些撞到你姐姐知不知道!”

“哎呀,母妃,您這是幹嘛呀,我是真的好久都沒見瓔瓔阿姐了,想她了嘛,您至於打我打得這麼狠!”六公主魏韻委委屈屈地噘着嘴看向梁貴妃,腳下赫然躺了一直墨筆。

魏皊瓔看向自己眼前這位小公主,她身着一件鎏金胭脂紅宮裙,挽着條雪色披帛,身姿窈窕嬌俏,頭梳着流雲髻,一頭烏黑秀亮的發上簪着金飾釵環,用以明珠做點綴,一張潔白嬌嫩的小臉上此刻正寫着不滿。

魏韻潔白飽滿的額頭上似是起了個大包,卻仍抱着自己不放,魏皊瓔不由心下一動,拍拍她的手,上前向梁貴妃請安:“皊瓔拜見姨母。”

梁貴妃見下首那個舉止從容,宛如雪蓮般亭亭玉立的女孩子,一下子怒氣便煙消雲散,不由就想起了十幾年前早逝的表姐,趕緊起身扶起她,語帶更咽地說著:“快,快起來,好孩子,讓姨母好好看看你……”

“是。”魏皊瓔朝她行了一禮,看着眼前這位身着素色宮裝,不施粉黛卻仍如二八少女的姨母,亦是萬分欣喜與難過。

她的阿娘雁王妃白氏,是北朝的高門士族,與梁貴妃乃是表親姐妹關係,於幾十年前共同來到魏國,那時,尚還是王爺的當今聖上魏顯與雁王魏仲對這對姐妹一見鍾情,紛紛將其納入府中,後娘親因生自己難產而去,只餘下一雙子女,梁貴妃便格外偏疼他們兄妹二人,時常於宮中照拂着。

梁貴妃將眼前的少女的額間碎發捋於耳後,慈愛之情溢於言表,柔聲問道:“身子這些日子可還好?你王兄可有寫信回來?”

“勞姨母挂念,皊瓔身子現在好多了,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動輒生病,阿兄每月都會寫信回來,他在北疆一切都好。”魏皊瓔回答道。

“好好好,你們好就好,這樣我就能放心了,你們阿娘也能安心了。”梁貴妃說著又不禁留下眼淚,將魏皊瓔擁在懷中笑着凝噎。

“姨母……”魏皊瓔靠在梁貴妃肩頭,嗅着她身上的檀香,淚水奪眶而出,這些年她所缺失的母愛,皆是由梁貴妃給予,面對這個姨母,總是能觸動心弦,感激不已。

在一側看着的錦繡想起這些年來的種種,亦是淚落滿面,感慨萬千。

“嗚嗚嗚……”魏韻衝上前抱着二人,也跟着嗷嗷直叫了起來。

“死丫頭,你跟着哭個什麼勁?”梁貴妃沒好氣地戳了戳魏韻的額頭,沉重的心情倒是緩和了不少。

魏韻嬌俏地“哼”了聲,頗有理有據道:“母妃和姐姐都在哭,我們是一家人,自是也要跟着一起哭。”

“母妃,皊瓔今日難得來一趟,您就別哭了,您這一哭皊瓔也跟您哭,小心讓她再哭壞了眼睛。”魏昊及時上前勸慰了梁貴妃,從袖中拿出一方帕子正欲替魏皊瓔拭去眼淚。

“對對對,瓔兒的眼睛不好,可不能多哭,你瞧姨母這德行,看見你啊就是忍不住。”梁貴妃笑着抹去了淚水,自我調息了小會兒。

“多謝殿下。”魏皊瓔拒絕了魏昊遞過來的帕子,只用袖角擦了擦淚珠。

魏昊也不覺尷尬,只默默收回了巾帕,轉眼間注意到了魏韻這一身打扮,不由劍眉皺起,問道:“韻兒,你今日可曾去給皇祖母上過香?”

“上過啊。”魏韻不明所以,奇怪地看向魏昊。

“你就是穿着這身衣裳去的?”魏昊不可思議地望着她。

“嘖,怎麼可能啊,我有那麼蠢嘛?我方才去之前是在母妃宮中套了身鶴氅,而後隨母妃一同去的。”魏韻撇撇嘴,一臉的不耐煩,“再說了,那老虔婆偏心得很,只喜歡皇後宮中那兩個,平日我和母妃可沒白少受她的氣,便是阿姐之前幾次進宮也被她所挑剔不喜,我早就受夠了。”

“韻兒!”魏昊聽她說出這樣的話,不由氣得拔高了音量,“她畢竟是太后,我們的皇祖母,你怎可說出這些話?若是被他人聽去,你叫母妃該何如自處?”

“我呸,皇兄,你現下可是在幫那老妖婆說話?呵,也是啊,她待你們這些皇子世子的倒還算是可以,可你可曾知道她平常是怎麼欺負我和母妃的,平時請安連個好臉色都不曾有,我倒還好,及笄了尚且還可以回我的公主府避避難,大不了眼不見心不煩便是了,那你可曾想過母妃獨自一人在這深宮中受那死老太婆的氣?”魏韻的聲量比他還高,愣是將這些年在太后那處所受的氣一一發泄了出來。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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