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三 日落
這裏是整個村子陽光最好的地方,所有的衣服都晾在這裏。
夏天少有棉被,都是一些輕薄的被單,風一吹就起來,花花綠綠的布在風中自由自在得飄着。
臨近河水,只要你想,可以直接下河洗個澡。當然,討子神不敢,她晾着被子,和洗衣服的夫人一起看河淺水裏玩鬧的孩子。
討子神把最後一件衣服掛在鋼絲上,提着盆,坐到河邊去,她脫掉了鞋,慢慢把腳放進了被照得發暖的河水裏,吐出一口氣。
“是桃子姐姐!”一個在河水裏玩耍的孩子看到了討子神,指着她叫道。其他孩子也看到了她,揮着手對她喊道:“桃子姐姐!”
討子神無奈,揮手回應,那幫孩子更開心了。討子神自然不是桃子神,但是無數次的解釋無果后,討子神只能認了。
要是告訴他們子神的意思是鼠,估計就叫老鼠姐姐了,這麼一想桃子姐姐就容易接受了不少。
這些孩子對她很親近,他們不了解她,只認為她是從城市來暫住一會的美女姐姐。這些孩子還問過自己是不是在上學,在哪裏上學。終於,一輪輪逼問下,她無奈說出:高中。
這幫孩子對她更崇拜了。
其實後面還有沒說出來的兩個字,輟學。
想到這裏討子神就感覺頭疼,她告訴自己沒必要再想這件事,拍了拍自己的臉,讓自己冷靜下來,細細感受風的吹拂。
這風來自遠處連綿的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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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近情況怎麼樣?”蔣鄭從窗戶往外看去,從樹林的縫隙里可以看見發獃着的女孩的發旋。
“挺好的就是飯吃的不多,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碗飯就吃不下了這可不行啊。”李大嬸在旁邊說。
“......”蔣鄭對着李大嬸認真地說,“勞煩您了,李姐。”
“這哪啊,反正我們這間閣樓空着也是空着,算子之前還幫我我家,怎樣我都會幫忙的。”李大嬸也看向窗外,女孩一下一下地踢着水玩,“這孩子人挺好的,我給她送東西還不要,偏要幫我忙——有點像你。”
“像我?”蔣鄭笑了。
李大嬸笑着說:“都是一般的死腦筋。”
蔣鄭笑了,他知道李大嬸指的是自己剛來的時候,自己怎樣也不肯收下李大嬸送來的烤餅子。後來還要師傅說他,在這之後他還常去李大嬸家幫她烤餅子。
李大嬸突然一拍腦袋,說:“哦,對了,這孩子好做噩夢。”
“噩夢?”蔣鄭皺起眉。
“是的,閣樓的隔音效果不大好,不過不是那種一下的尖叫,而是絮絮叨叨的夢話,我也不好聽的。”李大嬸嘆了口氣。
就在這時,一句尖叫劃破了寂靜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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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啊,救人啊!!”
蹭得一下,討子神站了起來。幾個孩子從遠處的水邊哭着跑來,臉皺在一起,臉上鼻涕和眼淚混着淌。帶頭的是一個大孩子,這個孩子她認識,是李嬸的孫子。
“怎麼回事啊。”洗衣服的幾個女人跑過去,討子神跟着他們跑。
一個女人按住孩子的肩膀,孩子發著顫,哭着說:“果果妹......妹妹,被沖走了。”
遠處一片水中,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上下浮動的小腦袋和氣泡。
一個女人當場腿一軟,差點暈了過去,幾個人手疾眼快扶住了她。她支撐起身子,哭着對河叫道:“果果!”
沒有一絲猶豫,
討子神脫掉了裙子,一躍而下衝進了深水區。
幾個洗衣服的女人對她這過於堅決的舉動發出了驚叫聲,這些都被河水隔絕開來。
蔣鄭衝到了河邊:“怎麼回事。”
“我女兒掉河裏了!”那個倒下的女人哭着說,險些一口氣沒喘上來,咳嗽了幾聲,“求求你,求求救救我家果果,我不能......我不能,啊!”
女人哀嚎起來。
討子神跳下去的那一瞬間就後悔了,她討厭水,從小就討厭。儘管由於家在河邊的原因被迫學習了游泳,但是自從學完后就再也沒下過水。
水壓壓迫着耳朵,在水裏睜眼也很難受。討子神把頭鑽出水面,或許是水壓對耳膜間接對大腦的擠壓讓她有了一種時空錯亂的恍惚感,這隻有一瞬,她很快調整好了自己的狀態,像是無數次在訓練時做的那樣,向不斷冒着泡泡的那個方向游去。
扎着羊角辮的小女孩已經沉了下去,討子神抓住了女孩的手臂,卻差點被一起拉下去。
好重,討子神在心裏叫着,卻還是死死把女孩託了起來。
一大一小兩個頭一起從浮出水面,遠處的驚呼聲傳不到這裏來,女孩剛從水裏出來,沒有失去意識,劇烈得咳着水。
討子神也不好受,她一隻手吧抱着孩子,一隻手划水,向岸邊劃去。
懷裏的女孩下意識得掙紮起來,幾次把討子神的腦袋也按進了水裏,讓討子神嗆了不少水。她沒有力氣也沒有機會安撫懷裏的女孩,只能撐着向那邊浮去。
“我去接一下。”蔣鄭脫掉外套,也跳下了水。
來時的路第一次顯得無比漫長,討子神感覺手臂和腳都不像是自己的,不受自己掌控了,眼睛火辣辣得,幾乎睜不開。
在這模糊的境地里,似乎有什麼東西也從她的記憶之河中浮上來,早就被遺忘的也不願意記起來的什麼東西。
“來。”迷糊的視線中討子神看見了蔣鄭,下意識的,討子神把懷裏的孩子推給了蔣鄭。
“你......”
“我自己可以。”討子神笑了笑,這麼說。
蔣鄭想了想,既然她能跳下來就說明水性還不錯,於是抱着孩子在她前面游去,剩餘的路沒有多少了,他把女孩遞給上面期待已久的婦人,人們圍繞着死裏逃生的女孩歡呼雀躍,他回過頭去。
討子神沒有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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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子神向下沉下去,水波的影子映在她的瞳孔膜上,交織成奇妙的幻象。
無法呼吸,只能吐出幾個小小的泡泡。看着泡泡帶着自己喉嚨里地的氧氣向上浮去。
她想起來了,想起來了那一天。
那一天她看着太陽慢慢向下沉去,就像看着水漫過了自己頭頂。
“爸爸,媽媽什麼時候回來啊。”
“應該在路上開車吧。”
“我打個電話問一下她吧。”
一切的悲劇從這裏開始,那一天,媽媽沒有接她的電話。
很快傳來了消息,媽媽的車在公路上側翻,這本來是不會發生的,如果她沒有打那一通電話。
這是她在警察和爸爸談話的時候偷聽到的。
從那以後,爸爸就想殺了她。
她已經忘了母親葬禮上自己哭成什麼樣,忘了那份痛苦,可是她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自己父親看自己的眼神。
都是你害死了她。那雙眼睛真切地這麼說,仇恨幾乎溢出來。
之後她很乖,真的很乖,學習很認真,會做家務,甚至學會了做飯,因為在此之後父親再也沒有在家裏做過飯。
但是沒有用,父親再也沒有去上過班,酗酒度日,也從來沒吃過自己做的飯菜。
有一次,子神想要扶起在地上爛醉如泥的父親,那一刻,父親迷迷糊糊中醒來,把手放在了子神的脖子上。
子神到現在都忘記不了那雙發紅的眼睛,還有那雙有着繭子粗糙的手摁在自己的喉嚨上的感覺。
她早就沒有家了,哪怕她再乖,哪怕她走之前對着空蕩蕩的客廳說“爸爸再見”,哪怕她每天都給父親做飯,放在他房間的門口,哪怕她再裝作一切依舊。都是沒用的。
她甚至有點恨自己的母親,很可悲吧,她恨母親以這種方式逝去,把自己留在這種絕望的境地。
那一天,是媽媽的生日。
父親起得很早,洗澡,刮鬍子,整理自己,出乎意料的滴酒沒沾。他從早忙活到晚,準備了一桌子菜,還定了一份蛋糕,用剩下來所有的錢。
當子神回到家裏看到的是這樣的場面,溫暖的家,正常的父親,大蛋糕閃閃發光,插着蠟燭,是母親最喜歡的雪糕口味。
出乎意料的,有自己的飯菜,也有媽媽的飯,放在旁邊。父親和她一起吃飯,一起聊着瑣事。一切都像是在事故發生之前,有那麼一刻,她真的認為父親走出來了。
然後,頭腦發暈,天旋地轉,她聽到了父親的哭聲——不是為她而哭。在迷迷糊糊之中,她感覺自己在水裏,溺水了,喘不上氣來,她掙扎着想要起來,卻被一雙溫暖的手按了下去,愈陷愈深。
再次醒來,是在醫院。
她被通知父親死了,割腕自殺,整個浴缸都是紅紅一片,像是無數次從電影中看到的冥河。
他說死的時候表情平淡,嘴唇緊緊抿着,面色白得發青,像是一尊大理石雕塑。
她得知父親其實是想用自己自殺的那盆浴缸里的水淹死子神之後自殺,但是他不是專業人士,他以為子神死了,其實沒有。
在兩人死後之後,無人管理的蛋糕的火焰吞噬了整個家,現在的她連物理意義上的家都沒有了。
噩耗接連不斷,子神看着天花板,心裏出乎意料的平靜:“哦。”
這樣啊。
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在父親的拇指摁在自己的喉管上之前,自己就想像到這個結果了。
父親對她的仇恨永遠不會熄滅。總有一天會燒毀一切,甚至他自己。
這只是一個開端,這個世界就像是沼澤一樣,她愈陷愈深。
終於有一天,姥姥也離世了,當心電圖上的線徹底變直,滴滴滴滴聲音變成了絕望的嘟。
她看着姥姥平靜得如同睡著了的臉,意識到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一個親人可以讓她依靠了。
她坐在網吧枱階上,穿着木槿花的黑色連衣裙,看向天空,太陽正在逐漸沉下去。
“你,多少錢啊。”一個叼着煙的金髮小混混站在了她面前,擋住了夕陽的紅光。
“很便宜的。”她聽見自己這麼說。
遠處的天邊,最後一絲陽光消失了,她看着這樣的景色,就像是看着水漫過自己的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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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看到的是潮濕生霉的白色天花板,四周飄着因為多次漂洗而發白的藍色帘子。
酒精的氣味,潮濕的空氣,身上骯髒的白色被褥。
我是在醫院。討子神這麼想道。
“誒,你醒啦。”李大嬸的聲音有讓人舒心的神奇魔力,她喜滋滋得撩開帘子走了進來。
“我.......”討子神感覺自己的聲音沙啞到可怕,李大嬸連忙端來一杯晾好的水,扶討子神起來喝下。
討子神感覺太陽穴突突地跳,喝完水,她有氣無力道:“這是,怎麼了。”
“還能做嗎了,你救人之前過過腦子,差點把自己搭進去,你這傻孩子。還是人家蔣先生把你撈出來的。”李嬸絮絮叨叨得說。
“蔣先生?”討子神想來想去,只能想道一個對應的人,蔣鄭。說來之前確實好像有印象,是蔣鄭把孩子從自己手裏接走的。
“可不是嘛,你真得好好謝謝人家。”李嬸說著,又倒了一杯水。
“......”一種不好的預感從腳底往頭腦衝去,討子神看着李嬸的身影,聽着李嬸的絮叨,卻感覺自己和李嬸處在兩個時空之中。
你不屬於這裏。她聽見自己說,那是她從別人口中聽過無數次的話,你已經剋死了你父母,你的姥姥,你還要剋死誰。
“李嬸。”討子神的表情很平靜,說不上來的平靜。這不是單純的面無表情,而是一種捨棄了一切的淡然,“我已經聯繫好我的朋友了,過幾天我就搬走,這段時間真的麻煩您了。”
“人蔣先生已經幫你把下個月房租都交了。”李嬸拿着兩個水杯倒來倒去說,“我說你啊,就安心住在這裏吧,一個小姑娘家的別瞎跑跑,讓人擔心死了。”
“房租?”討子神愕然重複道,睜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