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將軍且去
帝都周府懷玉院內
素色衣裙的周夫人李莞端着碗葯,屏退了左右待婢,緩緩走進屋去。天有些暗,屋子裏未點燈,陳列的物件色澤暗着,這間屋子垂垂暮老、像人一樣。
女人心裏產生些悲愴的情緒來,看了眼碗裏的葯。褐黃的液體映出她的模樣,她的眼角橫生皺紋,但氣質還是溫婉的。
“終歸是老了…”她感慨道,又繼續往裏走,卻看見周楚穿着輕薄衣衫在仔細地擦拭那把洛華古劍。
“老爺,怎麼起來了,今兒天涼,穿這麼少,小心着涼。”周夫人放下藥碗,拿起床頭的鵝毛大氅給周楚披上。
“我很久,沒有看看它了。”
周夫人看着那把洛華古劍,劍面上映出周楚蒼老的容顏,眼前是她的丈夫,是景昭王朝的大將軍,式馬一生,英雄一世,,如今卻是兩鬢斑白,衰老久病。
“自先皇賜我洛華,我便用它征戰沙場,殺敵無數,帶着它進了陳朝皇帝的廟宇,毀了他們的宗堂,如今怕是報應到了。”
“老爺這是說的什麼話…”周夫人輕輕指去眼角的淚。
“我老了,它沒有。”周楚一臉感慨,幾近渾濁的眼睛泛起的淚花,他顫顫微微伸出佈滿老繭的手,指腹撫過劍刃,削尖鋒利的刀割進肉里,鮮血立馬流出來。亮白寒冷的劍面上已是鮮紅滾燙的血。
寶刀衝破沉寂,一如當年饑渴飲血的模樣。
“老爺!”周夫人一臉擔心疼,忙得拿過周楚受傷的手,掏出帕子為他擦拭,“這是做什麼呢,也不仔細着點身子。”
“無礙。”周楚揮揮手,略頓,又問,“懷野可有消息了?”
周夫人搖搖頭,“不過我已派人去通天閣,有徐非戚在,大可以放心的。”她極力忍住內心的悲傷,止住周楚的血,將帕子放在桌上,又端起葯來,“老爺,把葯喝了吧!”
周楚卻又是揮了揮手,隨後向屋外走去。
他停在了門口,望着有些昏沉的天空。
天空中不時飛過幾隻漂泊的大雁。
周夫人見狀,又放下湯藥.也立在了門口,默默地陪他看着天空。
“今日不是個好天氣。”周夫人靠着他的肩,喃喃道。
“今日也不是個好日子。”周楚接上她的話,“不過日子總會晴的,夫人且放心。”
他的聲音帶着滄桑與嘶啞,隱約有些哽咽。周夫人聽這話的意思,心中口像懸起一把利劍,只覺得難以呼吸。
“我死後,將洛華交給懷野吧。”周楚頓了頓,又說“如果他還活着的話…不然就給韞兒…周家總歸是要有個傳承才好。”
“皇上會善待周家的,懷野他定活着的…”周夫人想到自己的兩個兒子和現下周氏的光景,忍不住抽泣。
長子周懷野遠赴戰場,下落不明,被誹謗叛國謀反,次子周韞又遠在邊關瀚雲城,朝野上下對周家多有猜測,皇帝也是疑心猜忌
周氏像秋風裏的枯樹,風一吹,搖搖欲倒。
“老爺,夫人,兵部尚書張觀張大人來了,在前廳侯着。”管家在門外彎腰恭敬道。
周楚看了眼抽泣的夫人,心中似有刀割一般,但萬般痛苦他都心甘情願捱着,因為他是周楚,是馬踏雪原,披堅執銳.征戰無數,最剛烈最英勇的鎮國大將軍。
他搖搖頭,嘆了口氣,攏了氅衣,轉身去了前堂。
前堂,張觀一身朝服,頭髮有些松垮,他左右平回踱着步,
看見周楚來了,忙拱手作輯,“周將軍。”
“今日朝會如何?”
周楚一臉莊重,在前堂正座上坐下。
“…”張觀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皇上今日沒來早朝,說是要禮佛三天拜謝佛祖的恩惠,大小事宜,讓太子操辦。”
“沒來早朝…”周夢心裏已然知曉,這些年皇帝越來越昏庸,一心求長生,早就不理朝政。
“太子多病,這權力就落到太傅安以山手裏。”
張觀頓了頓,又說“這安以山,說周小將軍私自帶兵,無視法律軍紀,殺了南良裴業將軍,還私自下了戰書,藉此破壞昭良兩國的交好,居心叵測。現下,南良使臣已在客驛住下,就等進宮面聖,據說,安以山為保兩國和平.打算…將他交出去,連帶着…整個周家…”
“將籌呢?他說什麼了?”
“宰相沉默。沒說半句話。”
“他不說話,是給了我回復了。”周楚扶額,往眉心擰了擰,“張大人,周家現不不是個景氣的地方,日後有時間,也別來拜會了。”
“可是周將軍,我…”張觀聽聞周楚此語,內心已是七上八下,忙跪了下來“張觀承蒙周將軍恩惠,幾次被救於水火之中,此等恩情,張觀不敢忘,此等情形、張觀怎可避之而袖手旁觀!”
“你若有心,就幫忙照我的夫人吧,將她送往徐州。”前堂正座上的這個老將軍擺擺手,他正襟坐着,儼然一尊雕像,堅定決然,
“何時送往?”
“明日…”周楚低沉地說道,“你走吧,我該休息了。”
張觀雙眼已濕潤,眼前這個垂垂暮老的男人,就是自己年少所見那個馳騁於馬背上,豪言壯語,筆直腰桿,武裝英姿的鎮國大將軍,
誰說的似水年華,都是場謀殺。
“周將軍.告辭!”張觀起身做了個輯,步履慢慢走出周府。
周楚依舊端坐着,神色未任何動容。他想了想這一輩子過來,-就那麼幾十年,實在是短得很。
他又思忖着,計算了周家上下的人口。家族這艘快要擱淺的大船,他打算用自己殘破的身軀推動它的深海之旅,就用盡生命最後一點燭光。
這點燭光,大抵就在明日吧,就要滅了,他想。
“老爺…”周夫人的一聲呼喚打斷他的思緒。
他走下來,周夫人問他“是有什麼消息嗎?懷野怎麼樣了?”
周楚只搖搖頭,都不說話,卻是伸手拿出懷中的那封信,信封上赫然是“休書”二字,夫人見狀,眼淚立馬出來,無可奈何搖搖頭。
“吾這一生,幸得李氏賢妻,性情溫婉,相夫教子,治理廳堂,無不井然,吾甚樂之,然,吾才情淺薄,匹夫之輩,粗鄙不堪,吾實乃高攀,願卿日後重梳蟬鬢,重理紅妝,或再覓佳人。祝卿一生安樂。”
此話一出,如千江萬海倒流而至,如大夢春秋一場,數十年人間傳話付諸浮雲消散。
周夫人此時已清楚他是什麼意思,顫抖着接過休書,聲音因哽咽變化,帶着委屈與難受,卻咬牙切齒一句
“好.好好得很,我再定會…一生安樂!…你也是!”
周楚微微點頭,“明日-你就啟程,去徐州,找你父親去吧!”
用夫人卻沒再說話,轉身離去。
“天馬上就會晴的,你放心。”周楚望着她的背影遠去,邊抬起袖子輕輕擦眼角的淚。
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
可他周楚,就剩一個明日了.
一代梟雄自西去,洛華空吟鷓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