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6章 櫻花草(5)
有錢能使鬼推磨,在五兩銀子的誘使下,秦鄴很快就整理出了安平縣的徵兵名冊。
從南陳建朝以來,安平縣共出兵丁一萬八千餘人,返鄉的卻不足三百人,且多是以屍骨返鄉。秦鄴領着縣衙里的捕快們忙活了幾天,卻只找到一個還活着的人。
當秦鄴將那個人帶到柳韓山面前時,柳韓山只覺得胸中一口悶氣怎麼都出不來。
他認得那個人,他曾是南陳軍中最驍勇善戰的士兵,曾被南陳皇帝接見過,而他作為南陳最富裕的皇商之子,恰好參加了那次宮宴。就因為他出身不好,皇帝只賞了他一杯薄酒,而那些功勛遠不及他的人,連邊城都沒去過的人卻封侯拜將成了朝中新貴。
那時,他便瞧不起這個南陳朝廷,也再沒參加過類似的宮宴。
他以為他在邊境,就算不能做個名正言順的大將軍,起碼也能做個副將,在邊城安安穩穩地過日子。沒想到他卻淪落成了安平縣街頭的一個乞丐。
他不認識柳韓山,宮宴上那麼多人,各個出身尊貴,他壓根兒不敢抬頭去看。當柳韓山訴說著他的那些過往時,他眼神茫然沒有一絲波瀾,彷彿那些事情都與他無關。當聽到柳韓山說會安置他時,他如死水般平靜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漣漪。不是高興而是嘲弄。他用嘲弄的神情看着柳韓山,自乾裂的嘴唇中吐出一句話來:“老乞丐一個,還有什麼可讓大人惦念的。”
柳韓山知道他對自己有成見,並未解釋,而是問他:“我能夠幫你做些什麼?”
他用了一個“我”字,而不是冷冰冰地“本官”,這讓老乞丐的眼神有一絲鬆動。
“我想請大人幫我買瓶毒藥,要入口微甜,不太苦的那種。”老乞丐將破衣掀起,上面是各種疊加在一起的傷口和潰爛,腹部和腿部的傷口已能窺見白骨。這樣的傷病,單是看一眼就覺得疼。
“他們不想老乞丐活着,老乞丐自個兒也不想活着,可沒辦法,老乞丐死不了。”他掙扎着起身:“瞧見我這褲子了嗎?用草繩綁的。褲腰帶被我拿去上吊了,可惜布料太差,沒等把我弔死,它就自個兒斷了。我想把自己淹死,可從軍多年有了本能,但凡嗆水必定浮水而出。老乞丐嘗試多次只能放棄。我想問鐵匠鋪借把刀,掌柜的嫌棄我窮,看我是個乞丐直接把我轟走了。我爬到馬路上,可那些馬見到我就躲,唯恐我髒了他們高貴的蹄子。人的勇氣是有限的,在死了幾次沒死成之後,我反而懼怕死亡了。不是懼怕真正的死亡,而是懼怕那種痛苦的死亡。”
老乞丐眯眼,看着院子裏的風景:“我出身低微,卻有一顆報效朝廷的忠心。別人是被拉去當兵的,只有我,是主動去找官爺報名的。我沒想過當將軍,我只想用我的雙手殺敵。就因為皇帝賞了我一杯酒,他們容不下我。在我隨軍出城的途中,他們打斷了我的胳膊跟腿,將我丟在了官道上。更可笑的是,他們說我是逃兵,四處捉拿我。”
老乞丐笑,眼睛卻澀得厲害。
“他們捉拿我的事情我並不知情,我以為他們只是嫉妒我的功勞。胳膊斷了,我自己給接起來。腿斷了,
我就在地上爬行。春去秋來,我爬了幾年,才靠着一路乞討回到安平縣。可我爹沒了,娘死了,就連我們家的房子都被他們拿走了。他們說我是逃兵,把我抓進牢裏。若不是嫌我佔地方,我怕是要冤死在你們安平縣的牢獄裏。”
老乞丐坐到地上,笑得越發心酸:“跟敵人打仗的時候,我想着的是怎麼活。被獄卒打的時候,我想的是那些敵人為什麼沒有把我殺死,還有我的長官,為什麼不在官道旁將我打死。我若是那個時候就死了多好!柳大人是吧?您告訴我,我究竟犯了什麼錯,會讓我用性命保護的文臣武將,老百姓們容不下我。”
“你沒錯,錯得是他們。”柳韓山握拳:“逃兵的事兒,我會幫你查清楚的。”
“查清楚?”老乞丐搖頭:“費那些功夫幹什麼!查清楚了我爹娘能活嗎?查清楚了我的胳膊腿能好嗎?查清楚了我的房子他們能還給我?就算還給我了,大人覺得,以我現在的樣子,我還能重新來過嗎?”
“不能!”柳韓山心裏堵得越發厲害:“但起碼可以改變今後的生活。”
“今後?我還有今後嗎?”老乞丐指着自己身上潰爛的地方:“大人若真心幫我,就賞我一瓶毒藥吧。這人世間,我待夠了!”
老乞丐說著,一拐一拐地從縣衙里出去了。
柳韓山心緒難平,揮揮手,讓秦鄴跟了上去。
夜幕降臨,他獨自一人坐在書房裏。隨着門窗被一股力量推開,書案上的燈燭滅了。
抬頭,對上一張慘白的男人臉龐。
那個男人用一雙空洞無比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來不及思考這個東西為何會出現在縣衙里,那張臉已經拖着身子爬了進來。
饒是柳韓山見過許多鬼怪,這一刻也有些頭皮發麻,他趕緊起身,抓起放在桌上的金鑲玉,朝着門口奔去。
剛把書房的門打開,就被一堵冰冷而剪映的“牆”給彈了回來。
沒等他走出反應,背後的那隻手就抓住了他,且快速將他拉到跟前,用泥漿將他一點點包裹起來。柳韓山瞪大眼睛,看着那張慘白到滲人的臉浮現在自己臉前,他用力握拳,在掙脫鬼臉的同時,裹在他身上的泥漿也炸裂開來,落到了書房的各個角落。
與鬼臉纏鬥時,柳韓山注意到了剛才的那扇窗戶。發現窗戶上有月光,而月光里倒影着自己的影子。他瞅準時機,自窗戶一躍而出,卻在躍出窗口時被那個鬼臉抓住了右腳。踉蹌落地時,腳上的鞋沒了。
心裏正惱呢,聽見呵呵兩聲,抬頭看去,只見南錦衣撐着傘坐在屋脊上。
“柳大人好興緻,這是在與人練武嗎?”
“南姑娘私闖縣衙,就不怕本官治罪嗎?”柳韓山單腳着地,還要應付身後的鬼臉,頗有些力不從心,眼見着南錦衣還是一副看戲的模樣,他乾脆跳到房檐下,對着她道:“你還要看到幾時?這東西是你招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