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物
方位北,五行屬水。
北境之初,天地混沌,民不聊生,四方之亂驟起,妖魔橫行,殺伐不斷。因一人之力平民亂,斬妖魔,誅異心,而得已成城。后四方禍起,決裂城池。為,洛雪,燕川,西蒼,荒州。
北境極北,終年大雪,故曰洛雪城。
洛雪城,民為開境之初種田墾地之輩,城中終年積雪,冰封良田,不知過了多少輩靠己之力射獵野獸的日子,城外雪林萬里,中獸類繁多。幾百年來洛雪子民造化得面如白霜但膽識過人。
城外,萬里冰霜,無窮林海,忘之無邊無際。偶有人影攢動,虎嘯狼疾,不消片刻,歸於一片安詳,被大雪掩得寂靜無聲。
城中,房屋錯落,白牆雪瓦,偶有古木參天,也頭頂一片白霜,似乎多年未逢春樹也長成了不是樹的模樣,張牙舞爪,稀稀疏疏。
熱鬧是熱鬧的,人來人往,談笑風生,近處才能聽見他們的對話。鮮血淋漓的虎皮攤在雪地里,盛開成一朵花,虎皮的主人口中若有若無地叫賣着他剛從城外得到的戰利品。肉是人吃的,皮是人穿的。即使他佔領着整條街最好的位置也未有人多看一眼他的虎皮,虎頭被擱下的地方鮮血已經凝結成血塊,滲進地里的鮮血也早已成為血冰。往來的人,大多裹着皮毛,黑的白的銀的花的,虎皮似乎是最為廉價的衣物,只有三三兩兩小販或者看着如小廝的男子才配着一條虎皮披肩或腰封。
一片嚷嚷,街上的人全部都朝着一個方向走去,似乎發現令人讚歎的曠世珍寶一般紛紛駐足前往,賣虎皮的中年男子也被吸引住了,他任由地上的虎皮無人看管也跟着人群向前面趕去。
人群中間,與男子年紀相仿的另外一名男子,人高馬大,右臉一道由頭皮入下頜的疤痕令人過目不忘,他穿着似白熊般的袍子,腰間一道虎皮花封就看得出來,也不過是尋常獵戶的打扮而已。他手中的東西才是另眾人趨之若鶩的原因。
其狀若狐,通身赤黃,雪花落於皮毛之上,似黃金閃耀,背上有二角,似鹿角怪狀,與狐較之英氣,卻又有狐的狡黠。嘴角掛着一絲血跡,還沒幹透,似乎剛滲出。眼神閃躲,畏畏縮縮。
掐着它后脖頸的中年男子顯然是剛得到這一物什便剛到市集炫耀,“好傢夥,這狐狸害我足足追了七天七夜,總算是讓我逮住了。”說話間得意洋洋。
賣虎皮的男子終於衝進人群,大口哈着寒氣,驚嘆到:“這是個什麼東西?狐不是狐,鹿不似鹿,簡直四不像嘛!”人們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物種,都紛紛開始指指點點起來,一時間中年男子無言以為,說了句:“這是鹿狐,少見得很,整個北境都極為少見,你們不認識,總會有識貨的人。“說完白了一眼賣虎皮的男子,他繼續說到:“老秦,你也該多往洛雪林深處走走,裏面的物種數不勝數,你獵些,多長長見識。”顯然兩人互相熟識,交情乃見。
周圍人繼續還在為男子手中為何為而困擾,這鹿狐,聽也不曾聽,見也不曾見,奇奇怪怪的樣子不知是該剝皮所用還是拔角入酒,角在皮中,剝下來也不完整,角也平常,看起來還不似鹿角滋補。
老秦說到:“鹿和狐哪能雜交生出個這個玩意?”言語中將信將疑。中年男子聽了,一把捏起那動物的頭向眾人展示,也許是用力稍重,這鹿狐嘴角的又吐出一口鮮血來,即使流滿嘴角,身上依然見不到任何傷勢,洛雪人善於針法刀法,銀針入體,不損皮毛,尖刀剜肉,不損肉質。老秦將手伸過去在這鹿狐的身上摸了摸,心中疑慮躍然臉上:“你是怎麼獵到它的?”
“追的,跑不動了,就被我給帶回來了。”
“看這樣子像是受了內傷,狐狸多狡猾,還能被你給追出內傷來?”老秦反問了一句,中年男子面露難色,一陣支支吾吾,也答不上來話來。
眾人一陣吵雜中,旁邊另一位湊熱鬧的男子饒有興趣也說話了,“興許是個神物,帶回去治了養起來,說不定還能成個家寵呢。”
此話一出,也有人附和起來“是啊,我看也非凡品”,“這毛色真絕了。”“看樣子機靈得很啊。”“狐狸能養得熟嗎?”
雖有質疑,但是大家的興趣立即被調動起來了紛紛表示出想要據為己有。中年男子見終於進入主題,便開始喊價:“十金,只要十金,這神物就歸你啦。”
“十金?這麼貴?普通的家犬一金都能買一窩呢。”
“這話說的,普通的家犬能和神狐相提並論嗎?”
“十金,我要了,”“我也要了。”
人人都在議論紛紛,有嫌貴的,也有爭先恐後的,但總歸是能賣出去了,臉上的刀疤順着咧開的嘴角也成了一彎彎刀立馬不顧有人心存疑惑,開口道:“價高者得。”
“十五金”
“二十金”
“三十金”
眾人抬價中,這隻鹿狐竟從十金到了三十金,出三十金的正是,老秦。
中年男子瞪大了雙眼望着老秦說到“我沒聽錯吧,老秦,你出三十金?你出得起三十金嘛,你賣一年的皮毛都沒有這麼多吧!”
老秦眼也不抬,直勾勾地盯着中年男子手裏的那隻鹿狐,鹿狐也彷彿能聽得懂人話一般盯着剛出完價的老秦,眼中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老秦連連搖頭感嘆到,“三十金,我要了”說話間也不抬頭,也不管是否別人對他投來質疑的眼神。
價到三十金,也就沒有人敢繼續加價了,尋常百姓,一年的收入也不過一二十金,出三十金來買這樣一隻只能當家寵的動物是沒人願意的。看熱鬧的人也慢慢散去些許,留下了的都是想看老秦直接掏錢的,也有些是對這樣一隻神物望之而不得的惋惜。
中年男子說到:“好,你要了,那拿錢吧!”說完一手將鹿狐往自己懷中攬,一手伸到老秦面前示意。
老秦咂了咂嘴,伸手入懷,掏了許久,面露難色地望着中年男子說:“你在這等會兒我,我回家去取,片刻就來。”中年男子立馬露出鄙夷的神色,正欲開口諷刺,一記響亮而年輕的男聲傳來。
“五十金。讓給我吧。”
兩人紛紛回頭,正欲散去的民眾也隨這記聲音而聚攏而來。
來人丰神俊朗,一襲明黃色鐫有流溪香錦花色的袍子,白狼毛鑲邊貫交領袖口,披着的是黑熊彩雀羽交織而成的風帽,手裏握着的是一把嬌美精緻的純銅暖爐,站在一群穿着獸皮虎緞的人群中如鶴立雞群,煞是奪目。
“陸公子。”眾人皆識這位陸公子,大名陸昭華。家中在朝無權無職,卻掌握着整個洛雪城的金器古物生意,富可敵國,在朝無人不識,在野無人不曉,誰人都會給幾分顏面於他。最關鍵的是,他和那位黃泉公子是好友。就連他身上穿的流溪香錦紋飾的袍子也是被特許的,除皇室之外,他陸昭華是第一人。
“陸公子,您也青睞此物?”中年男子見陸昭華大方出手,立馬湊上前來,滿臉堆笑。
陸昭華說,:“我看此物生得靈動,甚是喜歡。”說完,淺淺一笑,轉頭向老秦說到:“秦先生,可否割愛與昭華?”長得金粉銀氣,說話卻彬彬有禮,這樣的公子哥,也實屬難得。
老秦臉上閃過一絲不悅,但又因價高者得這樣的有言在先,自己又拿不出高於五十金的錢來,雖然他心中不快,但也只好說到:“陸公子,您喜歡您收了便是。”說完頭也不回地鑽出了人群,幾步路遠,回到自己剛才擺放虎皮的地方,撿起虎皮便離開了。
陸昭華,從袖中掏出一錠沉甸甸黃燦燦的金子遞於中年男子,男子連忙一手將鹿狐輕輕地放入陸昭華懷中,一手接過金子到:“陸公子真是識貨啊,五十金換一神物,值啊,值啊。”
陸昭華也不答話,雙手溫柔地抱着中年男子遞過來的神物上半身,鹿狐長而鬆軟的尾巴掃過雪地,也不掙扎,也不叫喚,似笑非笑的眼神也蕩然無存了,任由陸昭華抱着轉身離開。
眾人這才完全散去,中年男子把玩着剛得到的金子看着陸昭華走了也徑直轉了身。
一切又歸於平常,飄雪仍在繼續,人們往來不絕。
陸昭華抱着鹿狐進了一家酒館,酒館三四層樓高,掛壁飛檐,房角深入雪地,木色在雪水的滲透下已成了深漿色。門前一棵與房頂齊高的梅樹正朵朵花開,緋色的梅在雪中格外引人入勝,梅後有木匾額寫着三個大字“醉不歸。”
陸昭華是這裏的常客,又是洛雪城鼎鼎大名的富商之子,所以在醉不歸客棧里,唯獨這樣一個他能包得起整個四樓。而自從有了這樣一個四樓以來,能上去喝酒的不過就是他陸昭華還有一個黃泉了。
黃泉果然在這裏,黃泉是何許人也?洛雪城的子民都知道黃泉是城主的獨子,是以後會繼承城主之位的不二人選,但眾人只忌憚於他的公子頭銜卻並不忌憚這個姓黃的公子。
陸昭華慢悠悠地上了四樓,只見黃泉生的劍眉星目,明眸皓齒,一身素色的流溪香錦袍子,不加任何其他配飾,只腰間一條金色緞帶腰封便足以顯貴,然黃泉身上似乎沒有貴族公子的氣息,論打扮,還不如陸昭華氣派。
“這是個什麼東西?”黃泉好奇地伏身過來,星目里波光流轉,眉帶笑意。
陸昭華一改眾人前的端莊儀態,淺淺一笑,神秘兮兮地說“神物!”
黃泉嘴角勾起一絲笑意,伸手去摸陸昭華懷中之物,卻被陸昭華躲了過去,黃泉放下懸空的手,說到,“什麼神物,我看啊,就是一隻長角的狐狸而已。”說完,還撇了撇嘴角,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普通的狐狸能有這樣的皮毛嗎?”陸昭華一邊說一邊摸着鹿狐身上的毛髮,通神赤黃,若黃金閃耀,沒有雪花覆於上面似乎更是光彩奪目。
“我看啊,是青丘來的狐狸精,把你的魂都奪走了,晚上你可要注意了,小心她過來吃了你。”黃泉看着一直撫摸着鹿狐愛不釋手的陸昭華說到。
陸昭華溫潤如玉,不似黃泉這般鬼靈精怪,他將鹿狐小心翼翼放在兩人只見的酒桌之上,對黃泉說到“哪有什麼青丘,不過是傳說中的地方而已,你一個未來城主不替你父親分憂解難,一天天地都看了些什麼書啊?”
“父親大人又不會聽我的,我在皇城中整天無所事事,易長老的書閣都被我翻遍了。”
聽到黃泉如此說,陸昭華噗呲一聲笑出聲來,說到“所以你就天天來煩着我是不是?我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天天都要來陪你喝酒。”
黃泉本來滿面笑意的臉上突然僵持了,陸昭華似乎發現了黃泉的變化,追問到:“怎麼了?我沒說天天陪你喝酒不好。“前半句關心,後半句又半開玩笑地調侃起來。
黃泉沉默了片刻,說“我和舞月的婚期定了,雪月初八。”眼神中有些無奈,嘴角一絲酸澀的笑意。
陸昭華也沉默了。
片刻之後,黃泉對着樓梯的方向喊到:“翠綃,溫酒。”從陸昭華上來的方向走來一名與黃泉打扮無二的年輕男子,立刻抱着一罈子走上來。
“公子。”翠綃對着黃泉喚了一聲,將酒罈放在鹿狐旁邊,稍微作揖便又消失在樓梯邊了。
酒是青桑酒,醉不歸客棧里十五年的青桑酒,淡雅而澀,溫過之後濃郁悠長,是黃泉和陸昭華都愛喝的酒。
黃泉雖貴為皇子,然身邊隨侍的人並不多,只有區區二人而已,名叫翠綃和微雨,據說是這二人都是在城中有名的書畫坊翠微閣被黃泉收為己有的,便取了這樣兩個名字。
黃泉將壇中的酒倒出,一杯置於陸昭華眼前,一杯自己舉着,不管陸昭華此刻的反應,笑了一聲,說:“怎麼,不恭喜我嗎?”說完便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陸昭華並不答話,也不喝酒,伸手又去撫摸鹿狐的皮毛,它一動不動趴在桌上,似有靈性,似也有煩憂。
陸昭華眼眉低垂,神色不悅,末了才擠出一句“恭喜。”然而,酒還是沒有喝。
黃泉見狀,也不勸說,從懷中掏出一把摺扇,對着將夜的雪和梅色打開,扇面上桃花的緋紅如人鮮血染成一般,煞是惹眼。一時間竟分不出來是窗外的梅還是扇上的桃花了,只知道這清冷的四樓,像下起了雪一般,冷靜空明。
端詳許久,黃泉終於開口了,“你說這扇子的主人到底是誰?”
陸昭華這才喝了一口酒,說到:“興許是哪位士族公子落下的吧。”
“洛雪城已經很多年沒有開過桃花了,似乎都無人記得桃花長什麼樣子了,怎麼會有桃花的摺扇呢?”
“遊歷方士帶回來的吧,看樣子是燕川的東西。”
黃泉將摺扇全部展開,在扇骨與扇面黏合的地方,刻着一字“王”他仔細摸了摸這個字眼,小巧而精緻,見了這個字便彷彿覺得此扇最妙之處便在於此了。
“依我看,這扇子大有來頭,似乎從來就是屬於我的一般,不知道我卧病在床的那兩年到底發生了什麼,竟然記不起是在何處拾得這把摺扇。”黃泉依舊端詳着扇子說到。
陸昭華這才露出淺淺的溫潤的笑意來說:“什麼都沒有發生,你就是在床上躺了兩年,易長老天天來給你診斷,我天天去你的床榻邊喝酒,這扇子是早幾年你我二人在城外拾得,也不是要緊事,你不記得罷了。”
黃泉顯然也不是第一次聽陸昭華說這樣的理由,他明顯是不信的,但是陸昭華不願說,黃泉便也沒說過不信他的話。
他收起摺扇,放入懷中,轉向陸昭華,又將兩人的酒杯斟滿,說:“不管了,喝酒。”
興許是過於大意,興許是故意為之,碰杯的時候酒灑落在鹿狐的臉上,卻見鹿狐突然一激靈,睜着了兩下,伸出鮮紅的舌頭將臉上的酒舔了去,末了還饒有興趣地微眯雙眼,卻是在品嘗這青桑酒的味道。陸昭華見狀趕忙掏出自己隨身的帕子將鹿狐嘴角的鮮血搽去,進了醉不歸客棧喝了青桑酒,身體也溫暖了很多,嘴角的血液也一搽便沒了。
“這神物,還會喝酒!”陸昭華感嘆到。
黃泉也來了興緻,正將自己的酒杯送往鹿狐嘴邊,被陸昭華一把攔下。“它受了傷,嘗一點就便罷了。”
黃泉大為掃興地收回酒杯,看着陸昭華繼續擺弄鹿狐。
“他受了什麼傷啊?沒見着傷口啊?”黃泉問。
陸昭華搖頭到:“不知,全身都沒有銀針穿身,嘴角卻在流血,似乎是內傷吧!”
黃泉這才知道陸昭華一直在它身上摸來摸去是在找銀針。
“要不,你帶回皇城,請易長老幫忙看看吧?”陸昭華突然抬頭對黃泉說到。
黃泉被嚇了一跳,站起身來說到:“開什麼玩笑,堂堂洛雪城的大長老,來幫你治一隻狐狸,別說易長老不同意,就是我也不會同意的,你把易長老當你們家的獸醫啊?”
陸昭華彷彿知道黃泉會拒絕一樣,也隨着黃泉站起來走近他說:“這是神物,怎麼能和一般的獸類一樣呢?老秦都出到三十金了,定是祥瑞。”
“三十金?這東西值三十金?那你花了多少錢得來的?”
“五十金。”
黃泉雖是皇族,但也並非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他也知道三十金就算是個不小的數目了,沒想到眼前人,卻為了一直說鹿不是鹿說狐不是狐的東西花了五十金。
黃泉覺得不可思議,但看陸昭華執着的眼神,還是勉強點了點頭,陸昭華見了立馬將桌上的鹿狐一把抄起,遞與黃泉,黃泉驚嚇得躲開了,一邊躲還一邊說到“我最不喜渾身有毛的東西了。”說完才發現,洛雪城因天寒地凍,幾乎人人都穿着帶有皮毛的衣物,就連陸昭華身上也能細數出兩三樣來,而黃泉卻一身的錦緞,沒有任何毛皮飾物。
被逼迫到窗邊的時候黃泉才忍不住大喊到:“翠綃,翠綃。”
翠綃從樓梯上來,見自家公子被陸昭華拿着手中的東西逼到窗邊了,偷笑到:“公子,翠綃在呢。”
“趕快拿着這東西,去找一趟易長老。”
翠綃應聲從陸昭華手中接過鹿狐,順口說了一句:“公子,時辰不早了,咱們該回了。”
黃泉聽了順手拿起桌上的酒杯斟滿一飲而盡,將酒杯從肩頭一扔,也不說一句話便瀟洒離開了。
陸昭華手伸出袖口,手中拿着的正是那枚黃泉扔掉的夜光杯。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