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58
卡珊卓的心臟彷彿一瞬間衝到了喉嚨口。
首先浮現心頭的居然並非恐懼或是慌張,她機械地眨動眼睫,因為激烈情緒而模糊的視野逐漸對焦——
與記憶中完全不同的臉。
深色頭髮的年輕人面貌俊美,但那是以凡人的尺度衡量而言的俊美。他的眼角眉梢、體格身量,乃至於謹慎而探究的表情,都完全沒有非凡存在的影子。
再仔細端詳,就連年輕人那出眾的藍眼睛也只是匆忙一瞥間才會誤認為和另一雙別無二致。稍留意就會發現,他的眸色並不是純粹到妖冶的濃郁湛藍。當然,瞳仁的邊緣也沒有不死的神祇才有的那圈暗金色。
卡珊卓鬆了口氣,卻又不由感到好笑:她在想什麼?難道之後每見到一個藍眼睛的人,她都要錯認一次?
斯卡曼德洛斯也注意到了這個陌生人。他皺眉,側身往前半步,擋在了卡珊卓身前,清聲道:「你是何人?盯着淑女看卻不報上姓名極度失禮。」
對方也不慌亂,走上前來:「請原諒我的唐突無禮,普利安王尊貴的兒女,我名為佩安,福基斯之王俄奈圖斯是我的父親。」
「福基斯……亞該亞人?」斯卡曼德洛斯低語。
在特洛伊人的認知中,從大海西側來的都是亞該亞人。卡珊卓猜想他們在後世大概被籠統稱為希臘人。她沒聽說過福基斯這個王國,可亞該亞人統治的大小島嶼城邦實在太多了。看斯卡曼德洛斯的表情,似乎確實有那麼一個地方。
佩安頷首,條理清晰地解釋自己的來歷:「我奉父親的命令帶領船隊出使以弗所,卻在中途遭遇風暴偏離航線。回過神時,我們已經到了特洛伊的海岸。修理帆船需要時日,所以眼下我與同伴們在堤布拉暫住。」
斯卡曼德洛斯從頭到腳地打量佩安一個來回,相信了他的說法,態度略有緩和,彌補似地稱讚了一句:「你說話很流利,沒有亞該亞人的口音。」
佩安笑了笑。他明明看上去也沒比卡珊卓姐弟大多少,這笑容里卻不知怎麼有股寬容的意味:「我常替父親出使各方,多會幾種言語理所當然。」
卡珊卓能感受到佩安身上自然而然的上位者態度,斯卡曼德洛斯當然也察覺了。同樣是王子,福基斯未必比特洛伊強大,誰又比誰高貴呢,更何況身為異鄉人總該多一分謙讓。他難免不快,但礙於東道主的禮節,便只收斂微笑,淡淡客套:「日後若你有機會造訪伊利昂,報上你的名字,我會很樂意向父王引見你。」
「我一定會的。」這麼說著,佩安向斯卡曼德洛斯伸手。
握手是表達友好的問候禮節,往往是地位更高的那方先動作。斯卡曼德洛斯眯起眼睛,手臂依舊垂在身側。
佩安愣了愣,旋而微笑着收手,表情並無多大改變,只是身周的氛圍有些冷。
兩人說話的時候,卡珊卓也沒閑着。她默不作聲,時不時瞟一眼這位遠道而來的異邦人,越觀察越心驚,剛才本已消散的疑竇又漸漸累積成形。佩安的態度也說不上傲慢,她的懷疑也無法落實到具體某個小動作、某個表情,但這面貌陌生的年輕人總讓她感到熟悉。
思索間她注視佩安的時間不免有些長。對方察覺側眸,兩人眼神頓時相觸。她莫名有些慌,垂眸閃避,但閃得不夠快,終究讓她看到佩安一瞬間柔和的神色。那一刻她的心情難以形容。
仿若蒙了薄紗的記憶里,金髮神明端坐在神廟深處回應信徒祈禱,臉容肅穆。只在她提着裙角走過去的時候,他抬眸那剎那有如冰川消解。
卡珊卓與佩安的這個短暫對視沒能逃過斯卡曼德洛斯的眼睛。
他立刻側身半步,徹底將卡珊卓擋在了背後,同時轉頭說:「你也該回去了,我送你。」這句話聲量不低,明顯是給在場的外人聽的。語畢他就領着她轉身,只象徵性地向佩安一頷首算是道別。
佩安往側旁退了一步,目送他們離去。
卡珊卓走了幾步,剛想要回頭,斯卡曼德洛斯便用手肘不客氣地撞她一下。她嘶了口氣,瞪過去:「幹什麼?!」
「那傢伙一看就在打壞主意,不要理那種來路不明的異邦人。說不定他的王國還沒堤布拉的一半——」
「噓。」卡珊卓喝止斯卡曼德洛斯。
紅髮少年愣了愣,唇線委屈又惱怒地顫抖起來,滿臉難以置信:「你……」
「不是你想得那樣,」她隨即放緩聲調,「不要在背後議論他人。神明也許在聆聽。」
斯卡曼德洛斯抬眸看了看天空,面色稍霽,卻還是在心裏嘀咕:也不見她平時有多虔誠。走了沒一會兒,他又計較起來:「你剛剛還偷看他。」
卡珊卓想翻白眼了,這個弟弟黏人的時候完全不講道理:「我的眼睛長在我的臉上,我為什麼不能看別人?」
對方一噎,轉而強詞奪理:「我不喜歡你看那異邦人。而且他也沒什麼好看的……」
「我只是覺得他的眼睛很藍。」
斯卡曼德洛斯沉默片刻才說:「是嗎?我沒注意。」直至抵達別宮,他都沒再說話,瞧着悶悶不樂的。卡珊卓知道這鬱悶一大半是做給她看的,如果想要,他們一樣擅長無事生非胡鬧。
她將弟弟肩頭披風的別針撥正,柔聲說:「我過兩天就回伊利昂。替我向母親父親,還有其他人問好。」
斯卡曼德洛斯看了她片刻,嘆了口氣,不再故意愁眉苦臉:「嗯。」更多的話不必說,馬車早已備好,他轉身就往外去,走幾步又駐足回頭叮囑:
「如果再碰到那傢伙,不要搭理他。」
※
七是阿波羅的神聖數字,因此每月的第七日,堤布拉的阿波羅神廟都會獻上一頭牛作為供奉。牛羊珍貴,因此一年之中大多數時候,牲牛都由陶土製成的雕像代替。
唯有阿波羅降生的十月,祭祀用的是真牛。儀式前一日,獻給神明的牛由神官牽引,從堤布拉城門外一路沿主街步入阿波羅神廟。次日的祭典過後,儀式中宰殺放血的牛會烹製成肉湯和烤肉由信眾分享。對許多人而言,這是一年中為數不多能吃到牛肉的日子。因而十月的供奉也成了堤布拉一年一度的大事。
明天就是今年的十月七日。
卡珊卓在房間裏來來回回踱步,引得還留在別宮的女官兩次進來查看狀況。
「再過一會兒神牛就要入城了,您真的不打算去觀禮?」
「不必了。」
女官勸慰道:「您不用擔心,明日求得的神諭一定是應允的吉兆,您一定能成為侍奉阿波羅的祭司。」
卡珊卓唇線緊抿,沒答話。
對方見狀嘆了口氣,將兌了蜂蜜的酒水擺在几上,悄然留她繼續獨處。
卡珊卓在原地站了片刻,大步過去,給自己倒了一小碗蜜酒灌下。她喝得太急,嗆得咳嗽起來,舌尖甚至沒嘗出味道。胡亂擦了擦滴到下巴上的酒液,她閉上眼深呼吸。
這幾天她的狀態漸趨穩定,堤布拉的大祭司就打算在十月的祭典上請求神諭,詢問阿波羅是否應當讓普利安王的女兒侍奉祂。
這個消息讓卡珊卓身邊的少女們興奮不已。除了斯卡曼德洛斯,沒有任何人發現,她對獲得「神眷」並無多大喜悅,反而將她無法掩飾的焦躁理解為前途未定的忐忑。倒不能怪她們不夠細心,對女性來說,能進入神廟擔任神職確然是好事,衣食無憂,還能出入平日裏難以踏足的特殊慶典和公共場所。
祭司們結束任期后能夠成家,只是許多女祭司在卸任后並不會選擇婚姻。一旦成為某人的妻子,行動上就會受到諸多限制,遠遠不如終身守貞的前任祭司方便。至於是否真的守貞,那自然是另一回事了。
換句話說,進入神廟侍奉是這個時代一個少女能想像到的最好的未來。
然而偏偏是阿波羅的祭司。偏偏是她。
假定阿波羅確實沒有察覺,特洛伊公主卡珊卓的軀殼裏裝着熟悉的靈魂,她確實可以佯裝什麼都不記得,按部就班地接受教導成為祭司。可萬一阿波羅注意到什麼呢?一個小動作,一句無心說漏的話語,就足以為她招來致命的注意力。她如今是徹徹底底的凡人,對上盛怒的神明只有一個下場。
但她不能直白地拒絕進入神廟侍奉,那是另一種不敬,會引人側目,也會讓雙親陷入困境,難以對大祭司解釋。
只能證明那條蛇只是個偶然,或者如斯卡曼德洛斯所提議的那樣,儘快找一個未婚夫。兩種選項各有各的困難和不如意。卡珊卓越想越憋悶,又開始在心裏咒罵厄洛斯解氣。罵多了她也膩味起來,怏怏地離開卧室。
她改變主意了,她要去觀看神牛入城,然後想辦法鬧個不輕不重的笑話,足以讓她在大祭司眼中失去資格、卻又不至於真的招惹來禍端的那種。
※
卡珊卓的計劃簡單粗暴:在神牛經過面前的時候,她要在大祭司面前表現得膚淺無知,只天真地盯着牛身上昂貴耀目的裝飾品看,彷彿被亮晶晶的東西吸走了所有心神。只要不說出什麼逾矩的話,大祭司最多心裏不快;再糟糕的狀況下,即便阿波羅在某處看着,也沒理由降下懲罰。
眼睛長在她臉上,多看幾眼又有什麼問題呢?
然而計劃在實施的第一步就出了問題。
卡珊卓臨時起意,與兩名女官從別宮離開時,堤布拉主街旁已經擠滿了圍觀的人。即便有一個士兵幫忙開道,她們也沒能立刻找到觀禮的空位——和次日的祭典不同,觀看神牛入城是堤布拉居民們長久以來的習俗,只管先來後到,不分高低貴賤。有人認出卡珊卓,但沒有絲毫讓位的意思。
「來了!來了來了!」
人群在這時爆發騷動,後面的人都推搡着往前擠。
轉瞬之間,卡珊卓就與同伴失散了。觀禮的人比意想中更多,她回想起上輩子看到的踩踏新聞,身體卻來不及做出反應。
她的右臂猛地一緊,後背撞上誰的胸口,她下意識要尖叫呼救。
「是我。」
卡珊卓愕然回首,藍眼睛的亞該亞人神色嚴肅,只和她對視須臾,就護着她分開人流往旁邊走。他的力氣超出體格,硬是擠出了一條路。
片刻后,卡珊卓站在某棟民宅前的台階上喘氣,半晌才想起來說:「謝謝你。」
佩安皺眉:「你的兄弟不在?」
「他回伊利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