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48
澄凈的光線陡然填滿房間門,達芙妮以手遮眼,等強光減弱,從坐榻邊緣滑下地,赤足走到窗邊向外看。金色的光柱從不遠處殿宇正中升起,一瞬令太陽都黯然失色。旋即聖光散開,化作發光的雪花徐緩墜下。
她伸手出去接灑落的光點,就在這時,哐!殿門衝撞下砸出巨響,她愕然回頭,眼前一花,只覺得一股大力推着她後退。
回過神時,流金般的髮絲經過她的視野,岩石般的重荷壓到身上。
「阿波羅……?」達芙妮伸手推了一下,紋絲不動。
「怎麼了?」她問,他不回答,將臉埋進她的脖頸,良久一動不動。她片刻后才陡然意識到,他正貼在她頸側動脈的位置,用臉頰感受着血液經過時的搏動。
窗外的光雨還未散盡,看來阿波羅一做出預言,就立刻衝來見她了。
她明明就在他的神廟裏,完全不必這樣急切。
即便回到德爾菲,阿波羅的焦灼情緒依舊有增無減。達芙妮原本想住迴向陽坡上的那間門小屋,阿波羅卻堅持要她待在神廟裏,而且是當初他明令她禁止的那座核心殿堂。今天他做預言時所有人必須退避,她才會在這間門側殿裏等候神諭頒佈。達芙妮一度疑心她是不是有哪裏掩飾得不夠到位,讓阿波羅抓到了蛛絲馬跡。但似乎並非如此。總之,阿波羅近來的表現活像一條把寶貝放在爪子底下才能安心打盹的龍。
心頭浮現幾近愛憐的情緒,達芙妮的手指穿進神明柔軟的金髮,一下一下,輕輕來回撫摸。阿波羅在這個安撫的小動作中逐漸平靜下來,終於抬起頭看她。
那眼神柔軟得能讓人原諒任何沒來由的任性。
「發生什麼了?」達芙妮問,忽然發現他的嘴唇上多出一道傷口。但一眨眼,那血痕就不見了,彷彿是她的幻覺。
阿波羅與她鼻尖相碰,親昵地蹭了蹭:「沒什麼。突然有些疲倦而已。」
「神明也會疲累嗎?」從親身體驗來說,她可不那麼想。
「我尚未掌控預言權柄,窺探命運不免有負擔。但我現在感覺好多了,」他深吸氣,緩緩撐起來,「我必須去奧林波斯。狄俄尼索斯已然登臨神位,之後慣例有慶祝的歡宴,我不能缺席。」
達芙妮微笑:「請替我向祂致以問候。」
阿波羅走出一步,驀地又回頭:「告訴我,你不會趁機離開。」
她心頭一突,若無其事地問:「我為什麼要離開?」
「我不知道,」阿波羅垂眸沉默片刻,看向她時眼睛示弱般閃爍,「我明明應該有能力給你一切,卻總覺得能給你的所有都還不足夠。」
達芙妮羞赧似地低下頭,下地挪到他面前,踮腳在他臉頰上親了親:「我等您回來。」
只有這麼一下當然是不夠的,黏糊了許久阿波羅才戀戀不捨地放開她。
道別前達芙妮驟然想起什麼,快速眨眼,尋找着合適的措辭說:「不過……假如厄洛斯趁您不在,主動降臨與我接觸,我該怎麼做?您之前讓我明面上謊稱依舊受祂之命行動,我……似乎不該過於露骨地迴避祂。」
聽到愛欲之神|的|名字,阿波羅的眼神霎時變得如鷹銳利。他沉默良久,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明擺着在權衡是否應該冒險讓她與厄洛斯接觸。
達芙妮維持住鎮定,淡然回望。
終於,他簡略交代道:「如果他主動現身,我允許你與他交談。僅此一次。不要接受他的任何饋贈或祝福。」
※
然而達芙妮並沒等來厄洛斯。
她到德爾菲的山林里轉了一大圈,都沒碰見會說話的野兔,更不用說愛欲之神本神的影子了。根據之前的經歷判斷,厄洛斯有辦法把握她的進度,也就是說,目前他並不覺得有和她見面商討的必要。於是她索性放棄這個念頭,乖乖回神廟裏等阿波羅回來——如果此番外出是阿波羅對她的考驗,她必不能讓他再起疑心。
她固然可以現在就失約離去,但還不到時候。
眾神的歡宴總是持續很久,上次為赫爾墨斯而興辦的那場就足有三天三夜。即便知道阿波羅可能要幾天後才回來,架勢還是要擺好。況且有依戀癥候的也不止阿波羅,無時不刻地黏在一起幾天後,陡然分開她反而有些不習慣。眼下除了等待,她無法定心做任何事。
達芙妮等着等着,就在神廟深處睡著了。
子夜,她迷迷糊糊地感覺到有熟悉的氣息靠近,便自然而然地靠過去。有誰溫柔地撫摸她的頭髮和臉頰,她半夢半醒地睜眼,見到滿室生輝的月光,以及在這清光中絲毫未顯黯淡的阿波羅。
達芙妮翻身向窗外看了一眼,滿月懸於高空,塞勒涅的車架尚未開始回程,她並沒有睡很久。
「您那麼早就回來了?」
「我的心思不在宴會上,狄俄尼索斯罰了我一杯酒後就趕我走。」彷彿害怕她聽不出言下之意,他又補充,「我不想讓你等太久。」
「下次再有神筵,你會在我身邊。」這麼說著他便俯身吻她。
她笑着縮了一下:「等等,狄俄尼索斯怎麼樣?」
阿波羅不滿地頓了頓才答道:「當然很好。他眼下受到認可,是慶典與狂歡的守護神,同時也庇佑着多汁果物的生長,戲劇與酒也是他的領域。」
「我之前一直沒問,狄俄尼索斯對呂庫爾戈斯施加了怎樣的報復?」
阿波羅面現猶豫之色,達芙妮閉目:「請告訴我。」
「他讓色雷斯王發瘋,將他的親生子認作藤蔓砍斷,而後又殺死了自己的妻子。他清醒時已經遲了,色雷斯的土地受詛咒,從那天開始就沒有再長出一顆果子。他周圍的人在夢中得到啟示,只要色雷斯王還活着,果物就會絕跡於色雷斯。於是他們將呂庫爾戈斯綁上潘蓋翁山,用馬匹將他撕成碎片。」
達芙妮沉默片刻才說:「我想……這是他必須做的。」
阿波羅蹙眉:「色雷斯王險些害你喪命。你不該同情他。」
「不是同情,我當然也希望他得到懲罰,只是——」她沒將後半句說出口。
只是這種慘烈到荒謬的方式,愈是彰顯神祇的威能,便讓她胸口的憋悶愈發難以紓解。
「其他神祇沒有對您做的第一個預言做出反應么?」她抓住腦海中出現的第一個新話題。
阿波羅眸光閃了閃,淡然道:「他們沒有理由阻止第一個預言成真。」
如果能避免塞墨勒的慘劇那般眾神的爭端就好。達芙妮鬆了口氣,便隨口問:「神筵上還發生了什麼?」
於是阿波羅用言語描繪了宙斯領頭為狄俄尼索斯致意時,赫拉的精彩表情——與阿波羅那時候不同,由於塞墨勒和色雷斯王的事,萬神之王與天後似乎勉強達成了共識。赫拉會接受狄俄尼索斯奧林波斯神的位置,而宙斯對她的干涉不再追究。
阿波羅對她幾乎毫無隱瞞,寥寥數語間門將奧林波斯神間門的錯雜關係展露在她眼前。她甚至因為他的敞開心驚肉跳起來。知道一些內部秘辛的人往往只有兩種選擇,一是被消失,一是加入對方。
最後,阿波羅看似隨意地提及:「我走前給他們彈了一首曲子助興。」
「是怎樣的曲子?」
阿波羅一抬手,指間門已然多了一把里拉琴。他看着她,聲調放緩:「想聽嗎?」
達芙妮沒多想:「如果您願意的話。」
「當然。」
於是阿波羅撥動琴弦,圓潤飽滿的音符立刻自他的指尖滾落。這是阿波羅第一次在她面前演奏完整的樂曲,達芙妮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懊悔:她幾乎忘了他是音樂的守護神,也就沒有想到掌握有音樂權柄的神祇彈奏出的琴曲會是多麼美妙、又是多麼有毀滅性的東西。
曲子的旋律並不複雜,卻在無可比肩的精妙技藝下,隨樂章演進衍生出層疊起伏的變化,是明暗迭變的霧氣,也是險峰頻出的峻峭山地。樂曲無端喚起與懷念相近的情愫,彷彿在久遠遙遠的過去,她曾經聽過這旋律,甚至爛熟於心。被吸引的不止有雙耳,她逐漸感到自己是在用看到撥弦手指的眼睛、用察覺空氣中震動的皮膚聆聽。
若將這首動聽的樂曲比作一場優美的風暴,掀起狂風急浪的金髮神明身處風暴眼,顯得格外平靜:他略微垂眸,睫毛給湛藍的瞳色表面浮上一層淺金色的影子,俊美無暇的臉孔甚至顯得有些冷漠。他指尖和手中撥片的每個動作都明晰鎮定、目的明確,只要樂曲還在繼續,音符抵達的邊界之內,一切盡在他的掌控之中。
當最後一個樂句的餘韻在寂夜中散去,達芙妮整個人有些恍惚。
毫不誇張地說,有了這樣壓倒性的完美演繹在前,她很懷疑自己之後是否還能享受音樂的樂趣。
阿波羅抬眸,表情鬆動,向她露出一個微笑。
達芙妮張了張口,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
「還有一首曲子,是我剛才想到的。」他這次沒有詢問她是否想聽,徑直開始演奏。
如果說此前那首樂曲毫不留情地奪取了聽者的心,以恰到好處的技巧與表現力證明阿波羅無愧於音樂之神之名,那麼第一首琴曲的目的就要簡單純粹許多:
讓她意識到此刻聽眾只有她一人。
他在獨獨為她撥弦。
柔和協調的音符連綴成綿密的網,從聽覺開始包圍她、纏住她。比火焰更熾熱,卻也比潮汐更繾綣,琴音摩擦她的鼓膜、直抵她的腦髓,用最直接的方式,傳達那些化作言語便會發生扭曲的情愫。
達芙妮感覺自己的心臟也成了聽覺器官,隨着旋律流淌難以抑制地顫慄。顫動的火苗點燃了,從胸腔燒到指尖、蔓延到身體深處,啃噬灼燒,融出潺潺流淌的清泉。最要命的是,阿波羅這次沒有分絲毫的注視給琴弦,在流暢地奏樂時始終看着她,彷彿只看得到她。
她甚至沒有察覺樂曲是什麼時候結束的。
阿波羅抱着里拉琴,扶了她一把,等待她找回編織言語的能力。
「剛才這首……有名字嗎?」她的聲音變得有些低啞。
阿波羅眨了一下眼睛,輕聲說:「《達芙妮》。」
※
達芙妮在海潮聲中蘇醒。
她閉着眼睛聽了片刻才逐漸察覺異常。德爾菲雖然臨近海崖,聽到的海浪聲卻沒有這樣清晰。她支起身,因為湧上來的疲倦皺了皺眉。周圍環境很快吸引了她所有注意力:
陌生的宮殿,規模極為龐大,空闊而寧靜,海水拍擊礁石的聲音源源不斷,她慢吞吞地挪到最近的窗口,發現宮殿位於高聳的岩體之上,俯瞰着下方大片潔凈的白色沙灘,以及更遠處一眼看不到邊界的海面。
島嶼?
零星的記憶碎片因為這個詞語復蘇。為她獻上兩首美妙絕倫的樂曲后,阿波羅又在別處繼續彈奏。他嚴苛地追求理想中的音色,反覆中逐漸增加挑戰難度。音樂之神此前奏出的彷彿具有魔力的旋律始終沒有離開她的腦海,甚至一度蓋過所有思緒,宛如洪水滅頂。直到聽到想要的旋律為止,他沒有停歇。
而在意識的島礁重出水面清醒的間門歇,她好像答應了什麼。
「歡迎來到德洛斯島。」
——和我去德洛斯。
語聲與記憶的迴響重疊在耳畔響起,她驚得一縮。
阿波羅親了親她的額頭,不動聲色地讓她靠在他身上借力:「疲倦的話就繼續休息。」
達芙妮一言不發地側首,再次看向與天幕下緣相接的廣闊海面。
腦子還是木的,浮現的念頭也缺乏應有的情緒起伏:
她無法憑藉雙腿離開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