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44
「我不知道。」達芙妮只能給出這個答案。
考驗來得太快,不給她留絲毫推敲對策的餘地,她只能順着思緒的潮湧即興發揮:「我之所以沒有告訴您,就是因為我知道您會立刻再次對我生出懷疑。」
「沒有告訴我……」阿波羅低聲重複,被逗樂似地勾唇,眼睛裏卻毫無笑意,「不是蓄意隱瞞?」
達芙妮迴避着與他對視,聽到後半句眼睫一顫。
他離她更近了,神聖而莊重的氣息籠罩她,存在感比往常更為強烈。憑藉神明的力量逼迫弱小的存在做任何事都輕而易舉,與意志無關,她的軀體不由自主發抖,想要坦白,想要臣服。但那巨石壓頂般的重荷僅僅持續了一瞬。
阿波羅隨即收斂起了氣息,但那也只意味着他打算以另一種方式繼續質詢。
「狄俄尼索斯「恰好」也完全沒有提起這件事,這是巧合嗎?還是說,這就是你與他共同保有的那個秘密?」他手上力道加大,沒到令她疼痛的地步,卻依舊讓她不安,彷彿那抬起她臉龐的指尖隨時會下移到咽喉掐住。
「和他聯手欺騙我,很有意思嗎?」阿波羅的吐息化作細密的水泡拂過她的嘴唇,像個很輕很輕的吻,彼此的軀體都還記得那是什麼感覺,他僵了僵,聽上去有些咬牙切齒,「那是否也是你轉移我注意力的手段?」
不能讓他順着這條思路走下去,得轉回正題。
達芙妮不再躲閃,看着神明冰冷的眼睛為自己聲辯:「我不知道厄洛斯為什麼要出手援護。也許祂覺得您對我有那麼一絲在意、因而我就有了繼續利用的價值,又或許那只是祂的一時興起。我不過是個寧芙,又怎麼能夠揣測神祇的意圖?」
她自嘲地笑了笑:「我沒法為自己辯護,但我沒有違背那時以斯堤克斯之名許下的誓言。否則我根本不可能還站在您面前。」
「你沒有違背冥河之誓,那又如何?一次是巧合,兩次可以當作稀有的偶然,三次、更多次呢?確然沒有任何證據指向你與厄洛斯有特殊的聯繫,但有太多事你們同時牽扯其中,卻沒有明面上的交集。」
阿波羅的鼻尖滑過她的鬢角,向上穿入發間深嗅,擦着她耳垂翕動的嘴唇吐出詞句:「我和阿爾忒彌斯一樣是個獵者。而所有獵人都知道,當眼睛看不到線索時,應當相信直覺。因為不論是野獸還是別的生命,只要經過就不可能不留任何痕迹。」
說話間他那像狎昵、又像在索敵的小動作沒有停。達芙妮知道不可能,卻還是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既怕他真的在她身上找到什麼可疑的氣味,又憂心躲閃會坐實他的懷疑,於是只得強忍偏頭躲避的衝動,貼着牆一動不動。
良久,阿波羅終於後撤,以難解的表情宣告結論:「達芙妮,你藏着某個巨大的秘密。」
「……」
「即便我不是赫爾墨斯、不如他那般精通欺騙的技巧,我也不至於不明白一些簡單的道理,」他彎了彎眼角,語聲稱得上柔和,吐出的詞句卻讓她顫慄,「比如,沒有撒謊不等於坦白誠實。」
達芙妮拼盡全力才維持住表情。
「拙劣的騙子才會修築空中樓閣般無根據地編造謊言,更高明的那些……」阿波羅以指尖勾勒她的唇瓣,按壓,摩挲,揉弄,溫存細緻的動作中透出一絲怨怒,「他們會省略關鍵的事實,顛倒先後順序,營造出狀似可信的無稽之談。」
她深呼吸,任由冰冷的海水灌入鼻腔和喉管。得益於海洋女神的祝福,迅速經過的水流不會令她窒息,只會摩擦呼吸道柔軟的內腔留下刺痛,而她正需要這生理上的痛意保持清醒。她任由被當面質疑的委屈和不甘心流露出來:
「如果您已經為我定罪,何必再向我求證?我說什麼您都不會相信。」
阿波羅像是被她的話語擊中,兀地鬆開她,注視她片刻后才輕聲道:「恰恰相反,我非常希望我能夠相信你。」
她怔然屏息。
「如果我想要,我可以動用力量,以威壓、以恐嚇、甚至以裁定公義的權能逼迫你吐露實情,」他失常地低笑,「可荒謬的是,我並不想那麼做。」
話出口,他也愣了愣,彷彿無法相信自己說了什麼。
但他立刻接受了,接受他無可自控的偏袒,以及這份特殊對待所昭示的敗北。
「達芙妮,我想要你給一個能令我信服的說法。」
眼高於頂的勒托之子哽了哽,彷彿吞咽下的是他龐大的自尊。
「如果你的目的是奪走我的心,那麼恭喜,你已經做到了。」
他看着她,以她最狂妄的想像都無法追及的赤忱眼神凝視着她,向她低下頭。
「你那麼能言善辯,我不介意你再給我講一個能說通前因後果的故事。哪怕那依然與真實相差甚遠,只要你那麼做,我恐怕就會無視所有不合理的漏洞相信它。」
見她遲遲不開口,他甚至溫言催促:「來吧。」
然而達芙妮緊抿着唇,只是一言不發地與他對視。
阿波羅的神色便淡下去:「那麼,我們只能直面醜陋的事實了。我從來沒有正面問過你,現在正好。」
他按在她頰側的手收緊成拳。
「達芙妮,我與你的相遇真的是偶然嗎?」
一個低而乾脆的音節:「不。」
阿波羅吃痛地眨眼,半拍后才確定他沒有聽錯。
達芙妮仰起臉沖他微笑:「我沒想到會碰上巨蟒,但我是為您才去德爾菲的。」
「……奉誰的命令?」
她又笑:「您真的需要我回答嗎?」稍作停頓,她沒什麼起伏地說道:「是厄洛斯。祂告訴我能在那裏遇見您。」
被阿波羅按着的那塊石磚發出不安的低鳴,漸顯的皸裂縫隙中吐出氣泡。
他無法再維持表面的平靜,急促地連問三句:「他讓你做什麼?引誘我?讓我愛上你?」
「對。」
「即便那意味着你會身中金箭、非你所願地愛上我?」
她垂眸不說話。他將這解讀為默認。
「你為什麼會為他效力?為了什麼?……」他差點語無倫次,閉了閉眼才繼續逼問,「他承諾給你什麼報酬?不,我應該問,他拿什麼要挾你、逼迫你協助?」
這話語揪住她的胸口,溫熱又酸楚的悸動從腳趾行走到發梢。這一刻,她對他差一點就心軟了。他是真心實意地想要相信她,努力抓住任何可能證明她另有苦衷的證據——不論那有多稀薄多無力。可她控制住了。
「我是自願的。」她說。
阿波羅僵硬地瞪視她半晌,猛然抓住她的肩膀:「他給了你什麼?」
她不看他。這向愛神宣誓效忠般的沉默激怒了他。阿波羅扳住她的臉轉回來,聲色俱厲,發顫的手指捏得她疼痛:
「厄洛斯許諾了你什麼?他能給你什麼我不能給的東西?!」
達芙妮閉了閉眼:「這具軀體只能最多再活十年。」
阿波羅凍住了。他顯然無法理解她在說什麼。
「我的身體並不正常。和其他寧芙不同,我會和凡人一樣在軀體的極限到達時消亡,不,也許比許多凡人死時還要年輕一些,不論是外表還是在這個世界經歷的年歲,」她平靜得像在訴說別人的事,「無法使用水澤之力只是表象,這才是我異常體質的真相。」
他發出蛇嘶般的低語:「這不可能。」
「我的母親蓋亞是這麼告訴我的。您可以向祂求證。」
阿波羅好像忽然之間完全不知道如何對待她了,鉗制着她的指掌茫然地鬆開,卻又立刻貼住,小心翼翼地順着肩膀滑到手臂上攏住,彷彿害怕一鬆開,她就會提前消耗完壽限從他面前消失。
「可你是拉冬和蓋亞的女兒,為什麼會——」
她哂然,眉眼彎彎地看着他:「蓋亞沒有告訴我為什麼。我也想知道為什麼我非死不可。」
「你的父親是否知情?」
達芙妮搖頭:「他不知道。我也不希望他知道。」
阿波羅艱難地推進問題:「……厄洛斯承諾給你永生?」
她搖頭糾正:「新生。」
「他要怎麼做到那種事?」
「我不知道。」
阿波羅差點氣笑了:「怎麼做、能否做到都不知道,你就答應他的要求?」
她露出柔和卻自嘲的微笑:「我沒有別的選擇。就連祂出現,對我來說都已然是個奇迹。」
他深吸氣,決定先不去追究厄洛斯打算怎麼兌現承諾:「既然如此,你為何不向別的神明求助?你不必非得成為厄洛斯的……」
這回輪到達芙妮感覺好笑了:「如果我貿然出現,請您想想,一個陌生的寧芙冒出來向您祈求幫助,求您賜予仙饌密酒又或是別的什麼恩澤,您會應允嗎?」
阿波羅眼神閃了閃。
她伸手輕輕地碰了一下他的臉頰,很快縮回去,以不合時宜的輕快口吻說道:「為了生存,我決定騙取您的愛。這就是您想要的醜陋的真相的上半部分。」
片刻沉默。
達芙妮伸手探進衣領內,扯出懸挂着陶土護身符的細繩,將它從脖子上取下遞給阿波羅:「而這是下半部分。」
阿波羅立刻意識到掛墜裏面裝着什麼有分量的東西,擰起眉毛。
「您可以把外殼敲開。只是千萬小心,不要碰到裏面的東西。」
阿波羅直接將護身符往地上用力一擲。
陶土碎裂,水流帶着細小的碎屑流走,露出包裹正中的冷銀色金屬。是一枚鉛箭頭。
「厄洛斯大概希望我在您愛上我之後,使用它抹消掉對您的感情,達成祂想要的報復。」達芙妮說到這裏依然很平靜。
到了這步,就不能再回頭了。底牌已經擺上枱面,接下來全看運氣,不,應該說看阿波羅的反應。
阿波羅緊盯着她,聲音發緊:「為什麼要把這東西交出來?」
「您可以用它扎入我的胸口,讓金箭徹底失效,這樣您保護我的承諾也終止了。之後不論是對我降下責罰、或是讓我消失,我都會接受,」她咬了咬嘴唇,像是覺得後面一個提案更殘酷,更難以啟齒,「又或是……把它用在您身上,來抹除您對我的感情,給您解脫。」
「也就是說,要怎麼使用這枚箭矢,由您決定。」
阿波羅怔怔看着她,隨即,眼中一度變得黯淡的光彩再次燃燒起來。那澄凈的湛藍雙眸喜悅地閃爍着,恍若熔熱的寶石,極度熾熱,只是看着便會徹底融化其中。
被這麼注視着,達芙妮有些難以呼吸。她本能地向旁邊挪開,逃離他身邊彷彿要升溫沸騰的水域。他立刻堵住她,將她徹底圍在屋角空置的石桌和自己之間。
他以第一次看清她般的眼光審視她,從頭到腳每一寸。他們相觸的只有他的拇指與她的臉頰,一下又一下,指腹輕而充滿存在感地游移,催生錯位的幻覺,彷彿他充滿愛意地撫摸着的是視線所及的其他地方,激起一陣又一陣自脊椎上行的顫慄。
阿波羅越來越近,說話時幾乎與她額角相抵:「我問的是為什麼。為什麼要把你的退路交到我手裏?」
她扯了下嘴角,低啞地問:「我真的得回答嗎?」
他盯着她不說話,要在這樣近距離的凝視下保持鎮定幾乎是不可能的。
於是,達芙妮按住他撫摸她臉頰的手,略微側頭,將臉頰貼到神明的掌心,撒嬌般地輕輕磨蹭了兩下。而後,她抬眸看着他說:「因為我愛您。」
一拍海潮彷彿都靜止的死寂。
足下一懸,瞬息間她被提到石桌上,驚呼也來不及,流金般的亮色闖入視野,阿波羅雙手撐在她身側,牢牢按住她不知道該往哪去的十指,低下來親她。
終於得以喘息的時候,達芙妮居然生出劫後餘生般的慶幸:明明只是接吻,她居然不止一次產生了他打算摁着她整個生吞的錯覺。
分開到半途,達芙妮又不可抗地往阿波羅那裏跌回去——她的一縷頭髮被他肩頭固定衣褶用的領針勾住了。她吃痛嘶了一聲,又忍不住要發笑,抬眸時對上同樣笑意閃爍的藍眼睛。
「我來。」阿波羅小心地將她的髮絲脫出來,沒弄斷一根。完成這項細緻活后,他卻沒鬆開她的頭髮,而是繞在指尖轉了一周半,才有點戀戀不捨地放開。
「還有一個選擇,」他側眸看向沉在不遠處地面上的鉛箭頭,非常突兀地轉回之前的正題,「讓它和厄洛斯都見塔耳塔羅斯去。」
她屏住呼吸,聽到感受到自己心跳急速加快的動靜。
「達芙妮,選擇我,待在我身邊,我給你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