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第122章
狹窄巷弄,蜿蜒曲折。
在巷口,有一家餛飩鋪,正翻滾着水蒸氣帶起的白霧,飄飄裊裊。
祁意致一身高定西裝,僵直脊背坐在板凳上,頭頂是吱呀的風扇和塑料布拉開的棚子,四周是穿着拖鞋和背心大口大口抱着碗的人群。
他顯得和這裏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也沒想到,蘇甜說要請他吃飯,是來這種地方。
畢竟,他還正式地換上自己最貴的西裝和皮鞋,還花了一小時認真打點髮型。
不遠處老闆的湯鍋一掀,帶着麵湯香氣的白霧繚繞,他的整個頭都看不見了,別提髮型……
熱騰騰的餛飩端上來,蘇甜忙了一上午,早就餓了,她迫不及待吃起來。
祁意致緊繃地坐着,面對自己那碗餛飩,好像無從下手。
蘇甜也不在意他怎麼樣,她一口一個小餛飩,嘴偶爾閑下來時才嚼着問:「對了,你到底查到什麼了?」
「哦。」祁意致回過神來,壓低聲音道,「他已經死了。」
蘇甜手一抖,餛飩啪嗒掉回碗裏。
其實,不是沒有想到這個最壞的結果,只是所有人都不願意往那方面想。
就算是祁意致現在這麼說出來,她還是忍不住抱着僥倖,「確定嗎?會不會是弄錯了?」
祁意致再不忍心,還是必須實話實說。
「我們祁家的消息,不會有假。」
「他偷渡出境,死在了那邊,所以國內無論怎麼查,都只是查無此人。」
要不是祁家在國內外都有通天的勢力,也是不可能查到的。
幸好蘇甜找的是祁意致幫忙。她找對了人。
祁意致詳細說了幾句,「他是被人騙過去的,都說那邊隨便打打工都能一個月賺好幾萬,所以被騙過去的人不少。」
「但實際上是什麼情況,想必你看新聞也報道過。」
「他反抗得很激烈,在一次逃跑回家的途中,被人抓到,活活打死了。」
不知道是祁意致本身的情緒還是敘述這件事所帶來的情緒,蘇甜總覺得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低落沉重。
惹得她都驚訝地撩起眼皮多看了他幾眼。
祁意致說完衛小玉男人的事,停頓幾秒,開口道:「蘇甜,我……要走了。」
「離開a市?」蘇甜知道他來這裏只是他父親給他的歷練。
「嗯。」祁意致語氣越壓越低,霧氣氤氳在他臉上,表情模糊,再也看不清楚。
蘇甜難得關心他一句,「要去哪裏?」
「很遠的地方。」祁意致淡聲回。
「去國外?」蘇甜挑起眉梢。
「比那還要遠。」祁意致一本正經,卻讓蘇甜覺得他這是在開玩笑了。
「還要遠?你要去當太空人,飛上外太空?」
祁意致不置可否的笑笑,但眼裏卻有掩飾不住的離別愁緒,和平時的他很不一樣。
蘇甜總覺得他比以往更深沉。
「蘇甜,如果你和我——」
「祁意致。」蘇甜知道他要說什麼,搶在他說話之前打斷他。
她指了指他面前那碗餛飩,「你看,你和我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在這種地方吃餛飩,你只會渾身不自在,連勺子都沒有碰一下。」
「而我,吃得很開心,並且全吃光了。」
她的碗裏,連餛飩湯都喝得乾乾淨淨。
而祁意致的碗,還是滿滿當當,和盛上來的時候一模一樣。
這就是兩人之間的區別。
祁意致總算知道蘇甜帶他來這裏吃餛飩的原因。
他皺起眉,抬手捏住餛飩勺,想要證明點什麼。
蘇甜的手機卻忽然在這時候響了。
她低頭一看,原來是鬧鈴,忙道:「不好意思,我得走了,我約了拆遷辦的人午飯後來我辦公室聊一下工作。」
她站起身,想走卻又頓住腳步,總覺得祁意致好像還有什麼重要的事沒和她說。
「你還有事嘛?」蘇甜耐心問。
祁意致有些遲緩地抬起頭,又搖搖頭,欲言又止道:「沒事,你去忙吧。」
蘇甜從不拖泥帶水,既然祁意致這麼說了,她也就沒有多問。
只不過離開時仍不放心地回頭看了祁意致一眼。
他靜靜坐在這兒,斂着眉眼,整個人不知經歷了什麼,籠罩着一層淡淡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深沉情緒。
蘇甜沉思兩秒,抿唇離開。
連繫統都覺得祁意致怪怪的,但它說不上來為什麼,強行思考還直接宕機了一會兒,嚇得它再也不敢胡思亂想,老老實實在蘇甜腦海里玩起了消消樂。
……
午休過後,蘇甜拎着東西再次來到衛小玉家。
這次運氣好,正好看到衛小玉帶着孩子們在院子裏忙活,衛小玉在清洗她的小推車,三個小男孩正在踢着那個又癟又破的皮球。
蘇甜站在竹籬笆外,從自己提的東西里拿出一個小皮球,越過竹籬笆扔了進去。
嶄新的小皮球滾啊滾,滾到三個小男孩腳邊。
他們眼睛一亮,第一反應卻不是撿起地上的皮球,而是看向媽媽。
衛小玉還在埋頭用力地擦着她那輛每天風吹日晒賣煎餅的小推車,她的胳膊很細瘦,在陽光下透出一種蒼白透明的感覺。
最小的男孩跑到衛小玉身邊,拉拉她的衣角。
「怎麼了小可?」衛小玉聲音略顯沙啞,難掩疲憊。
她抬起頭,蘇甜看清她的臉,才終於明白大家為什麼都叫衛小玉叫「衛姐。」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衛小玉才二十四歲,蘇甜一定以為她是個中年婦女。
衛小玉太顯老了。
也許是因為她每天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也許是因為每天都在外面日晒雨淋賣煎餅,也許是孤身一人支撐着這個家辛苦,也許……是她每天都在思念她的丈夫。
別人都說她的丈夫跑了,不要這個家了,可她卻一直在堅定等待着。
與蘇甜視線相對的一剎那,衛小玉如臨大敵。
她當然清楚蘇甜來這裏是做什麼的,所以,她立刻放下手上的活兒,彎腰撿起蘇甜扔進來的皮球,直接扔到院子外面去,然後一把拎着三個孩子。
「走,進去。」
她躲避着蘇甜,如同在躲避洪水猛獸。
「衛小玉。」蘇甜叫她,她卻一點兒反應都沒有,好像蘇甜叫的不是她的名字。
蘇甜連忙往前喊道:「衛小玉,衛姐,你難道不想知道你男人的消息嗎?」
衛小玉腳步一頓,不可置信地緩緩回頭。
她滄桑疲倦的雙眼裏,泛起搖搖晃晃的碎光。
「你、你說什麼?你有我男人的消息?」
「是。」蘇甜踮起腳,「我進去和你說?」
衛小玉緩緩搖頭,走過來,隔着竹籬笆對蘇甜道:「就在這裏說。」
「……好。」蘇甜微微錯身,借竹片擋住自己與衛小玉之間的視線。
她有點不忍告訴衛小玉這麼殘酷的消息。
但衛小玉總歸要知道的,總不可能一直活在無望的等待里。
只是蘇甜不敢看那雙執拗滄桑的眼睛。
才二十四歲,就好像已經經歷了別人一輩子都不曾經歷的悲楚。
「衛小玉,你的男人……他已經去世了。」
蘇甜悲憫低落地說出這句話。
「不可能!」衛小玉忽然破音,幾乎聲嘶力竭地喊出這三個字。
「不可能!」
「你在騙我!」
她不知哪裏爆發出的巨大力量,撕心裂肺地嘶吼,「你為了騙我搬遷,故意編出這種謊話!為什麼!為什麼要拿這種事來騙我!」
「我沒有騙你。」蘇甜盡量保持柔和語氣,「衛姐,節哀順變。」
「走!你走!我不想看見你!別來騙我!休想騙我!」衛小玉忽然瘋狂起來,她拿起牆角的掃帚,揮舞着趕蘇甜走。
蘇甜知道這個消息對衛小玉來說是莫大的打擊。
她後退兩步,抬手道:「好,我先走,你慢慢冷靜,別傷害自己。」
蘇甜不放心地離去,時不時回過頭看一眼衛小玉。
衛小玉緊緊握着掃帚,守在門邊,咬着牙,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又紅眼死命憋回去。
她一直在重複一句話——
「我男人沒死!你們為了讓我搬遷,故意騙我的,騙我的……」
三個小男孩都聽到動靜,跑出來奇怪地看着衛小玉。
「媽媽別哭。」
「媽媽我給你擦眼淚。」
「媽媽平常不准我們哭,說要堅強才能讓爸爸回來,媽媽也要堅強。」
他們抬起懵懂稚嫩的小臉,努力伸着小手,拉住衛小玉的衣角或是接住她掉落下來的淚珠。
……
第二天,也是離拆遷時限最後的三天。
蘇甜一大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提着東西,去找衛小玉。
衛小玉每天這時候,都在樂安小學門口擺攤兒賣煎餅。
這片巷弄離樂安小區的直線距離很短,但在巷子裏穿來穿去的話,就要走上一二十分鐘,何況推上一輛小推車,就更加費勁。
而且,衛小玉還要帶着三個兒子。
幸好她的大兒子已經到了上小學的年紀,所以到了樂安小學門口,把大兒子送進學校,她的負擔就少了一個。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衛小玉的二兒子明明是上幼兒園的年紀,卻已經可以站在一旁幫她遞包裝紙,偶爾還能幫忙收零錢。
至於小兒子,那麼小一團,趴在她後背上,不睡覺也只是睜着黑漆漆的大眼睛,很乖,不吵也不鬧,打量着周圍的世界。
蘇甜在遠處觀察了一會兒,對衛小玉一家更加同情。
她走過去,拿出十塊錢,「我買兩個雞蛋煎餅,都放火腿腸。」
衛小玉今天的眼圈很紅,眼皮全是腫的,看起來哭了一整夜。
看到蘇甜,她怔了怔,隨後把那十塊錢單獨拿出來,生氣地扔回蘇甜面前。」蘇主任,我求求你了,你能不能放過我?」
蘇甜微愣,怎麼都用上「放過」這樣的詞了。
衛小玉情緒已然快到崩潰的臨界點。
她聲音漸大,惹得周圍家長紛紛看過來也沒察覺,只哀求蘇甜,「我不想搬,你們能不能不要這麼不擇手段?」
「……以前是說服我,現在是騙我,那以後是不是要逼我威脅我了?」衛小玉以最壞的惡意揣測着蘇甜。
蘇甜失笑,「衛姐,你多慮了,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來買兩個煎餅吃而已。我還沒吃早餐呢。」
衛小玉警惕地看着她,仍然因為昨天的事而耿耿於懷,氣沖沖道:「不好意思,我這煎餅不適合你這們這種幹部吃,我不買。」
「那好吧。」蘇甜無奈地垂眸。
衛小玉又道:「你也別想騙我,別想說服我。我說了,我不會搬。」
蘇甜點頭,「嗯,我知道你的決心了。今天我來,不是勸你,也不是騙你。」
「……我託人把你男人的遺物拿回來了,全在這裏,你好好收着吧。」
蘇甜把手裏的袋子往衛小玉腿邊一放,轉身離開。
「……」衛小玉震撼無比地掀起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