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揭破
他做過許多夢,零零碎碎,像被塞進酒缸的料頭一般,又混混沌沌,看不出原來的模樣。當他還是趙書郎的時候,常夢到自己奮筆疾書,又或成了某位意氣奮發的大夫,醒來總是念念不忘。或是夢到被趙二郎提刀狂追,堪堪是他最大的噩夢。如今的夢中沒有趙書郎,只有一雙常驚醒他的眼睛,泛着猩紅的光,懸在他的夢裏。無論他如何清楚地知道這是自己的夢,無論他如何努力地逃,那雙眼一直窮追不捨,從春到秋。
他早已不是趙書郎了。他想着,緩緩地睜開了眼,四周亮得他恍了神,眼前一片猩紅。待他漸漸清醒過來,看到屋裏立着一個公子,還有個姑娘在鏡前挪張高凳,在凳上晃着腳。
近在眼前,他卻碰不得。
他心裏頭的聲音叫囂着,突然被一道扎人的目光挑破,他猛的回神,見站着的少年手指仍在烏髮間遊走,髮辮在他指間溜着,手指靈活得像轉把小刀。
掃了一番,只見眼前歲月靜好,剛才那道目光彷彿是他自己的假象。
“小公子,站在門前幹嘛呢?”一道青色的身影突然撲了過來,髮辮上綴着的銀粟也撲了趙逸一身清香。他下意識往後退了步,手緊了緊,卻觸到一片膩膩的糊漿,驚起他一手雞皮疙瘩。
“我怕打擾到你們了。”他面不改色地笑了笑,手下卻嫌棄地一彈,將捏爛的棗子擲了出去,一手拽下了腰間的袋子遞給了她。
“果子,給姑娘添個甜頭。”
阿棗抬頭,大方地迎上了趙逸的笑容,別過頭去看離神。
“可以嗎?”
離神勾起髮帶,給阿菀綁好,拍拍她的肩。小姑娘滑下凳子,眼睛亮亮的看向離神。他收好鏡子,溫聲應了句,倆姑娘繞在趙逸旁脆生生地道了聲謝,才一提裙擺跑開了。
他一收目光,見離神看着他,袖中的手往後藏了藏。
“你先待在這裏,神界有晨會,我且先去。”離神說著便要走,趙逸連忙一擋,背後正抵着竹簾。
“父神,我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道你能否答應?”
離神一怔,道:“說罷。”
“有個好友找我去辦個案,可能要留一段時間……”
見他好看的眉蹙起,抬起的眼裏微慍,趙逸越說越輕,最後悻悻地閉上了嘴。
“不行,”他沉聲道,錯身而過,拍開了趙逸的背,剋制地掀開了竹簾,可惜它輕如蒲葦,一點撩動便晃動不止。
趙逸站住了腳,心中很是不爽,猛一轉身卻見他掛着竹簾,露出瘦削的肩頭,一聲嘆息便把趙逸的不爽撥了又撥。
“阿菀啊,血裂髒了。”
他愣了愣,看着被放下的竹簾,突然聽到一陣衣衫摩挲的聲音,回頭見兩位姑娘伏在地上。
“公子,阿菀知錯,自行領罰。”小姑娘顫顫巍巍向那個早已遠去的身影請罪,然後抬頭無辜地看了眼阿棗,“一天的飯沒了。”
“……”
“咳,姑娘,在下可冤了。我虧得了自己的衣裳,可不會髒了血裂。”
“不是的,是血裂自己貪吃!把公子給它下的限制給破了……”阿棗伸手一揮,止住了對話,想了想,問道:“小公子,你是不是碰到什麼髒東西了?”
趙逸眯了眯眼,意味深長地笑了下:“血裂倒是沾了人血,是髒了?”
話音剛落,血裂不滿地嗡了聲,蠢蠢欲動起來。趙逸剛從腰間摘下,它便吵着要掙開,卻被一隻粉嫩的小手按住,竟也不叫囂了。
阿菀抬頭看了他一眼,接過了血裂,提着劍身的小手撞上那剛硬的玄色,形成奇異的對比。只見他在劍鋒上摩挲着,血裂也不敢傷她一絲。她慢慢停了下來,猛的掃過劍身,竟拔出了一團黑氣來。血裂委屈地鳴了聲,垂下了劍柄,直磕在地上,然後兩人看着她,一把吞下了那團黑氣。
“……”
趙逸緩緩地睜大了眼睛,而阿棗一下拍在她後腦勺上,氣笑道:“到底是誰貪吃啊,你明天的飯也不要了?”
“唔……我沒有,”阿菀眨巴着眼睛,鼓着腮幫說,“我只是替公子放好。”
“這是什麼東西?”趙逸緩過神來,問道。
“嘁,冥界的鬼,竟然敢找上血裂,真是不想投胎呢。”阿棗一臉嫌棄,突然想起什麼,臉一白。
“壞了,難怪,公子那般生氣。公子當初下的限制,是為防止外界知道小公子的存在啊。而且不是一般的鬼能讓血裂這麼躁動的。”阿棗抿緊了嘴,一臉嚴肅,而後嘆了口氣,“雖然只是一瞬,但是能知道的人也會知道了。不管是哪方人……都不會允許。”
不會允許血裂的新主是個凡人。
阿棗頭疼地向竹簾走去:“這次晨會怕沒那麼簡單,我去拉住公子。”
這樣下去可是會牽出一堆麻煩事,但當事人表示很淡定,畢竟被大爺帶久了,也多了點大爺的風輕雲淡。神仙的事,跟他一介凡人無關,煩死他們更好,最好早點放他走。他收好血裂,悠悠地走出前院,想找點水凈個手。再等他悠悠地走回來時,發現屋裏空了。他挑了挑眉頭,搖頭,心道他原來會讓人這麼放心。
他難得好心地收緊姑娘情急之下擱在桌上的袋子,慢悠悠地在屋子裏轉,動了離神傳給他的原力,覆了眼再一轉,除了那竹簾打了個限制,整個前院完全是個普通的院子。一般人多看幾眼也未必記得住。
“不打限制啊,這麼放心我。”他說著看了眼大開的門,卻生出一抹遍佈限制的束縛感,不用拿眼看,就能感覺到密密麻麻的限制撲面而來。
他只好放棄了掃查,將目光重新放在桌上,見盆中細小枝丫,努力地開着銀粟,承擔著這年齡不該承受的重量。他心中感慨着這被原力催生的枝丫,垂眼一看,見這四四方方的素陶盆上刻了行小字,在盆沿上排開。他看不出這行字詳寫了什麼,但字體有些熟悉,便往前一湊想認出些字來。他拂了拂盆上的塵,端詳一會兒,剛認出個“一”來,耳尖地聽到竹簾撥動的聲音,起身對上張帶着陰色的臉。
“……”
他給了一個不是很真誠的笑,便被人拉到角落去,回頭見離神坐在凳子上,皺眉看向桌子上的袋子。
“怎麼了?”他壓低聲音問姑娘。
阿菀也低聲答:“剛才在殿上眾長老提議讓小公子你跟着公子上職磨鍊。
“嗯。”
“公子拒了,說你剛來,不急。”
他們不約而同地往離神一瞥,見他打開了袋子。
“然後啟明神出來一說提早上職有助於熟悉,長老們紛紛又冒了出來。”
他們回頭,離神盯着手中的棗子。
“然後公子回了句……唔,”阿菀卡了一下,接著說,“貌似是跟‘我的子神我做主’同個意思……後頭啟明神就跟公子在他殿裏吵了起來。”
話音剛落,他們身後傳出聲不輕不重的嗑棗子的聲音,他們默契地不回頭,等到離神走了過來,姑娘們紛紛溜走。
“父神,我隨你去便可,不必傷了跟啟明神的情誼。”趙逸非常替人“着想”地說。
離神臉色好了一些,但還是板著臉,不情不願說道:“隨我去劍宗先。”
趙逸有些震驚地看着離神走出門,停在那裏不知是看了下姑娘們還是看了啥,再回頭示意他跟上。
……
“公子。”上前迎接他們的一小股人俯身行禮,聽到回應,前頭幾人中一位年輕人俯了個更深的禮再起身。他底下有些發黑的眼猛的一睜,抬手一指卻想到什麼又匆匆放下,瞪着眼睛像家裏的公雞會下蛋一般震驚看着……滿臉真誠的趙逸。
趙逸春光滿面地向他打了聲招呼:“鎮撫使大人好啊,看你眼底發黑,多保重身體啊。”
“南,南辰你……”書衡差點腦子先黑,用餘光看了眼身前的大神,憋紅了臉接着回,“……小公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