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父與子
銀白的髮絲揚起,彷彿雲煙一般迷離了他的雙眼。掃過肌膚時,有一種柔軟又發癢的感覺,跟握住他腕間的那隻手一樣。桃色的指尖點在他腕間,冰涼又柔弱,這隻完全看不出是執劍的手,現在他卻怎麼也掙不開。那人靜靜地看着他的手,甚至還將臉湊近,好似發現了什麼好玩的東西,墨灰的眼中晃着光。
他一邊感慨“怕不是個傻的”,一邊仍不忘從袖口挑出針來,向那個人的腰間啄去。但當他的針尖才觸到衣料的時候,前腳被人一絆,後腳連忙穩住的那一刻,就被人這麼一推,直接摔坐在搖椅上。要不是他及時穩住重心,怕是腦子先着地,自己就先摔傻了。
“一個合格的習武之人腳是長在地里的。”一個站不穩腳,還是一個跟他一樣在行滾打整整五年的劍客,沒死還不如死在劍下。可他不是個正士,而是行上有名的流氓痞子。既然痞子該有痞子的樣子,他就直接挪個舒服的位置,背着手一下躺在搖椅上,免得仰着脖子酸。
“唉,我輸了。”他嘴角挑了挑,突然又皺了皺眉,帶着一絲探究的語氣說,“前輩不會一刀把我給……”
他坐起身子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眉毛一挑,“那可不行,我家就我一個獨苗苗了。不然就……意思意思一下?”
說完,他又躺了回去,壓得搖椅一聲“吱呀”。那個人眼睛向門外瞄去,似乎在考慮他這個便宜要求一般。有那麼一陣子這裏格外安靜,只有搖椅一下下的“吱呀”聲,那個人都沒吱一聲。他也正好有空看看這個仇人了,好一副高雅純粹的裝飾,似乎在竭力粉飾他的罪過一般。他這麼看過去,唇夠殷,眼過盈,綴在稜角初現的瓷臉上。怎麼看不過是舞象年華,應該長成個謙謙君子。
甚怪甚怪。
一個死人堆里的人長得冰清玉潔。
他這麼想着,那個壞人終於從門外將魂收回來。他淡定地看那個人走近了他,嘴角那抹笑卻變得僵硬。那個人打下的陰影遮住了他,只剩下眼裏那點光顫了顫。
“此番唐突,但確有急事。你可願當我的子神?”
“啥,仁兄你說什麼?”他淡淡地笑了笑。
“當我之子,繼我衣缽,你也可做你想要的。”
他鼻間輕哼出一聲,嘴角不自禁露出些嘲諷來:“這麼便宜的事,之前怎麼沒落到我頭上呢?”
“時機未到。”
趙逸從藤椅上起身,他緩緩地走開,淡然說道:“時機到不到我不知曉,我只知道做生意的時候,秤放上的東西要對等,除非你不在乎名聲和性命。你的秤砣不夠重,壓不住我的秤上的東西。”
“如果再加上你的命呢?”
一道光從他眼前閃過,利劍橫在他脖間。劍鋒逼得他的呼吸都放緩了,他的頸間可以感受到那點涼意,泌出冷汗來。他不敢低頭,只能直視門外。那是一片溫馨的菜園,種着些綠油油的常菜,還有綴在叢中的果子。可偏偏是這美好的景象,他卻覺得萬分刺眼,連根草都長得比自己自由,自己卻在淤泥中掙扎,以為看見暖陽,實際是另一個坑。
“外人擅闖神界,殺無赦。”那個人平靜如水說著最懼人的話,卻能達到逼迫人的最佳效果,“我不管你願不願,只問你認不認。”
趙逸腦中的弦一斷,突然伸手握上懸着的劍把,獨自掙扎兩下,發現這把劍完全不聽自己的使喚,果然這劍真不是親的。最後的一根稻草都遛走了,他只好無力地轉身看了他一眼,咬牙說道:“我認。”
那個人張了張口,突然抿起了唇,半天擠不出一個字來。待他放開自己的唇,趙逸才發現他竟生生咬破了唇。血像雪地里開出的花一般,慢慢暈開,垂在下唇卻滴不下。那人又抬手將劍收回,直指向趙逸的眼睛,他眼裏露出些驚愕,誰也看不到影下他發顫的唇。
“你聽好,”那人將聲音壓得低沉,很輕,但多了幾分厲色,“這裏,只有兩人一劍可殺我,一位你永遠不需妄想,而另一人便是我的子神。我並不想為難你,我知道你的目的,只是,你得有能力,活到那時。”
這是在安慰我嗎,還是安慰他自己。趙逸垂下眼瞼,他的睫毛擦過了劍尖。他想向後挪挪,好再看看這個人到底是什麼模樣。養匹隨時反養他的狼,他是有能力可以拴住的。可是屠了你全家,又花費這麼些年拉個凡人來殺他,難道神仙都是活得太長,閑得蛋疼?
“重新坐好,不然殺掉。”
趙逸感到無力又頭疼,但他很快地在藤椅上坐好。他見那個人將刀倚在他身旁的桌邊,衣袖輕拂着桌上灑落的銀粟,以至於拂過他的臉時,似乎還能聞到花的清香。但下一秒他的手突然被人一握,將他從椅上帶起。衣袖落下,他的視線清晰起來,見那個人輕輕握着他的右手拉到自己唇邊,將那滴血點到他的指尖。他微皺了眉頭,那沾着血的手指也顫了顫。
那點血很快便滲入了他的皮膚,但痛感緊跟着從他手上蔓延開來,隨着那個人用指尖輕點他的眉心,他他彷彿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層層撕開自己的皮肉,探到他心裏去了。那些他用層層高牆、枷鎖加固的往事,一點點從那道裂縫一涌而出,擠滿了整個識海,一幕幕無不使他痛苦。
這時桌邊的劍突然錚地晃動了一下,他猛的推開了那個人,起身站好。
“夠了吧,有意思嗎!”
他這次沒再壓抑自己的情緒,只用他那雙琥珀色的狼眼,半眯着瞪着那人,鼻間不滿地哼氣。只不過一會兒,他的眼神遊離起來,腦中一片混亂。他的手虛按着什麼,像在尋找可以支撐他自己的東西。那人淡淡地看着他,而後輕皺起眉,血從他的嘴角溢出,緩緩流到他頷下。他用手一勾,擦去了血,向趙逸走去。他手指上的血被那劍引出絲來,慢慢地被吸盡。待到手指乾淨那一刻,他抬手點中了趙逸的眉心,那渙散的目光又聚了起來。
“進來吧。”
話音剛落,從門外盈盈走進兩個身穿輕紗、水靈靈的豆蔻少女。在前的一位稍年長,她托着衣裳,另一位姑娘緊跟着她。她們福了福身呼了聲“公子”,抬頭時瞄到了他身後的趙逸,都好奇地歪了歪頭,齊齊盯着他。
“公子,這位是小公子嗎?”
他點了點頭,這時兩個小姑娘的眼睛都亮了起來。托着衣裳的小姑娘急急走到趙逸面前,帶着軟軟的嗓音欣喜地說道:“小公子,讓阿棗服侍你。”
“啊,不勞煩姑娘了。給在下指條路就行了。”他溫聲地拒了姑娘,拿過了她手上的衣裳。
“小公子,這邊走……”
“完畢后,在前院等我。”
趙逸頓了頓,回頭看着他,朝着他的背影咧開了嘴角,露出一對尖尖的狼牙。
“遵命,父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