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還來
約莫五更天時，趙逸緩緩轉醒。他伸頭看了眼空蕩蕩的床，回頭見到窩在藤椅睡覺的白團兒，只留給他一地的衣衫和銀髮。他起身小心將地上的床鋪收好，深深看了那個身影一眼，不着痕迹，掀簾而去。竹簾搖晃着停下，不遠處空落的藤椅又悠悠搖了起來。
他要趁着老妖精有精神氣的時候去告別，白天裏他總怏怏地想睡，找不到影了。但他往殿裏走了一圈，又沒發現伯爵的蹤跡，只好去他平日窩的地方再看下。
“還是來得不夠時候，這老妖精能去哪浪？”趙逸對這裘衣嘆了幾口氣，掃了眼面前斑駁的門，轉頭要走開時，又突然回頭看向那道門。他抵着門檻仔細一看，門環下一道狹長的裂痕穿過它的半腰橫在門板上，這道痕看起來鋒利卻暗淡，應當有些年頭，才不輕易一下看出。他心裏猜想是刀痕，但沒能斷定，一陣咳嗽聲打斷打斷了他的思緒，那聲音有些距離，又隱忍得像從指間壓出來的。只是在空得連陣風吹過都聽得見的地方，便顯得清晰了。
直覺告訴他這聲音是那個老妖精的，他快步循着聲音過去。這殿內他沒花個半天就走透了，但真沒想到殿內被隔出一室來，兩個殿室間突兀地空出一片，地上有一道像被火燒過的痕迹，灰燼落在兩旁，似乎是剛滅下，走近些還能感受到熱意。他瞥了一眼，望向那虛空，要命的咳聲清晰的傳出，聽得人喉嚨一緊，怕那位一岔氣就去了。只是此時，他不得不止步於面前厚重的烏障，只盼裏面的那口氣長一點。
是這裏太死靜，他心裏的話被裏面的聽了去。趙逸能想像出那雙貓眼瞪得圓溜，愣是提了口氣嘶啞地喊了聲：“是個人嗎？是個人就該有手有腳啊！”
“神仙大人，我怎的進去？”趙逸苦笑不得地拔出劍，緩緩地跨過界線，腳尖剛點地，那些浮着灰燼的黑煙像脫韁的野馬一樣往他身上踩。他連忙提劍擋在身前，那些灰燼順着劍身沖向各處，而他不沾分毫。一時間，他察覺到殿內昏暗了兩分，放下劍往四周一望，那些殿室的稜角已經模糊不清。
“不用看了，清不盡的，咳……”
光束吝嗇地從瓦縫房梁中露出腳，不願踩到灰燼滿地來。趙逸只能借這些光的縷絲找到伯爵，他在途中摸索到燈座，想嘗試點亮，可當白團縮在角落裏時，他無言地收回了手。伯爵無力控制原力，維持着半妖的狀態，只能將自己縮着，透紅的肌膚上落着一層灰，耳尖垂在短髮上，平添了幾分委屈。
趙逸沉默，飛快將外衫解下，將他圍住。伯爵動了動耳朵，外衫從他頭上滑下。他埋在趙逸懷中，蹭着衣襟，兩人默不作聲地坐了許久，冰涼的身體溫熱起來，互相回應地也只有呼吸聲。直到趙逸想起身將他帶出去，卻發現這瘦小的身板如長進了地里，竟費力抱不動他。
伯爵身弱嘴仍利，嗤了他一聲：“你這手勁，織娘都比得過你。”
“好，我柔弱不能自理。”趙逸伸手揉了兩把他的腦袋，忽然感覺到他的貓耳立了起來。兩位不約而同往外看去，白衫彷彿還留在外頭，身影就停在他們身前了。
離神俯下身來，將自己擲入塵埃中。他眼神淡淡的，只是伸出的手在半空停住，指尖蜷了回去，開口問道：“讓我看看？”
伯爵搖了搖頭，將他的手壓了回去。
“冥域把向外的聯繫切斷了。一個棄子，別費在我身上了，我這待遇，可不要太好了……”
“我沒那麼好心。”
他的睫毛輕輕顫動，將衣袖往後撥了一下，灰燼紛紛揚揚起來。趙逸默默挪到一旁，無言。
但不過瞬息，離神便斂去了他不經意流露的情緒，與他們對上眼時，已是平日淡薄的墨色。他直接伸手點在伯爵額間，另一隻手壓制住阻擋他的手。純凈的原力通過他的蔥指流向額間。隨即一個光圈自伯爵身上散開，原力順着他流向地上黯淡的法陣，如蜘蛛絲從他身下爬出去，再向遠處蔓延，隨揚起的灰燼消失在殿中。伯爵從他鬆動的手下脫出，握住了他的腕，從額上拿下，露出一絲坦蕩的笑。
“連上了，我倒是還可以做個踏板，不至於沒用。”
離神將手一抽，倔強地看向原力消失的地方。伯爵無奈地嘆了口氣，伸手要拉住他的衣角，指上突然一陣溫熱，是那宣紙也禁不住，筆墨溢出紙面，不小心被他盛住。離神幾分疑惑，他抬指擦去了淚跡，眼睫毛上的淚珠平增幾分憐人。墨色中只有一潭平靜的水，看似易於驚動，實則不動分毫。引人去挑破，再被扼殺在迷霧中。
他問：“這是什麼？”
趙逸啞聲，伯爵卻輕笑了下，又緩緩放下嘴角，答道：“這是悲傷。”
離神輕皺了眉頭，似懂非懂，突然抬了眼，說：“如果我帶你去見他，你願意嗎？”
“你會嗎？”伯爵眼中多了幾分探究，壓低了聲音。
“你不怕他們詆毀你？”
“你管他們做甚？”伯爵放鬆了下來，朗聲笑了笑，“他們寧信眼前窩囊的我，見不得我好。可是我就喜歡窩下去，不稀罕他們求的東西。我倒是要謝謝你呢。”
離神沉默了一會兒，看向趙逸。趙逸抬眼看向房梁，房梁朝天露着光。
“你可以走，只要不去見他。”
茸茸的貓耳輕輕動了動，他闔了眼，暗下思量。忽然將外衫攏緊，從他們中間鑽了出去。趙逸側身靜靜注視着他，見他將絆腳的衣擺提起，便上前收住了他拖在地上的一角，輕輕地拍打了兩下。毛小孩察覺到他追上來，鼻間哼了一聲。
趙逸有些好笑，說：“你又不是哪家的貓，任人鎖了手腳做什麼？”
“總有句合耳的，中意！”伯爵抖抖貓耳，雖不見他正面，趙逸卻知道他的貓眼睜得圓溜，“幾十道限制關得了我么，天大地大，我還沒去看看。”
他們看向那個小小的身影，他的心如同他的毛髮一樣柔軟卻有韌性。曾經那個身影身後一片跟隨者漸漸消散，而他將褪去他一身塵氣，功成名退，終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