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秋雨綿愁,下了一日一夜後方徹底止歇。一點一滴的雨水積在路面低洼處,形成一個個小小的水泊,梧桐落葉紛擾落入其中。
這是要變天的節奏。
京城這段日子,發生了幾件大事。
盧氏徹底倒台,全族男子腰斬,女子充進掖庭淪為賤婢,盧貴妃褫奪封號冷宮安置,二皇子也慘遭圈禁。
而襄助皇帝查明鐵礦一案的是皇帝的幼弟,當今的圓琛法師。皇帝為嘉獎於他,特命他還俗封藩,封為楚王,封地梓州,還賞賜他食邑五千戶。
再有就是,永國公府長子遲許,與國子監祭酒之女溫毓秀結親之事。
因着這兩家都是勛貴氏族,在京城也着實議論了一陣。
遲向晚坐在溫府涼亭,以一種揶揄的眼神望着溫毓秀。
她記得,自己離京這一趟之前,溫毓秀和遲許還沒有什麼進展。如今看他倆的神情,倒是都對這門婚事十分滿意。
溫毓秀被這種眼光看得渾身不自在,她輕推了好友一把,“你別多想。”
一邊跟遲向晚說著別多想,一邊她自己跟吐豆子似的,將故事和盤托出。
其實經過也很簡單。
就是他倆先前在多寶閣邂逅過一次,同時看中一件木雕擺件。兩人起先都不肯割愛,紛紛描述自己對木雕的喜愛,卻因此越聊越投機,遲許本是先來到木雕處,卻主動把木雕讓給溫毓秀。
沒過多久,後來在朱雀大街上,坐在馬車裏的溫毓秀突然聽到馬兒‘嘶’的一聲長鳴,馬匹受驚,馬車不可控地向前橫衝直撞。
而遲許正巧在不遠處,聽到動靜趕來搭救了一把,他用長鞭圈住馬腿,馬車銳減了沖速,溫毓秀得以逃離失控的馬車。
溫毓秀思忖着自己承了遲許一個大的人情,合該把從遲許那裏割愛的木雕還給他本人,遲許彎起一雙桃花眼,瀲灧着光對溫毓秀道,他們之間不必分得那麼清楚。
後來很快就有貴族命婦,得了遲府之請,上門提親。
說到這塊,溫毓秀乜着眼看遲向晚:“快說,是不是你早就告訴你兄長了。”
“告訴什麼。”遲向晚假裝聽不明白。
溫毓秀哼哼兩聲:“你別給我心裏明白揣糊塗。若不是你和他說了我的心意,他怎麼敢如此篤定地來我家提親?”
“這樣不好么?總比兩人心許彼此,又因為不知曉對方心意白白錯過的好。”遲向晚無辜道。
溫毓秀扯了扯嘴角,“算啦,往後你我還是妯娌,我就不和小姑子計較了。”竟是一副大人有大量的態度。
“嘿,瞧瞧,還沒進門,稱呼倒是轉的很快。”遲向晚眼中戲謔的笑意遮掩不住。
溫毓秀作勢要來擰她的嘴,兩人打鬧了一會兒才罷休。
“對了,溫伯父那裏……”遲向晚試探地問及。
溫兆裕竟然同意溫毓秀嫁給武將,還答允得如此痛快,這倒令她始料未及。
遲許往後要常年留守邊塞。雖說溫毓秀一貫活潑膽大,也嚮往同京城不一樣的生活,但溫兆裕素來疼愛獨女,竟也肯放她去北州。
“我父親說,女大不中留,遲府門風清正,也與我家門當戶對,遲許為人他也信得過,便隨我之意了。”
“真好。”遲向晚由衷地感慨。
比起好友順風順水、基本上沒什麼波瀾的婚事,自己則要坎坷得多。
“你也無須羨慕我,你與言穆更是天造地設、郎才女貌。”溫毓秀猶豫了一下,才繼續後面的話,“只是他最近精神狀況,似乎不大好。”
遲向晚陡然一驚,她想起自己在北州最後一晚做的夢,心裏頭霎時陰霾沌沌。
她聽見自己說:“什麼時候的事情?”
溫毓秀比她更震驚,“反正我也是一周前,聽家中幾位兄長略提了一嘴,才得知的。你竟是不知道么?”
她想了想,“也是。你先前不是陪伴福寧公主去了一趟漠北,前不久才回來么,不知道也正常。”
遲向晚也前往沁州之事,除了皇帝、遲許等極少數人外,並無旁人知曉。是以溫毓秀也只以為,福寧公主傷得嚴重,遲向晚不得已陪同着她往返了一趟漠北。
溫毓秀神秘兮兮地附耳,朝遲向晚道:“我跟你說,姻緣之事,不僅要靠天註定,還得自己去謀求。以言穆現在的狀態,他肯定不好找你,但你可以去探視他啊。”
遲向晚心道,除了在我這裏,你念叨過幾次兄長,也沒見你怎麼主動去謀求。
溫毓秀在這裏好為人師,跟她傳授姻緣之道,根本沒有什麼說服力啊。
況且,她與言穆,也並非溫毓秀所想的那種關係。
只是這些不好與溫毓秀解釋。
她只是應了一句:“我會去探望他的。”
很多事情,為了不耽擱彼此,一併說清楚吧。
……
“殿下是如何打算的?”
嚴華殿後殿,謝琛和常濟相對而坐。
“很快,咱們就呆不了這裏了。”
這些年,在嚴華殿住的時日也不短,常濟環視着四周,生出不舍來。
“□□的事情必須追查下去。”謝琛漫不經意地掃過眼前桌几,他的目光落在桌上一個小黑丸上時,陡然一沉。
“我後來察覺,沁州府尹一日勝一日依賴此物,甚至到了一日服用一盒的境地。”謝琛沉沉道。
他想起沁州府尹‘畏罪自盡’前,人就已經形容枯槁,就算他不對沁州府尹動手,此人也不剩下幾年壽元。
“這東西似乎能使人上癮。如果被有心之人暗中操控,或恐長此以往,會釀成大禍。”常濟也意識到了此事的嚴重性。
“或許□□的風靡,本就是有人暗地推波助瀾。”謝琛用手捏起黑乎乎的小丸。
這玩意看起來毫不起眼,實則暗藏玄機,就連芥舟子真人看過後,也不知其具體成分和解藥,只說大致和罌粟有關。
和罌粟有關,那便是無解了。
由此看來,□□只可靠內驅力剋制服用,而依靠解藥來化解此毒,怕是毫不可行。
“不過這些都是后話,”常濟想起自己先前想說什麼,“看工部這次的籌辦速度,恐怕今年底明年初,楚王府就會修好。梓州遠在劍南道,又素來閉塞,您就算想查也力有不逮啊。”
謝琛輕笑,他輕描淡寫道:“誰說我要去梓州的?”
皇帝想打發他去,也要看他樂不樂意啊。
他想起昨日望月樓雅間,少女強制壓抑但還是流淌下來的淚線,像一條無形的繩索,將他團團繞住。
“但現在起事,會不會有些倉促?”常濟壓低了聲音。
且說江南道憫田院的那些流民,都被謝琛暗自集結成了軍隊。靠着佛寺每天木魚聲不斷和隔聲壁的遮掩,他們的軍事演練行為這麼久也沒有引起朝廷猜疑。
還有墨氏姐弟和他們手下的江湖異士,也是謝琛手頭能用的力量。
誰能想到,從他未及弱冠之時,便已佈局呢?
誰又能想到,擁兵自重這個詞,安在一向慈悲為懷的圓琛法師身上,竟是再恰當不過。
常濟認為,現在從兵力上講雖說可行,但是此事還需一個合適的契機。
“我另有打算。”
謝琛無聲地笑笑。
不去就藩。不止是在朝臣這裏下功夫,或是擁兵起事這兩種途徑。
皇帝要讓他還俗就藩,不僅是讓他與遲向晚分開,遠離京城氏族勢力,更要緊的,還是忌憚他如今的身份。
哀帝崇道,芥舟子真人得勢,而哀帝被擄去漠北之後,靖王入京即位。
一朝天子一朝臣,這話放在宗教上也不差,自此之後,京城的風向開始由崇道改為尊佛。上至王公大臣,下到布衣百姓,大都是佛教的信奉者。
因此他憑藉著這個身份,本身就能給人一種慈悲超然的觀感,加上身為和尚,來去自由四海雲遊,不像藩王那樣受到約束,更利於謀事。
這也是為何十年前,芥舟子真人讓他出家的原因。
圓琛法師四個字,已經成了令人信服的字眼。百姓們推崇他,是因為他慈悲愛眾人。
如果他恢復了皇室的身份,成為藩王,成為百姓眼中生殺予奪的上位者后,他還會如此得人心么。
這便是皇帝的又一重目的。
而他,正是要利用這一層。
謝琛展顏,露出一個智珠在握的篤定笑容。
他道:“就藩我自是不去,不過還俗卻是極好的。”
常濟明白他的意思,他現在也清楚,遲氏女並不會影響到他們的謀划,於是他也欣慰地笑笑,“這樣也好。看到殿下娶妻成家,他們兩位的在天之靈,也可安心了。”
謝琛聞言,靜靜地看着頭頂的平棊。
如果昨日望月樓上,他不曾被報信的手下打斷,他便要與遲向晚言及自己的身世。
從令楓葉林走水,吸引附近藏書閣的守衛,前往營救。
到趁機和常濟潛入藏書閣,在地下的暗格中,找到當年未被清理的沙盤,看到其中的宣紙,上面明明白白地寫着‘魏氏清然之子’,他才算徹底認母。
但出藏書閣時,他注意到帷簾在輕搖,意識到有人曾潛入。通過追查發現是遲向晚后,用借傘和飯餚兩事步步試探,最終確認她並不知情。
他鬆了一口氣之餘,想着自此之後兩人應再無干係。
可在籌謀已久的冬至宴上,因為寧妃的私心臨時起意,將遲向晚牽連進來。
他本想還清遲向晚人情便好,不料從墨家村再到北州又到漠北,他就這樣步步沉淪。
他想要她做佛龕前的那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