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59章
“顧老弟這是怎麼了?”少尹關切地看了謝琛一眼。
“無事。”謝琛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四周一眼,見並沒有什麼可疑行跡,垂下眼帘道。
此時他們正從儀門進去不久,繞過大堂往花廳的方向走。
少尹在前面走,謝琛作為‘一介商賈’略靠後兩步。
他聽到謝琛的回答,眼中閃現出一絲精光,嘴上卻道:“那就好。”
他有意無意放緩腳步,逐漸和謝琛站在同一水平線上。
謝琛只作不覺,和少尹有一搭無一搭地敘話。
他們離花廳還有十步。
謝琛聽到少尹道:“顧老弟還打算在沁州待多久?”
“等沁州這邊的事宜洽談妥當后,顧某再回揚州也不遲。”他含笑道。
少尹淡淡‘唔’了一聲。
離花廳還有五步。
謝琛開口,似是不經意問道:“對了,這兩日造訪,都沒見到府尹,府尹大人可是身體有恙?”
“顧老弟也不是不知道,這些日子正趕上三年一度的考課,府尹大人實在分/身無暇,等忙完這幾日自然會召見顧老弟的。”
少尹腦速急轉,忽地福至心靈,和顏悅色對謝琛道。
離花廳還有四步、三步、兩步。
還有一步,花廳就在咫尺之處。
謝琛收回了腳步,他瞥了一眼現在落至他身後一步的少尹,後者心頭狂跳,竭力維持着表面的平靜,一臉迷惑地問謝琛。
“顧老弟緣何這般看我?”
只差一步的時候,這人突然停下,這令少尹摸不着頭腦。但此事這般機密,應該不會被他發現才對。他略放下心,笑道:“顧老弟若是有什麼疑惑,咱們進裏面說。請——”
他的請字還未說完,一股暗力向他湧來,他重心不穩,大腦一片空白。未等他反應過來,他就飛進了花廳。
只聽地簟下傳來機關吱呀的聲響,一瞬間冷箭齊發,可憐的沁州少尹完全沒有抵抗,就已經被射成了刺蝟。
至死,他眼睛都瞪得大大的,好像在質問事情為什麼發展成這般田地。
等裏面安靜了,謝琛才不急不徐地踱步進去。
他環視了花廳內的鋪陳。
陽光透過透空隔扇蜂鳥卷草花窗,斑斑駁駁投進花廳,更顯得室內敞亮通透,縈迴着悠悠暖意,一派歲月靜好的模樣。
可室內瀰漫的濃重血腥氣昭示着,花廳並不如表面上看起來的這般風平浪靜。
謝琛打眼望去,便知這廳內沒有後手。
他俯身,意味不明地笑了下,測探少尹呼吸確定死亡無誤后,好整以暇地坐在屍體不遠處的燈掛椅上。
少尹頸側淌下的鮮血,此刻猶溫,從他身上蜿蜒至椅腿附近,匯聚成一塊一塊鮮明的紅斑。
謝琛竟也不以為意,只留神不讓鞋履碰觸到那些污漬,然後便泰然自若地坐好,半闔起雙目恍如老僧入定,一副等待的情態。
……
“你想問,為何謝琛不讓你在護衛的掩護之下離開沁州,而是拜託了我來護送,是也不是?”
地道口,芥舟子真人對遲向晚道。
“確實有此想法。”見芥舟子真人主動提及,遲向晚也不避諱,她如實承認道。
“如果只憑藉武功高強,是走不出這沁州城的。”芥舟子真人輕輕搖了搖頭。
“沁州城是按陣法建成,我想這也是盧氏為何在此地如此肆無忌憚的原因之一。現在整個城都戒嚴起來,可以說就連一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那咱們即將走的地道也是在這陣法之內?”遲向晚問道。
“正是,此城按照四象為軸心,以五行相剋相生為依據,設計了陣法。盧氏想必以為解陣之法已然失傳,所以對各條路段嚴防死守便可以高枕無憂。”
“但貧道曾於一本堪輿圖見過此陣,圖冊上僅是提及,並未作破解之法。”芥舟子真人說到這裏,頓了一頓,他去看遲向晚的反應,發現對方還是八風不動的樣子,自覺無趣。
一般人聽到這裏,得知古籍上未提破解之法,不是應該神色驚慌,連聲急問怎麼辦么。
到時候,他再慢悠悠地安慰,不必擔心,自己已解出了破陣之法。
這樣,對方心情歷經,從極度擔憂到放下心來如此大的一個轉變后,發現自己是虛驚一場,才更會感念他的好。
他這招之前屢試不爽,怎麼遇見遲向晚就不靈了呢?
芥舟子真人心中暗嘆了口氣,只能勸慰自己道,謝琛這傢伙看上的女人,和他一樣令人光火。
他見遲向晚始終沒有接過話茬的意思,只能自顧自向下說道:“不過你也不用擔心,我已經將陣法破解,屆時你只需要跟着我,聽我的指示變幻步伐,便可安然走出沁州城。”
遲向晚聽罷,笑眯眯地向芥舟子真人道謝:“多謝真人,這下我放心了。”
先前也沒看你不放心啊。
芥舟子真人暗自腹誹,決心再幫孽徒最後一次,以後便讓他自生自滅去。
他咽下話頭,微微頷首。
很快他們到了地道中,地道漆黑一片,空氣驟然停滯,說不出的壓抑感。
芥舟子的臉容在暗昧光線下模糊不清,遲向晚聽到他的聲音,才能辨認他的具體方位。
他介紹道:“我們現在所在的一陣,便叫做白虎天地陣。”
……
“你還真是有雅興。”
謝琛從容地抬起眼,看見沁州府尹從花廳大門走來,他長長的影子拖在地上,在熾烈陽光的映照下,像一團逶迤的鬼火。
沁州府尹強壓着怒氣。實際上,這股怒氣還是能從他發青的面堂上可見一斑。
“我該怎麼稱呼你?顧珩還是圓琛法師。”
“稱謂只是一個代號,府尹大人不必拘泥,不必多禮。”謝琛扶着燈掛椅的扶手,客客氣氣地道。
“真是好本事,早聽聞圓琛法師穎悟絕倫,當真百聞不如一見。”沁州府尹定定地站了半晌,最終搬了把椅子在謝琛對面坐下,就像此行是為了來拉家常。
可是,地上有一具漸趨凍僵冷硬的屍體,而府衙外又是高度管制的備戰狀態,此情此景下,敘家常是一種何其古怪的行為。
謝琛點塵不驚,他神色如常地和沁州府尹說著無關緊要的話。他們誰也沒有管地上的那具屍體。
“對了,”沁州府尹狀似無意道,“遲氏女,她可還在城內么?”
謝琛不動聲色坐直了身體,他沒有回答,只是含笑坐等對方下一句話。
沁州府尹吸了一口氣,他也沒想到,這件事會變得如此棘手。
先開始,謝琛化名顧珩,因着他周身氣度、視野格局均是不俗,所以他在自稱自己是富商時,他便先信了三分。
漸漸地,沁州府尹發現謝琛對揚州習俗風情十分熟稔,又操着一口標準的揚州方言,他便信了謝琛七分。
當去揚州確認身份的人,回沁州稟告他無誤后,沁州府尹就全然信了謝琛。
結果前不久,一封密信傳來,他打開封印,當看到第一句時,便吃了一驚。
不僅顧珩是假的,連那個阿婉也是假的。阿婉竟是阿晚,也就是遲氏嫡長女遲向晚。
信中,盧氏大罵於他,把他罵的個狗血噴頭不說,還授意他將這兩個人處理乾淨,必要時可以讓礦山一起消失掉。
他看完后焚燒信件的時候,連手都是抖的。
讓礦山一起消失掉這點,他並不意外,本來這也是他們的設想。
那些賤民,在事成之後,就應該一個不差地處死,不能留把柄於世。
只是這兩個人身份尊貴,他統共也沒見過多少這一級別的人物,實在有所敬畏,下不了手。
但他也明白,如果不動手,到時候沁州的事情,被這兩人捅到天子那裏,自己就萬劫不復了。
不料夏林這個蠢貨,不是說讓他把謝琛和遲向晚都邀至府衙嗎,怎麼只有謝琛來了。
他暗罵死去的沁州少尹。
遲氏女逃了,很有可能此刻就是在前往京城的路上,參與礦案的名單,謝琛只怕早就交給了她。
“府尹這裏可有水?”謝琛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還有閑心問他討水喝,“自從來到府衙,便一口水也沒沾過。偌大的沁州府,不會連水也無罷?”
沁州府尹是真不理解。
一般人落入此境,身處地方陣營,不是應該神色有變,心緒起伏么。
到時候,他再軟刀子硬磨,試探出名單究竟在何處,再看情況決定是留着謝琛,還是把他作為和天家談判的籌碼,都不是什麼難事。
他也不算沒經歷過風浪的人,先前中央派下來的幾個按察使都死於他手,再佯裝成意外。
怎麼遇見謝琛就行不通了呢?
圓琛法師精通藥理,他也有所耳聞。所以根本不敢打水中摻雜毒藥的主意,只能含着怨氣,堂堂一府府尹,充起端水的雜役來。
謝琛充滿興味地注視着他的背影。
之所以對方讓手下人動手,而非自己上場,他多少能猜到大概。
無非是如果事敗,可以把所有罪責推給手下,這樣畢竟未曾直接得罪於他,還存在一絲轉圜的餘地,可以與自己討價還價。
而且,沁州少尹知道的事情太多,一旦事敗,被捉起來拷打,可能吐豆子一般把事情都給招供,這樣的人,留着難免成隱患,而他也不便於自己動手。
於是,就有了今日的局。
能藉此殺死自己,是沁州府尹最想看見的結果;但他也知道,自己並不是那麼容易入套的,也不清楚,他這邊究竟還隱藏着怎樣的實力,正好趁此試探一波。
再有就是,如果能借自己的手,讓少尹徹底閉嘴,也算是有所收穫。
從始至終,沁州府尹還做着萬一事敗,就給自己極力留條斷尾求生之路的夢。
謝琛搭下眼帘,撫去袖上的褶皺,若有所思。
這位沁州府尹,是位心思縝密之人。只是心思縝密之人,也多易舉棋不定、顧慮頗深。
按理說這樣的人,可以暫時合作,也可以拿來利用。
只是……
他眼中一片漆黑叵測,隨後殺意盡顯。
他不喜歡別人拿遲向晚要威脅他,很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