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謝琛一愣,他倒也坦誠:“符紙乃師父所給。”
其實過段時日,芥舟子真人便會送來他新研製的一批緩解毒霧的藥物,應該會比這批效果更好。
屆時他與芥舟子真人勢必還要接洽,因此他沒想着隱瞞遲向晚。
遲向晚奇怪地打量着謝琛。
和尚的師父是道士,這也太奇異了,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方才她從謝琛手中取來符紙包裹的解藥,不可避免地由符紙聯想起道士。
關於道士,她了解得也不多,但前朝著名的芥舟子真人卻是知道的。而擺盤問道之舉,自芥舟子真人在皇宮裏先行垂範后,逐漸引得各路道士紛紛效仿,甚至演變成了道士的代名詞。
從符紙想到道士,又從道士想到沙盤,她的思緒不可抑制地跳躍到去歲秋日。
遲向晚突然福至心靈,想起還是秋季里的一日,她還傘之餘,還進了謝琛在宮內的書房。
那時候,謝琛親手做了四道素齋並一道主食,其中的三道素齋都美味可口,唯獨一道素蟹粉豆腐味道有些奇怪。
那時候她不以為意,現在聯想到那菜的樣式,竟是與沙盤有幾分相似,而薄如蟬翼的豆腐,則恰似一張宣紙。
再結合起謝琛所言,他師承於道士,她便心頭泛起一種難以言說的微妙滋味。
她依稀記得,那時謝琛還着重問及她對此菜的感受。
細思恐極,她沉着臉,也懶得詢問什麼,一言不發便要下床。
謝琛說完那一句,本就靜靜觀察她反應,但眼下遲向晚的反應,根本不在他預料之內。
他自詡算無遺策,除卻冬至宴會那次,因為寧妃的橫插一腳,改變了後續計劃。
其餘前往北州也好,奔赴沁州也罷,雖然其中有遲向晚的緣故,但也不算脫離他的整體佈局與規劃。
只是此刻,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受,似一張細密的無形大網,將他周身全然攏於其中。
他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如果此時不攔住遲向晚,那他可能永遠失去眼前的少女。
只是他畢竟剛剛癥狀發作過,一時半會還沒能完全恢復體力,此刻力有不逮,如何能阻攔住一門心思向外走的遲向晚?只得眼睜睜看着少女的背影漸漸遠去,像脫離他掌控的瀟洒的風。
一抹紫色在空中拋出凌厲的弧度,精準落進他的袖口。
“物歸原主,兩不相欠。”
謝琛拾起一看,是他送她的及笄賀禮。
原來她一直將它戴在腕上,只是往日有寬大衣袖的遮掩,他竟這些時日都未曾察覺。
往日愛如珍寶的手串,此刻她也能棄之如履地割捨乾淨。
他苦笑了一下,此刻倒有幾分自食惡果的滋味了。
以遲向晚的穎慧,在他說出道士那句后,難免想到了什麼。
她只怕已然明白,原來開始的那些偶遇,不過是他儲心蓄意地試探。
不過他本也不打算一直瞞她,誠然他完全具備這一能力。
他略作停歇,待積攢了氣力后,推開屋門。
屋前堂下,空無一人。只看見四隅黑夜蔚藍莫測,星子皎潔恍如螢火。
此時已是初夏,蛩聲蟬鳴陣陣作響,回蕩在空寂的院落之中,何其悠長。
他垂眸,不過想了一瞬,便露出清淺卻篤定的笑容,邁着飄逸的步伐,向柳園地勢最高處走去。
山丘上,葳蕤繁葉綴在涼亭之上,像為亭檐鍍上一層清新的綠漆,涼亭之內毫無響動,似乎從未有人深夜踏入此處。
是夜無風,可掩映在涼亭外的蒔葩,卻在微微搖晃。謝琛瞥了一眼,眼中笑意便深了一層,輕手輕腳走近涼亭。
遲向晚就坐在美人靠上,以手支額,微微出神。
謝琛也不出聲打擾。
寂靜夜色中,他比夜更為深邃漆黑的眼眸里,氤氳着專註的溫柔,就這麼靜靜地望着眼前的少女,好似是要把少女清麗婉約的姿容,望成剪影,再深深根植於心中。
他記得,也是這樣的一個亭子,或許比這亭更大更宏麗些,但場景總是相仿的。
他站在亭中,以一種盡掌諸事的姿態,目送少女舉着他的那把月白紙傘,深一腳淺一腳逐漸隱匿於雪色和月色之中。
除了一串小巧的足印,沒有什麼昭示着她曾來過。
那時的他並沒有想到,自己會與那個少女擁有這麼多的後續交集,與斬不斷的紅塵緣分。
只是此刻,兩人的身份卻已倒置。
端坐在亭中,情態悠然的是她,而他費了些思量,方尋至此處,眼下正欲進去。
遲向晚涼颼颼睨他一眼,倒也絲毫不奇怪,“總算還知道尋至此處。”
“月是故鄉明。離鄉久了,總會想家,站在高處遠眺京城,也是情理之中。”謝琛好像聽不懂遲向晚話中的揶揄,聲線溫雅和潤。
“你且再等我虛以委蛇一段時日,等待京城那邊接應的人手到了,如此便將涉案官員一網打盡,屆時咱們一起回京城。”
遲向晚聞言扯了扯嘴角,也沒吱聲。
過了一會兒她才道:“誰知你哪句真哪句假,從今往後,但凡你說的話,我一概不信。”
謝琛離遲向晚近了一步,他整個瞳仁都暴露在月色之中,像清粼粼的黑色棋子,一副分外無辜的模樣。
“阿晚這話便是錯了,我從未對你說過一句謊言,欺騙於你之說,又從何而來?”
遲向晚這回細想了想,這人起初試探是真,後續隱瞞也不假,但真如他所言,從未對她撒過半句謊,至少沒有語義前後矛盾被她發現出來過。
謝琛窺見少女神情有所鬆動,趁勢從袖中取出香灰手串。
他逆着月光,臉容有些模糊,聲音卻清清淺淺、散散淡淡:“人或許不是好人,東西卻是好東西。”
謝琛的食指和拇指捏起手串,那個小狐狸墜飾,便在他手邊晃蕩,不時與琉璃珠子相撞,發出琳然悅耳之聲。
手串都遞到遲向晚眼前,遲向晚不看也不行,但她餘光輕描淡寫地一掃后,目光便一凝。
狐狸的左耳,有一道細微的刀痕,她長久把玩此物,早已知曉。而謝琛的虎口,也恰有這樣一道小小疤痕,她卻是頭一回發現。
往日他雙手攏緊,虎口便被拇指食指夾住,裏面的傷口也正好隱藏起來,而這一隱藏,便隱藏到了今日。
此處肌肉時常活動,肌膚因為受到牽力的作用,傷口反覆拉扯,癒合的也慢。疤痕上緣微有隆起,帶着鮮艷的紅色,一看便知傷口結痂不久。離徹底長好,還需要不短的時間。
原先納罕,他是從哪裏找的能工巧匠。不料這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遲向晚話至嘴邊,又默默咽下,只伸出手遞給謝琛,默許了他幫自己重新戴上。
本來感覺空蕩蕩的手腕,恢復了往日的自在,狐狸吊墜來回搖擺,像是訴說著和主人短別重逢的喜悅。
她清了清嗓子,道:“我在意之人,贈我鵝毛一根亦愛如珍寶;我不在意之人,縱使予我黃金萬兩,也如破銅爛鐵。”
謝琛一聽,便知她在指自己先前那句話,他輕輕唔了一聲。
“那在阿晚看來,它是好東西還是壞東西?”他眸光掠過琉璃香灰手串。
“你自己想。”遲向晚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夜深露重,我忙活了大半宿,還要休息。”
說罷,便要從美人靠上起身。
謝琛卻拉住了她的手。
不同於前段時日的箍緊圈住,是一隻手不經意地劃過另一隻手,緊接着兩隻手十指相扣。有一種令人心安的穩固力量,像靜而無邊的山海,摒除塵世一切紛紛擾擾、駁雜詭譎。
之前他們也不是沒做過比這更為親密的舉動,但十指相扣又是不同的感覺。
十指連心,相遇相識相知,更進一層。
遲向晚任憑謝琛動作,不料謝琛一陣摸索,憑藉微凹的觸感,竟摸出了那道咬痕。
他輕轉手腕,將咬痕包進掌心,溫柔而輕緩地摩挲,像拂塵掠過蟬翼那般小心翼翼。
“你讓我想啊,”他的聲音從耳邊傳來,像是在認真思索着什麼,“我只想看看傷痕嚴不嚴重,師父上次還送來了白玉膏,要是你需要,我現在便幫你罨葯。”
遲向晚略一躊躇,話還是問了出口:“你自己怎麼不用?”
“你是說這道么?”謝琛垂下眼帘,頭一次細細打量着自己的傷口。
“也不是工匠出身,非要逞強……”遲向晚小聲埋怨。
謝琛眼底笑意卻更濃,他執起遲向晚的手,細細打量起來,從白皙的手背到秀致的指節,再到修長的手指。
打量半晌,他仍不肯罷休,將自己的手放在旁邊,像是在比對些什麼。
本來兩人的手都是纖長白皙型,只是謝琛身為男子,手掌要更為寬大些。但由於虎口的疤痕豁然在目,論起手部秀美,便差了遲向晚一籌。
“用了葯后,便襯托不出你的手了。”他輕描淡寫道。
他本就是有意留着這道疤痕,本想‘無意中’讓她瞧見,讓她進一步知曉自己的心意,沒想到今日便派上了用場。
“墜飾你雕刻了多少天?”遲向晚一看到,那狐狸吊墜上纖毫畢露的線條,彷彿就能聯想到嚴華殿內,每一個孤寂的夜晚,謝琛凝神靜氣低頭雕刻的模樣。
謝琛看見少女有些心疼自己,只覺得魚兒自己上鉤的樣子,分外有趣。他下意識伸出另一隻手,想要揉揉少女烏黑油亮的發端,又怕得寸進尺惹她羞惱,終是放下手來。
“你不生氣了?”他如是問道。
“我什麼時候生氣過?”遲向晚幽幽望他一眼,“只是你記住了,沒有下次。”
她面色平靜怡然,可謝琛卻從中聽到了陰惻惻的涼意。
他倒不在意這種小打小鬧般的威脅;也不欲解釋是何等致命而隱秘的事情,會令他對她反覆試探;更不打算說,即使他對她生出過疑心,也從未起過半分傷害她的念頭。
他只是用手指去扣她的手,直至兩隻手之間,再無一絲間隙。
“好。”
謝琛當然知道,小姑娘本就沒打算與他真心置氣。
否則她方才就不是來到此處,而是直接讓遲許的那十餘個親衛,送她回返京城了。
只是,他總要讓小姑娘氣消得一絲不剩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