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沈融冬的腰被晏君懷箍了一夜,醒來時,身側他宿過的地方一片空蕩。
她記得依稀間,晏君懷起身下榻,不忘在她的額心烙下一吻。
他溫言軟語道:“待孤下朝歸來。”
他是太子,每日天未破曉便前往早朝,這不可避免。
沈融冬昨夜的夢裏,青荷來走了遭,她在綠竹伺候她更衣時,還恍惚如在夢中。
沈融冬款款抬起若蔥根的手,雲錦摩挲過肌膚,綠竹生怕擦傷太子妃,將荼白的衣帶在腰側利落打結,正欲進行下一步,殿外傳來嬰兒啼哭,聲聲不止,彷彿是抽噎得沒了勁兒,耳朵里的聲音愈來愈啞。
她與太子妃同時往外殿看,乳娘不過幾瞬,抱着小皇孫的襁褓從外來,聲音憂喜參半:“太子妃,小皇孫怕是離不了您,自從昨夜將他抱走,便一直哭鬧沒停,老奴好不容易將小皇孫哄睡,不曾想一大早給他餵奶水時,又開始鬧了,這實在沒法,才抱着過來,太子妃您聽聽,這嗓子怕是都快啞了。”
沈融冬從她手中接過盼兒,時下天光大亮,粉雕玉琢的臉蛋在朝曦陪襯下更柔潤,眼瞳墨黑絢爛,如西域年年上貢的葡萄。
或許是嘴唇剛沾過奶水的緣故,潤澤瑩滑,癟起的嘴在她拍上襁褓時,逐漸安靜下來,抽噎成了哼哼唧唧的咕噥。
綠竹捧着衣裳在旁側,望見小皇孫的變臉,嘴角不自主沁出笑:“太子妃,小皇孫這般伶俐,長大了定會孝順。”
沈融冬淡然道:“本宮只盼他日後安樂無憂。”
至於孝順,自是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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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早膳期間,沈融冬先將銀勺盛好米糊,給盼兒小口喂着,宮人低眉順眼,眼見太子妃無暇顧及自己,不免唏噓。
她終於放下銀勺,乳娘將小皇孫暫時抱走,纖纖十指未曾碰着碗筷,殿外闖進來小太監的稟報,字字透露慌張:“太子妃,沈小將軍在殿外求見。”
沈融冬手停在半道,遲遲未回過神。
她昨日裏回將軍府探望,曾從二老的口中聽聞過三哥近日要歸京,可是不曾想,竟然這般快。
小太監見她恍惚,神色更為難道:“沈小將軍看着在震怒,像是來找麻煩,而不是特地來瞧太子妃。”
找麻煩?
沈融冬收斂神色,低聲道:“你同他說,本宮先整理儀容,隨後再見,領着在院裏兜幾圈,打上些趣。”
綠竹聽聞太子妃的答覆,臉上呈現些許茫然,不禁問:“太子妃,您這是…”
沈融冬抬眼,看向乳娘吩咐:“您將盼兒抱遠些,從側門走,也在別處多打些轉,莫讓沈小將軍聽見聲音。”
綠竹更迷茫:“太子妃,您為何要讓乳娘將小皇孫殿下抱走?”
“本宮的三哥不喜歡孩童,”沈融冬隻言片語揭過,“若是讓他瞧見,想必會更震怒。”
“這沈小將軍,”綠竹縮了縮脖子,喃喃道,“當真是好凶一人。”
沈融冬溫雅揚唇,沒多做解釋。
只有她心底里知道,沈溫自年幼便將她寵上天,後來匈奴侵擾邊境,他請戰出征,到現今回京的次數寥寥無幾,可沒一次落下看她。
盼兒在去年過繼她的膝下,打那次起,她連他的一封家書再沒收到過。
過上些時辰,沈溫被宮人迎進殿內,沈融冬親自為他不慌不忙沏茶,還未等問候半句,沈溫將掩人耳目的面巾一把扯去,弔兒郎當問:“原來太子妃出嫁東宮,竟要靠賣侍女來拉攏兵部?”
茶水漫出盞沿,在桌面洇開一大片水漬。
“三哥何出此言?”
“若不是我聽聞蛐蛐斗場趙朗同他好友的對話,得知青荷下落,你準備瞞我到幾時?”
沈融冬無言,眉眼微跳,不知應對的舉止。
沈溫更進一步道:“兵部左侍郎府中的二公子趙朗是活生生的紈絝,他同他一眾狐朋狗友在蛐蛐斗場裏大放厥詞,這件事如若在市井裏傳揚開,汴京城上下沸沸揚揚,有心人拿去大做文章,不止是你和太子殿下的臉面丟盡,連沈府,都會被波及!”
沈融冬自年幼到如今,沒被他這麼嚴厲訓斥過,當下鼻尖一陣酸,又連忙問道:“青荷現在是在兵部左侍郎府中嗎?”
沈溫看她一眼,悠悠道:“到時我會將她接回沈府,就不送到這來了。”
沈融冬思慮片刻,這的確是節骨眼下最妥帖的辦法,沈府於青荷而言,無疑是最佳的庇蔭處。
她沒反駁,低低應:“好。”
沈溫目光所及身前烏木桌面,早膳還沒來得及撤,瞧着竟比平日裏沈府吃的都大不如,他又在余光中瞧見沈融冬愈發瘦骨伶仃,於是一手捏過茶盞,將滿溢出的茶水順唇線一飲而盡。
儘管灌下的茶溫度適中,他喉嚨間仍似火急火燎,辣到嗓子聽着都啞:“若你在這宮裏頭呆得不舒服,不如由沈府出面,向陛下請一紙和離書,咱們離了這東宮。”
“這宮裏頭,”沈溫眼裏烏沉沉的,一時看不透情緒,“怕是座吃人的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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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君懷下朝歸來,遠遠聽見盼兒的咯咯歡笑從偏殿前院裏傳出,不時伴着呢喃哄聲,崔進隨同在旁進去察看過,很快出來稟報:“殿下,是孟側妃抱着小皇孫逗弄他,乳娘守在邊角,據她說太子妃與沈小將軍在寢宮暢談,於是她抱着小皇孫迴避,可他哭鬧起來沒法,逢側妃路過,才哄了起來。”
“為何迴避?”
崔進低眉窺着他臉色,小心道:“許是小皇孫哭鬧厲害,怕驚擾到沈小將軍。”
“沈溫何時歸京?孤竟半分不知,”晏君懷說著笑,眉眼沾染或有戲謔,也見幾點認真,“這京中孤也不嫌多他一人,他嫌孩童吵鬧?”
崔進啞口無言。
過須臾時刻,他隨同太子殿下往偏殿裏走,乳娘眼尖,一眼瞧見,連擺出誠惶誠恐,還未等殿下問起,又將方才的解釋娓娓道了遍。
晏君懷長身鶴立,朝服着在身上,依舊恍若明玉。
孟歡看見他臉上噙幾分笑,不那麼陰沉,遂抱着襁褓踱步他身前,將懷中稚兒給他瞧,微微笑道:“殿下,您看盼兒多乖,看見您,他更開心…”
“崔進,側妃抱了這些時日想必也累,將小皇孫抱過來,替她分憂。”
孟歡微睜美眸,似是不敢相信。
而崔進已上前,探出手將小皇孫接過,乳娘在旁看了,身子不住發顫。
直到晏君懷下令:“拿了最後的銀兩,便走罷。”
乳娘膽寒,連同孟歡亦如篩糠般發抖,過了片刻,紛紛想方設法開脫。
“殿下,小皇孫一貫黏太子妃,也黏側妃,這是好事啊,老奴抱着它,只怕小皇孫的嗓子再啞,又拿他無可奈何,還請殿下明鑒…”
“殿下,”孟歡也道,“這件事是妾身不是,您莫要責罰於乳娘。”
晏君懷眸光陰鷙,聲沉下來:“日後記着身份,莫在盼兒眼前出現,他與你毫無瓜葛。”
孟歡望着他決絕轉身,霎時梨花帶雨,臉頰掛着清淚:“殿下說話好生令妾身心寒,盼兒是妾身的親生兒子,難道只許姐姐接近,妾身看上一眼都成罪過?”
未等他回身,孟歡側身而走,邊踱步邊啜泣:“遵殿下令,日後妾身便不在外頭出現,免得礙着殿下同姐姐的眼。”
崔進看見太子斂去大半威嚴,微沉聲:“下不為例。”
孟歡腳步細碎,聽見后戛然而止,她餘光望得太子殿下不曾側目,彷彿這句說辭不過在彰顯仁慈。
她懂見好便收的道理,輕巧朝崔進走去:“全怪妾身不識臉色,仗着殿下寵愛無法無天,還請殿下包容,不過是否能讓妾身最後再瞧幾眼盼兒?”
崔進抱着小皇孫僵持在原地不動,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太子殿下的目光始終不深不淺,他沒說行與不行,他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舉動。
他漸漸回憶起昨夜在書房裏,孟側妃冒着風寒,來懇請殿下歇息。
太子生生拒絕孟側妃,只是取下披風為她披上,繼而專心處理朝務。
孟側妃固執守候在旁,一等便是小半時辰,太子殿下擱下紙筆發覺身側人存在,也只微微沉臉,並未說些什麼。
藉此想來,小皇孫是太子的逆鱗,若是觸怒,定將艴然不悅。
襁褓中的小皇孫眯縫着眼,孟歡掛着慈愛望他,唇角蓄滿笑意,又像是無心那般問:“殿下今夜,還是宿在姐姐寢宮中嗎?”
晏君懷眼眸微沉,孟歡有時候的確深得他心,可有時又愚蠢太過,如同她自己說的那樣仗着寵愛,簡直在恣意妄為。
“殿下,昨日裏是側妃的生辰,”一旁乳娘審時度勢,盯着他們眼色囁嚅道,“老奴一大早瞧見孟側妃在食用涼透了的長壽麵,心裏說不上滋味,才想着將小皇孫給孟側妃抱一抱,盼着能散去些孟側妃的憂慮。”
孟歡即刻又羞又惱,瞪向她道:“誰允許你在殿下眼前提起?”
乳娘登時噤聲,不敢多說半字。
崔進瞥見太子殿下轉眼,望向孟側妃淚痕未乾的臉,放緩聲調道:“若真如此,孤自會補償。”
孟歡喜出望外,施施行禮道:“那妾身備水待殿下來。”
崔進手中空下,同太子殿下走出庭院,石子路經日光晒成微燙,他心裏藏有的疑慮沒憋住:“殿下,若是讓太子妃得知,只怕她又要難過一陣。”
“孤只想將虧欠的,盡數彌補回來。”
崔進緘默,東宮中起初只有太子妃一人,後來朝臣微詞下,太子殿下一改作為,時間久了,或許逢場作戲,亦或真正恩愛,他自身也根本分辨不清。
只記得杏花春雨,太子殿下初見撐着傘肩頭仍被淋濕一半的孟歡,恍惚道:“她像不像從前的冬兒?”
也不知道,究竟彌補給誰,又是虧欠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