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88章

再次回到飛廉星時,宿陵感到了陌生。

暴風雪孤獨地飛馳在寬闊的公路上。越往城市的方向走，到處都是遊行和抗議。

暴風雪沒有聯盟的定位晶片，還有一套反追蹤系統。因此不容易識別,這一路幾乎暢通無阻。

……那蕭淮硯呢,他還安全嗎？

新聞廣播仍在持續。

“根據最新報道,漸台七已全星戒嚴。中央星系即將在明日中午十二點之前完成所有城市的戒嚴。請各位居民做好相關準備,禁止外出。”

鏡頭掃過了總長的家門口，蕭淮硯的身影從窗口一閃而過。

宿陵微微放下了心。

“……御神公司宣稱，將在飛廉星進行一場盛大的煙火表演。地點為采玉城江高街300號。”

那個地址被反覆播放了數遍。

宿陵很清楚那是個陷阱,但他必須要去。

深夜的采玉城陷入了極度的安靜,燈火通明的街區里連一個行人都沒有。黑漆漆的玻璃大廈像一隻張牙舞爪的怪物，靜候在深處。

巡邏的黑色制服拿着對講機：“報告,目前沒有發現任何可疑人員。”

監控台沒有答覆。

寬闊的街面上,巡邏組仍然小心仔細地搜查，探照燈沒有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被揣進褲兜的對講機偶爾傳來了不清不楚的電流聲。

二十三樓的監控台里一片漆黑，幾個戴着耳機的人趴伏在調控台上,都已經昏迷。

一個送飲料的小推車從暗中滑出,突然被黑暗裏的人抓住了。

“你還在這兒幹什麼，磨磨蹭蹭的！”迎面的一個人不耐煩地罵道，見到人時，眼前忽地一亮。

明明都是一樣的黑白制服,戴着口罩和帽子,怎麼這新調來的人穿起來就和量身定製似的,往那兒一站都挪不開眼。

“之前怎麼沒發現你身材還挺好,嘖,難怪主管讓你來。”對方扯緊了領帶，看了眼時間,邁開步子。

宿陵當作沒聽見，推着車跟在那人的身後，餘光仔細地觀察着周圍的情況。整個大樓的內部都呈“回”字型，特殊材料的玻璃架構在所有方位，中央鏤空處是高達百來米的納米材料——做成了藤蔓的造型，蝴蝶蘭形狀的永生花，開滿了藤條。

他查過一些御神公司的材料。

這家科技公司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帝國時期，在那時就與帝國科學局保持了相當緊密的合作。聯盟成立后，御神公司只消沉了短短數十年，而後憑藉高精尖的創新實力再次掌握了市場的核心。

然而從上一代開始，御神公司的家族內鬥愈發強烈，當權的掌門人突然病逝，剩下的人都無力支撐。風雨欲來，搖搖欲墜。司家正是在這個時候趁虛而入，和內部的人勾結，一舉拿下。

在司瑾瑜接手之前，司鈞和曾在一些場合公開表態，他要讓御神公司繼續擴張，向多領域革新。而司瑾瑜顯然並不認可。

過去的半年內，御神公司已經砍掉了多條過去的產品線，解僱了不少員工。而大部分生產都進入了聯盟的機密領域。

或者更準確地說，是與科學部相關的領域。

“喂，我說，今天你表現得機靈點兒。有貨來了，離那些東西遠點兒。”領頭的人回身囑咐宿陵。

“……貨？”他壓低了聲音，表現出適當的困惑。

“就是那批人形兵器唄。上面說過了，不能動。看樣子都是用來做實驗的……這個時間點，應該都開始了。”

宿陵收緊了手指，只聽推車的扶手一聲清脆，竟然硬生生斷了。

那人一頓，忍不住：“哎你可真是笨手笨腳！後面獃著！”

他接過了宿陵的推車，一邊往前，一邊數落：“你這樣會觸發報警裝置的，到時麻煩的可不只是我們。你知道聯盟最近通緝的那個人形兵器吧？說不定就找上門來了。不過嘛，你也不用太擔心，一個平平無奇的傢伙罷了。”

說著，他的手指碰過了牆面。在他接觸到的位置，一個圓圈如漣漪般擴散。

他是在開報警裝置。

宿陵跟在他身後，逐個關掉了。

那人還在得意洋洋：“我們準備了一棟樓的炸藥，從上到下，嘿！弄不死他才怪了！”

渾然不覺的領班推着小車走入了電梯，宿陵站在他旁邊，看見了一共一百二十層的數字。

掃描卡接入，顯示頂樓。

“你該不會是個啞巴嗎？”領班忽然問。瞧眼前這模樣，露在口罩外的眼睛漂亮極了，在這樣的地方顯得十分不必要。

當然他的遐想還沒來得及更進一步，忽然眼前一黑。

-

與此同時，帝國學院的鐘樓上，蕭淮硯望着那一片鑲嵌在錶盤內的星海碎片。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架上了梯子。

他應該毫不猶豫地取走，交還給宿陵。

但此時此刻，他又產生了一絲遲疑。

這時，他聽見了頭頂的鐘聲。

清越，深遠，撞得人頭疼。

來自十二年後的蕭淮硯睜開了佈滿血絲的眼睛。凜冽的風聲過處，皆是呼嘯。

他好像控制不住身體似的，勉強才站了起來。他望着那架梯子，順着爬了上去。

星海碎片涼冰冰的，稍微一碰，就和捏着容易融化的冰片一樣。

他毫不猶豫地摘了下來。

此時，天邊的紅光炸開，染紅了天際。蕭淮硯回過頭，看見了遠處漆黑的空中，出現了一個蟲洞。

-

“叮”地一聲，電梯開了。

宿陵拿着掃描卡，目不斜視地推車經過了躺在電梯角落視野盲區的人。

眼前有數十台大型機器正在運作，仿生人持着武器在四周巡視。

一個巨大的鐵籠里關着幾個人形兵器。他們蹲坐在那兒，看上去臉色蒼白，狀態十分不好。

宿陵推着小車，路過調試人員時他們會順手拿一杯飲料。

一共七個實驗員，二十個仿生人。

宿陵不動聲色地迂迴其間，靠近了那個鐵籠。

開關在牆邊，看起來是通過掃描卡驗證。

宿陵警惕地觀察了左右，正要將掃描卡貼上時，聽見了一聲急促的尖叫。

一個矮小的人影光着腳從一台機器里跳了下來，他全身只有一張薄薄的布裹着，背脊處的血流了一地，還有扯落的機械零件卡在身上。

紅色的警報從機器內部傳來。

“快點，抓住他！”

那個人影狠狠地咬傷了最近的人，徑直越過了機器，往鐵籠的方向跑來。

仿生人的激光槍緊隨而至。

“要抓活的！”惱怒的實驗員瘋狂點觸着控制器。

就在激光即將逼近那個矮小的身影時，宿陵一把將他拉開，擋在了前面，簡單地踹開了仿生人，奪下了槍，將槍口調轉了方向。

他的口罩被蹭掉了。

在場的聲音安靜了下來，只有那個負責仿生人的實驗員還在尖叫：“這是怎麼回事？！”

他握着控制器，拇指顫巍巍地要去按紅色鍵，卻聽見有人命令道。

“都別動。”

看見來人的身影時，周圍的實驗員紛紛停止了動作。

走來的男人臉色略顯病態，金絲框眼鏡架在鼻樑上。然而與過去文質彬彬的氣質不同，他變得十分怪異，尤其是從領口爬滿了脖子的藍紫色血管。

“宿陵，我等你很久了。”蕭薄毓說。

宿陵的槍口對準了他。

蕭薄毓也不怕，只是微笑着看向他，詭譎的目光微微一動。

強烈的電流聲在宿陵背後響起。

鐵籠里痛苦的呻/吟和尖叫震得宿陵渾身一顫。

“放下槍。”蕭薄裕的聲音溫和，卻不容商榷。

宿陵頓了頓，將槍扔在了地上。

“請坐。”蕭薄裕朝離他最近的機器抬了抬下巴。

宿陵看了一眼鐵籠，突然被人抱住了手臂。

“別……別去。”那個瘦弱的人形兵器仰起頭，央求道。

宿陵摸了摸他的頭髮，朝他微微頷首。

也沒什麼太可怕的。只不過是機械束縛住手腳。

蕭薄毓見他順從地配合，這才滿意地關掉了電流。

“這個宇宙有很多秘密，宿陵，”他俯身湊到了宿陵耳邊，“如果你和我一起，那麼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宿陵厭惡地扭開頭，沉聲道：“你到底想要什麼？”

蕭薄毓撩開了他額前的發，諱莫如深地笑了。

“長生？”

蕭薄毓的手指一頓。

宿陵望着他：“任何事情都是有代價的。你承受不了。”

蕭薄毓抬起他的下巴，狠狠捏住。

“我的實驗是最完美的，不可能有任何差錯。”

“你的試驗樣本，還活着嗎？”宿陵平靜地像是在陳述事實，“除了斐然，應該都不在了吧。”

“你不懂！”蕭薄毓激動地駁斥道。擴張的血管隨着他的動作向面部擴散，顯得極其猙獰。

在吼完這一句后，他突然冷靜了下來，勾起嘴角。

“最早我用過人的細胞做實驗，效果很差。可是後來，老天爺把你的同類送到了我身邊。他非常不錯，生命力極為頑強，也有着漫長的生命。”

宿陵平淡的眸色有了一絲波瀾。

“虞冰。”

“對，A001，”蕭薄毓念出了這個代號，“他們拿他沒辦法，只有我想出了最好的方式。與其苟活着，不如做出一些微小的貢獻。你沒看到他在那些放射性物質里的反應，極端的痛苦，非常漂亮。不過，我相信你會表現得比他更好。”

陰沉的笑聲宛若蛇蠍，一點一點從影子裏爬出。

“你殺了沈川。”

蕭薄毓露出了一個遺憾的眼神：“當初他同情A001的時候，只敢躲在旁邊看。等A001死了，他又想當個正義的人。愚蠢和貪心，他都佔了。死亡，不過是在幫助他。”

“你沒有權力決定。”

“聽聽你說的話！宿陵，你聽上去怎麼像蕭淮硯那個蠢貨？權力？擁有力量的人才有資格說平等，可是你瞧瞧那些人真的這樣做了嗎？不過是一個個表面上裝得像個人而已。”

蕭薄毓語氣同情：“看看你自己，宿陵，你一個人在這裏的時候，蕭淮硯在哪兒呢？他不會來救你嗎？”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他無關。”宿陵淡淡地說。

“那你們搶走那瓶暗物質是因為什麼？讓我猜猜，是不想讓更多契約出現了？真的嗎，還是因為這樣就不會出現更加強大的反抗者？”

宿陵靜靜地看着他，忽然失去了說話的耐心。

他已經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了。

“他怎麼在這兒？！”一個刺耳的聲音傳來。

司瑾瑜帶着斐然走了過來。司瑾瑜不滿地瞪着宿陵，像是想剜掉他的眼睛。

“我真不知道蕭淮硯喜歡你什麼，明明……我才是先認識他的人。”

聽到那個名字時，宿陵的眸光輕動。

司瑾瑜惡毒的聲音在他面前響起：“不過也沒關係，他很快就會知道，你的下場。”

然而宿陵連看都沒看他。

宿陵根本就不在意。

這種無視讓司瑾瑜突然惱怒，口不擇言：“你和那隻貓一樣，本來就不該活在人類的世界！！”

他不顧蕭薄毓的眼神，撲上去按下了機器的啟動鍵。

宿陵仍然是那副平淡的模樣，在被座椅送入之前，冷冷地開口：“不是瓦格，是你。”

那時，司瑾瑜所在的房間原本是瓦格的，垃圾桶里的貓薄荷也是故意放入的。

而此時，司瑾瑜被揭穿了也毫不羞愧，只是冷笑。

斐然站在他身後，垂着眸，一言不發。

那是一個圓筒形的通道，長達三米。周圍冷冰冰的。

宿陵通過那些機械原點推測，這是用來提取脊髓細胞的東西。

看來，蕭薄毓的身體狀況已經等不及了。

隨着機器的推進，他觀察着四周。這種機器的原理他曾聽蕭淮硯說起過，需要巨大的電流支撐。

嗡鳴聲在耳邊響起。

司瑾瑜冷漠地看着那台機器。

“你還不能殺了他。”蕭薄毓看了他一眼，命令的口吻道。

司瑾瑜正要說“為什麼”，突然顫抖了起來。

那台嗡鳴的儀器忽然發出了尖銳的聲音，堅硬的材料像是氣球一樣慢慢鼓脹了起來。

“不、不對！”有個實驗員退後了幾步，發現數據監測面板完全亂了套。

三秒后，那台儀器就跟煙花似的爆炸開來，轟然作響。那一整排的機器像是串聯在一起的氣泡，崩裂燃燒。

而宿陵從那片黑煙中走了出來，冷淡平靜，毫髮無損。

整棟御神公司大樓里的燈都接二連三地因為電路損壞熄滅了。

有人破開了鐵籠，腳步聲和仿生人的激光槍同時響起。

被炸穿的天花板上方，一個遠處的航艦正在逐漸靠近，航艦身上塗抹着亞伯拉罕的標誌。

宿陵淡淡地瞥了一眼燃燒的廢墟，斐然已經不見了蹤影。

他沒有再在意，跳上了屋頂，挨個拉起了他的同伴們。

珊瑚將航行艦停在了屋頂邊，朝宿陵招手。

等人都上齊了，珊瑚才和宿陵抱怨：“剛剛嚇死我了，怎麼采玉城附近還有個蟲巢。”

宿陵微怔，然而望去時，天邊已是漆黑一片，什麼也沒有。

“不知道怎麼就不見了，但是你看——”珊瑚划拉了一下面板，“海神星，天馬星，K99，怎麼突然出現了這麼多？！還都是在行星外部。你干、幹什麼，難不成我們還要去解決這種麻煩！”

宿陵的手指覆在了朝最近那個蟲巢方向的“自動導航”上，點擊了確認。

舷窗外，采玉城已被遠遠拋在了身後。城市的燈火如長河，燒成了璀璨的模樣。

他不自覺地想，蕭淮硯今晚會做個好夢嗎。

冰冷的懷錶躺在掌心裏。他對着照片上的人做了無聲而鄭重的道別。

“……再見了。”

-

“目前，記者正在御神公司大樓附近，可以看到因不明原因起火后，樓內開始發生不定時的爆.炸。傷亡人數不明，醫護人員，醫護——”

記者的話尚未說完，就被路邊的尖叫淹沒了。

不知從哪裏竄出來了兩隻巨型擬態蟲，快速地在街道上追逐活物。

拐角處的陰影里，蕭薄毓用手帕捂着嘴，然而支撐不住一般，猛地咳了一口血。

他穩住身型，卻被頭頂的巨大陰影遮住了影子。綠色的粘液落在腳邊，發出了燒灼的聲音。

一根觸手瞬間穿透了他的肩胛骨。

蕭薄毓吃痛地抓緊了身後的觸手，不顧被灼傷的手掌，猛地掙開。

一群趕來的仿生人擋在了他身前。最後兩個仿生人分別抓着昏迷的司瑾瑜和渾身是傷的斐然。

幸好，蕭薄毓想，他還留了一個。

-

荒蕪的原野上，蕭淮硯撐在溪邊，勉強抹去了臉上的血跡，胃酸上涌。他頭痛得厲害，恍惚間只覺得心臟要炸開了。

他最後的記憶停留在鐘樓，而恢復意識時已經躺在了潮濕的草地上。周圍有很多擬態蟲的殘肢，和黏液。

“卧槽，老大你剛剛好帥啊！簡直一刀一個擬態蟲！”希子都揮動着雙臂，不忘誇獎身邊的人，“雲清也好棒，救了好多人呢！”

傲萊默默地坐在弗蘭克身邊，分了一口酒。

弗蘭克滿臉的不解：“我說不對吧，你怎麼突然跟不要命了一樣，懟直了往蟲巢里沖，還是搶我的輕型艦！宿陵教給你什麼秘訣了？瞧把你能的，還能單挑進化型蟲母？！不行，你這，難怪他們懷疑你——”

“對噢，蟲母死了蟲巢才會消失，”歐楚楚恍然大悟，“老大，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連嘯也不甘落後地加入了嘰嘰喳喳的人群：“宿陵呢？宿陵去哪兒啦？我看他把暴風雪停在了12號門口，還以為他也在呢。”

不遠處，蕭淮硯靜靜地跪坐在原地，掐緊了自己的左手。那裏受了些傷，但他也不在意。

他看上去失魂落魄，眼睛紅紅的，一動不動地盯着漆黑夜空。雲層厚重，不見星辰。

他的槍散成了幾截落在溪水邊，裏頭掖着的小紙條被水流沖了出來。

那個筆挺的字跡寫着：“保護好宿陵。”

在這一刻，他終於和那個未來的自己心有靈犀。

他看懂了他在說什麼。

那是提醒，也是告誡。

……他會失去宿陵。

這才是他穿過了鐘聲，來到現在的原因。

而宿陵早就知道了。

那個時候，宿陵是在向他告別。

蕭淮硯想，這太不公平了。

憑什麼。

憑什麼他一無所知。

憑什麼他什麼都做不了。

咸澀的濕潤混着腥甜的血跡經過唇角，干啞的嗓子連一絲痛苦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他捏緊了拳頭，指甲插進了傷口裏。

但疼痛讓他稍稍清醒了一些。

……還沒有到結束的時候。

作者有話要說：

沒事，明天就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