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85章
接連不斷的鐘聲撞在一起,穿過了雪城清晨的街道。
宿陵醒來時,正和蕭淮硯擠在沙發上,箍在腰間的手臂不自覺地收了收。等貼着的人睜開眼,望着湊近的淺色眸子,整個人都愣了幾秒。
蕭淮硯的手臂都是麻的。他試圖往後退一點,但差點直接摔了下去——幸虧宿陵拉了他一把。
懷裏涼涼的觸感彷彿被捂熱了,等分開時竟然有點不習慣。
……早知道就換張大一點的沙發了。
不對,等等。
宿陵被蕭淮硯盯得發毛,那目光仔仔細細地像要把他扒乾淨檢查一遍。
但畢竟夜裏除了親吻什麼都沒發生,自然也沒有什麼把柄。
蕭淮硯這才勉強地收回視線。
……料那傢伙也不敢。
他走了幾步,發現吧枱上的水果汁機器是空的,扭頭又看見茶几角落的煙灰缸也沒處理,原本按捺住的怒意再次蠢蠢欲動。
宿陵坐在原地,聽見了門外台階的腳步聲。
緊接着門鈴響了。
按門鈴的人顯然很不耐煩,毫無規律地拍打着門口的監視器。
東彌大剌剌地推開門,一見二人衣衫不整,立刻扭頭讓陳望裕停下。
陳望裕茫茫然地抬起眼。
蕭淮硯也不客氣:“你來幹什麼?”
“不是你讓我來的嗎,大半夜的跟催命一樣。”東彌莫名其妙,踹了旁邊的大紙箱一腳,五官直接痛到變形。
“這特么什麼啊?還用的特密運送?”
宿陵看了看簽名標籤,發現是蕭夏寄來的機器組裝件。
從舊星到雪城,搭乘凌晨十二點半的貨運穿梭艦。八個標準時已經幾乎是聯盟快運的極限了。
陳望裕瞥見標價簽,忍不住咋舌。
最後在宿陵的提醒下,蕭淮硯才找出了儲存在終端里的模型圖。
陳望裕檢查了一遍組建和添加零件,點了點頭:“交給我吧,一天就能完成。”
他頓了頓:“只不過,連現代科學都沒有解決的問題,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蕭淮硯面不改色:“昨天做了個夢,有個該死的傢伙託夢來的。”
陳望裕詫異道:“還有這麼神奇的事?”
他又看了看結構圖,震驚不已:“這種裝置方式很合理,對核心元件的應用倒是……和我設想得不差。可是這種試驗還處於幻想階段,需要很漫長的時間,尤其是沒有破解原材料的情況下。要是有機會,我真想見見那個研究出來的人,跟他請教一番。”
宿陵微微頷首,篤定的語氣說:“你見不到他。”
陳望裕回過頭,蕭淮硯立刻找補:“宿陵的意思是,那個人很神秘。”
開始幹活的時候,陳望裕和東彌拆除了蕭夏原本拼合的組件。
宿陵坐在窗檯邊,望着外面蕭瑟的深秋。而蕭淮硯則心急如焚似的,眼睛一刻也離不開工作現場。
非但如此,他還要指指點點。
“你這樣拆很麻煩。”
“找錯圖紙了,是這個位置。”
“我覺得……”
……
東彌實在忍無可忍,只想一腳把他踹出去。礙於陳望裕在,他忍了忍,把蕭淮硯和宿陵送到了門口。
“八點之前不要回來。”
深秋的街道堆滿了落葉,雨後的空氣清新怡人,撲在臉上涼颼颼的。這個街區還沒從美夢中蘇醒,靜悄悄的。
宿陵和他並肩走着,忽然有些好奇地問:“雪城的人平時都做什麼?”
蕭淮硯想了想:“和別的地方也沒什麼區別,工作、睡覺、吃飯。”
“除此之外呢?”
“還有些娛樂場所,歌舞廳,輪渡,很多小孩子喜歡去星光遊樂園。”蕭淮硯停下腳步,輕輕摘下了落在宿陵發頂的樹葉。
葉子上還有露水,晶瑩地泛起從雲層鑽出的陽光。
宿陵看着他說:“那我們去遊樂園吧。”
蕭淮硯微微詫異:“……嗯?”
雖說他不喜歡那麼吵鬧的地方,但宿陵眨了眨眼,好像充滿了期待。
星光遊樂園位於雪城郊外的山丘,是漸台七最大的山地遊樂場,連續五年成為中央星系最受歡迎的遊玩設施。
好在今天不是休息日,不用排長隊,還能找到停車位。
巨大的恐龍骨架下方,入園的區域隨處可見廣告牌。無非是把現有的名頭變着花樣誇一遍,從“最佳親子遊樂地點”到“情侶最喜歡的約會場所top1”。
宿陵瞥了一眼最後的那個廣告牌,兩個卡通人物腦袋湊在一起,嘴巴中間還有個愛心。
“怎麼了?”蕭淮硯從不遠處跟上來,手裏抓着一根細線。尾端鯨魚模樣的氣球飄在藍天下。
宿陵看了看周圍人手一個氣球的帶娃家庭和小情侶。
“我看他們都有了。”蕭淮硯說著,把線頭遞給宿陵。
手指相撞的瞬間,宿陵聽見了“咔嚓”一聲。他反應極快地轉過身,嚇了拍照的女孩子一跳。
穿着遊樂園員工工作服的女孩兒舉起相機,露出了大大的笑容:“這是我們遊樂園的特別項目,情侶定製款抓拍,免費的!結束的時候可以直接在出口取!”
宿陵說:“謝謝。”
年輕的女孩子立刻紅了臉,發現旁邊的那個帥哥還盯着,沒敢一直看。等他們走了,立刻給同事發消息:“今天有對超級無敵大帥哥來了!我發誓,這次絕對不是照騙!”
蕭淮硯一邊走一邊想,剛剛人家說“情侶”的時候,宿陵都沒有否認——這是什麼意思?聽錯了,還是默認了?最重要的是,和誰?
不知不覺,他就跟着宿陵走進了擁擠的園區,人流越來越大。
宿陵指了指超大型的過山車,聽見急速倒轉的車廂傳來了陣陣咆哮似的的尖叫聲。
蕭淮硯比較想誠懇地建議他不要。畢竟這個項目被稱為“湖光山色”,除了風景好和高空失重,甚至還有一段水下的車程。
但宿陵很感興趣。
他確實想不明白為什麼人類在漫長的歷史中始終痴迷於尋求這樣的“刺激”。
哪怕是在他拉着蕭淮硯感受了三遍之後。
兩個人全身都濕透了,過山車出口就是雙層的澡堂,修成了非常有科技感的小隔間。類型不僅分為了男女,甚至還有情侶間。
門口的AI反應很遲鈍,估計很久沒有調試過了,好半天才吐出了兩個號碼牌,刷牌進入。
宿陵抱着浴巾,推開了洗澡間的門。明亮的燈光從頭頂灑下,三面都是鏡子。
奇怪的是門上的提示牌:“情侶間使用時間,剩餘00:10:05。點擊‘確認’,可繼續使用花灑。”
如果是常來的或是做過攻略的遊客多半能看出這是前一位客人忘記結束使用時刷卡。
但宿陵陷入了短暫的困惑。
他又看了一遍最後一句,然後點了“確認”。
溫熱的水流頓時從頭頂噴射而出,溫度調整得很合適,很快就讓剛剛水下濕透的冰冷退去了。
白皙手指解開了紐扣,慢慢脫下衣物。
正在這時,門對面的那扇鏡子忽然變成了透明,然後緩緩下降。
站在鏡子另一側的蕭淮硯頓時一愣,耳尖驀地紅了。他倒是還沒脫衣服,然而眼前勁瘦修長的身體簡直白得發光。
他立刻轉過身,關上了半開的門,驚魂未定地深吸了一口氣。
門外有工作人員來詢問:“請問剛剛是這一間有問題嗎?”
半天沒人回答,對方看了眼使用狀態,莫名其妙地走了。
宿陵在水聲里看着一動不動的蕭淮硯,疑惑地開口:“你為什麼不洗?”
宿陵的聲音在氤氳的水汽里顯得更為朦朧。
“……等、等你洗完。”蕭淮硯的聲音不太自然,挺直的脊背不由自主地繃緊了。
宿陵友好地提醒他:“還剩七分鐘。”
蕭淮硯低眸時,這才看見了門板上的倒計時。可是這門上也有一半的鏡子,照出了身後只穿了短褲的人。
他的眼睛往哪兒擱都不合適。
更不合適的是他年輕氣盛,連做夢都想着的人就在身後,有沒有反應都很不禮貌。
就在他覺得忍耐快要到極點時,忽然聽見宿陵抽了聲氣。他來不及反應,忙轉身去問:“怎麼了?”
只見宿陵蹲在地上,濕漉.漉的長發遮住了雪白的身軀,勾出了優美的曲線。膝蓋和手臂露在外面,因為熱汽而變成粉色的手指纏着發梢。
“好像卡住了。”宿陵的聲音很無辜。
他試圖拽了拽,但纏繞在出水口的髮絲還是一動未動。
下一刻,默不作聲靠近的人也蹲了下來。蕭淮硯頭也沒抬,手指輕輕拉了拉出水口,去找打結的位置。
細密的電流從發梢一直迴流。
宿陵安靜地蹲在原地,聽着水聲。
蕭淮硯卻沒敢走神。鼻尖全是沐浴露的香氣,混合著很難忽視的清冽氣息,稍不注意就會勾得人心猿意馬。
他低着頭,專心致志地解開打結的部分。
餘光里,白玉珍珠似的腳趾被水澆透了。
他忽然想到了很久之前那個異常古怪的夢。夢裏,宿陵動情的時候,腳趾會蜷曲,變成粉色。
蕭淮硯清了清嗓子,試圖把那些污穢的畫面趕出腦子。
這種時候想起那些事情……簡直就是個禽.獸。
和那種趁虛而入、越俎代庖的傢伙也沒有分別。
……他絕不能同流合污!
宿陵等着他解開了打結的頭髮,見他閉着眼睛轉過了身。
“你眼睛不舒服嗎?”宿陵關心道。
“……沒有。”蕭淮硯木木地答道。
宿陵很快洗完了,兩邊和地下的熱風吹乾了人。他換好衣服,在出口處的長椅等蕭淮硯。
外面的遊客很多,不少經過時都會往這邊看一眼。
有個穿着牛仔外套的麻花辮女生拿着水坐在了長椅的另一側,對着終端發語音:“你這不是無理取鬧嗎?”
對面很快回復了:“呵呵,那我下次也和青梅竹馬偷偷來遊樂園,不帶你。”
“你敢?!你今晚自己睡大街吧!
對面立刻好言哄道:“寶寶,那你要是和別的男生一起去,我也會很生氣啊,我昨晚都氣得沒睡着。”
女孩兒兇狠的語氣忽然變了調:“笨蛋,我說的是我外公!”
她說完,自來熟地跟宿陵抱怨:“他是不是個傻子啊?腦袋笨笨,轉個彎都不會。他要是敢跟別人去遊樂園,我直接拿把菜刀去追。”
宿陵想了想,說:“他很在意你。”
女生一下子樂了:“嗯還算可以吧,反正他在這個世界上也只有我喜歡了。當初表白的時候也沒覺得他這麼傻。”
“表白是什麼?”宿陵問。
“就、就是談戀愛的必備程序啊,”那女生想了想,恍然大悟,“噢我要是長成你這樣,我也不用表白,玩一個踹一個。”
宿陵很禮貌地表達困惑:“這有什麼關係?”
見他是真的不懂,那個女孩子挽起袖子,露出了小臂的紋身。她的耳環亮晶晶的。
“你談過戀愛嗎,就是那種會親吻、會上床的?”
宿陵點了點頭。
“那你想,要是你喜歡的人跟別人上床了,回頭來還說那咱們也沒有在一起呀,不用負責的,你生不生氣?”
宿陵篤定地說:“他不會的。”
“那可說不準,人都會變的。今天喜歡你的明天又不一定喜歡了。哎哎哎,你不會被人渣了還不知道吧?”花臂女生瞪大了眼睛。
宿陵還是說:“不會。”
又問:“那麼,表白應該說什麼?”
那女生明顯急了,認準了他是被人騙了,還是純純戀愛腦。
她想了半天,覺得還是要在尊重他人命運的時候盡量撈一把,於是壓低了聲音:“你就這麼說——你要是敢和別人跑了,我就……”
她做了個“手起刀落”的手勢。
宿陵遲疑了片刻:“人類都是這麼說的?”
“對啊,”她理直氣壯地點頭,“大家都這麼說,一個字都不差。”
宿陵聽見了蕭淮硯的腳步聲,跟她說了聲“謝謝”,起身走了。
蕭淮硯等宿陵過來,剛走了兩步,總覺得有人在瞪着自己,好像還在罵人。
他們順着開放的園區經過了每一個場景,把大型項目玩了個遍。宿陵好像對所有的東西都充滿了好奇,連各種不同類別的影院都去感受了一遍。
中途還有一個成人影院,提供了長達兩分鐘的沉浸式十八禁廣告,其中一分鐘都是衛生知識科普。
蕭淮硯很懷疑這種東西是怎麼出現在星光遊樂園的科技區的,根本是給附近的情.趣酒店拉客,一鍵投訴的時候多瞥了一眼地址。
路上還遇到了一個沒買到限量氣球的小朋友,宿陵把自己的那個送給他了。小朋友的家長很過意不去,作為交換,送了兩張棉花糖摩天輪的預約票給他們。
這是星光遊樂園最出名的項目之一,日落時的位置起碼要提前兩個月預訂。
二人又去了一趟鬼屋,鑽了迷宮,差不多在剛好日落時趕到了位於山丘頂部的巨型摩天輪。
車廂被特殊材料做成了一朵一朵顏色不同的棉花糖形狀,內部空間也是充氣海綿,像是被包裹着。
玻璃外是藍色的湖泊,和無限延伸的城市。粉紅色的雲彩在摩天大廈的頂部徘徊,華麗而可愛。
“如果能解除契約的話,”蕭淮硯開口,嗓音低沉,“你想過什麼樣的生活?”
宿陵從來沒想過這樣的問題。但他腦海中彷彿早就有了答案,脫口而出:“我想去宇宙的每一個角落。”
然後像此時此刻這樣,平靜,燦爛,彷彿擁有一切。
肉眼可見地,蕭淮硯忍不住揚起嘴角。
“好。”他說。
摩天輪的速度很慢,等宿陵和蕭淮硯在的那朵棉花糖快要到最高點時,地平線只剩下了最後一絲殘光。
然而棉花糖晃了晃,機械聲消失,忽然停下了。
廣播及時響起:“各位旅客請注意,本設施突發故障,將會在原地稍作停留。請您稍安勿躁,如有需要可及時聯繫工作人員。”
蕭淮硯看了看城市閃爍的夜景,一時間覺得來坐這個玩意兒簡直是昏了頭。
但宿陵說:“這也不錯。”
蕭淮硯眸光微抬。
封閉的空間裏,連呼吸聲都是無比清晰的。
“你看。”宿陵微微仰頭。
棉花糖的頂部是一個圓圈,框住了漆黑的夜色。然而在那片夜色里,滿天星光靜如長河,熠熠生輝。
二人無聲地望着星河,像天地間只剩下彼此。
過了一會兒,蕭淮硯說:“那個傢伙,跟你說過什麼嗎?”
宿陵看向他。暗淡的光線偶爾經過那張年輕俊美的臉龐。不知怎麼,鼻樑挺直,眉目緊繃,倒顯得有些緊張。
“你想問什麼?”宿陵微微傾身,拉近了二人之間的距離。
蕭淮硯的唇角微動,山間突然響起的煙花聲吞沒了字音。煙火比星光更璀璨,但卻短暫易逝。
宿陵被眼前的絢爛吸引,安靜地望着。
他感覺蕭淮硯輕輕撈起了他的發尾,保持着端坐的姿態。
棉花糖緩慢地恢復了運行。
等煙花結束的時候,蕭淮硯看上去有一些懊惱。但那雙桃花眼卻漸漸恢復了沉靜。
他望着宿陵的側臉,那雙煙紫色的眸子倒映着一切。宿陵看得很專註,像是要記得此時此刻的一切。
宿陵微微回身,二人挨得很近。
蕭淮硯的視線慢慢經過了他的眉眼、鼻尖,又落到水潤的唇上。那樣柔軟的形狀很適合親吻。
宿陵抓住了他的手,涼意瞬間拽回了理智。
蕭淮硯朝後靠了靠,避開了對視。
宿陵剛想說什麼,就聽見棉花糖的閘門打開了。
它回到原點,結束了短暫的旅程。
宿陵站在遊樂場出門的位置等暴風雪,手裏拿着自動發放的抓拍照。在那些瞬間裏,他們看上去很開心。
在回到家之前,蕭淮硯停住了腳步。他回過身,低聲道:“最後一次使用契約的機會了。”
宿陵看着他,只說:“你也沒有用過。”
那雙桃花眼輕輕一眨,不置可否。
“你準備好了嗎?”他問。
宿陵想了很久,最終微微頷首。
溫暖的光線從室內流出,照亮了二人的身影。
客廳中央擺着一台黑色的儀器。說是儀器不如說更像一個能夠雙面打開的立式衣櫃,光滑的表面佈滿了閃爍的碎粒。
陳望裕正在做最後的調試。
“我得提心你們,”陳望裕說,“契約是一種許可,解除契約也需要雙方的同意。”
“什麼叫同意?”
東彌聳了聳肩,把一個連了神經感應線的頭盔遞給他:“就是你得一直想着這件事,你必須真心愿意讓宿陵解除契約。”
宿陵察覺到蕭淮硯看了自己一眼,毫不遲疑:“明白了。”
宿陵走到了他背面的那一端。
隔着一層薄薄的材料,二人好像背對背站着。
面前的門關上了。
一切都安靜了下來,陷入黑暗。
宿陵閉上了眼睛,感覺到電流順着頭盔內部的神經感應器一直傳感到了頭皮。有輕微的刺痛,但是可以忍受。
那種細微的電流開始變淺,像一隻觸手一直往深處去。直到它即將碰到一直壓制着的海面,像拍打着冰層,與翻湧的浪潮只差咫尺。
停在了那裏。
身後,蕭淮硯仰頭站在黑暗中。
他們所擁有的那些短暫的時光一幀一幀地從腦海中淌過。從第一次見面,到帝國學院,再到海神星……
好像遇見宿陵之後,一切都開始變得有意義了。
僅僅是因為這個契約,像一個惡作劇,改變了他原本毫無波瀾的生活。
而現在,倘若他一切眷戀的捨不得的都是建立在宿陵的痛苦之上——
東彌拍了拍外殼:“喂,你別浪費時間,宿陵難受着呢。”
蕭淮硯忽然釋然又自嘲地笑了。
當然。
他當然願意,把自由還給宿陵。
他這麼想的那一刻,有什麼東西在神經深處一閃而過,消失不見。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那樣。
對於蕭淮硯來說毫無痛癢的觸感,卻撕開了宿陵意識中那些塵封已久的東西。穿過了漫長的時間,洶湧而來,重新讓他掌握了真實。
那把桎梏的鎖打開了。
它們從冰面下噴薄而出,如刺骨的寒意穿梭在周身,串起破碎的光點。直到他記起那些角落裏的每一個細節,他的意識才算完整。
宿陵閉上了眼睛。
他漸漸想起來了很多忘卻的事。比如他是怎麼來到這裏的,又比如他終將歸於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面前的門打開了。
他在走出狹窄空間的時候,發現周圍三個人的眼神都變了一瞬。
“你的頭髮——”陳望裕說。
宿陵微微低頭,這才發現原本漆黑的長發已經變成了淺色,浮着煙紫,和眼眸一樣的顏色。
他的神情仍是淡然的,朝陳望裕和東彌道了聲謝謝。
東彌瞧了一眼他和蕭淮硯,拉着還想做記錄的陳望裕走了。
大門一關,奶茶站在原地,情感探測元件讓它覺得自己也該去休息了。
良久的沉默中,蕭淮硯率先開口:“你……感覺怎麼樣?”
宿陵定定地看着他。
那一瞬間,宿陵的腦海里浮現出了很多畫面。有已經發生過的,也有尚未發生的。但幾乎每一刻,都與眼前的人有關。
原來那些破碎的夢境也根本不是夢。
而是曾經,或者未來,發生過的事。
淺色的眸光逐漸流露出悲傷。但只是短暫的幾秒,沉寂無蹤。
宿陵站在落地窗邊,窗帘外的月色落了一地。他就站在淡淡的光里,慢慢地說出了一個過去的猜測:“遠方星海的確和蟲巢的出現有關。”
現有的科學表明,宇宙在不斷地擴張,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進入不穩定態。但他們不知道的是,遠方星海的存在正是為了維持宇宙的穩定。
而人形兵器則是遠方星海的組成部分。
換句話說,隨着大量星海碎片和人形兵器被捕撈進了人類世界,遠方星海逐漸失去了支撐點,從而導致了不穩定態的延長和擴張。
蕭淮硯眉心微蹙,有了不妙的預感:“所以,你要離開?”
“我要帶他們回家,”宿陵看着他的眼睛,萬千星辰在身後的夜空破碎,“那是我的,使命。”
蕭淮硯的神情複雜,濃密的睫毛拋下眼底的影子。他低聲時,尾音微顫:“那你還會回來嗎?”
宿陵走近了他,揉了揉他的頭髮。
“你從遠方來,也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
蕭淮硯一僵。他知道宿陵在看着他,可是宿陵,到底在看着哪一個他。
宿陵看穿了他的想法,輕聲說:“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你都沒有變過。”
蕭淮硯攥住他的手腕,帶到了自己的胸口。那裏有一顆生動的心臟,正在跳躍。
涼薄的嗓音在此時有了炙熱的溫度:“如果,未來的他的心意也和我一樣,那也是因為當下的我從來沒有改變。”
宿陵一怔,眼底浮出了一縷笑意。
“我知道。”
“你不明白,無論未來是什麼樣的,你眼前的,和你一起經歷一切的,都只有我!”
出乎蕭淮硯意料的,宿陵輕輕抱住了他。
“我都知道。”
他反拉着蕭淮硯的手靠近了自己的胸膛。
“這裏,也一樣。”
悸動讓呼吸都停止了一瞬。蕭淮硯抱住他,緊緊摟入懷中,幾乎不敢相信。
“沒有了契約,你仍然這麼想嗎?”
宿陵終於知道他一整天的欲言又止是為了什麼:“你今天一直在想這個?”
“對啊,我的覺悟總不能比那傢伙差吧。”蕭淮硯悶聲說。但他的語氣里更多是掩蓋不住的期待。
宿陵推着他的肩,輕聲說:“嗯,是的。”
“我現在還是這麼想。”
那雙桃花眼驀地一顫,彷彿要確認一遍,又要裝作不經意:“那我可以親你嗎?”
下一刻,宿陵主動仰起臉,親了一下他的唇。涼涼的,柔軟的,一片月光落下了。
回應的是小心翼翼,但逐漸變成了不夠熟練但與生俱來的掠奪。
彷彿預謀已久,要將渴望的一併奪回。
那個吻比第一次在豐田星的雨夜更深,更甜,席捲了雨露和唇齒,就像沒有下一刻。
宿陵輕輕喘了口氣。
“等等。”
“等什麼?”蕭淮硯抱着他的腰,湊上來咬他的耳朵。
宿陵想了想那個詞:“表白。”
宿陵用一本正經的語氣對着他說了今天遊樂園的陌生人教的那句話。為了顯得更有威脅性,他的掌心抵在蕭淮硯的小腹,掌根順着一路向下,慢慢壓下。
蕭淮硯臉上閃過了一絲驚恐,隨即是好笑,忍不住趴在宿陵肩上,順便貪婪地聞了聞清冽的氣息。
宿陵還沒反應過來,但突然感覺到了反應。
手腕立刻被蕭淮硯按住了,拿開了。
“你想要。”宿陵不解道。
他在陳述事實。
蕭淮硯眉心一跳,嗓音啞了起來:“……現在?”
……這是不是有點快?
原本他是打算再忍忍的。
但溫軟的唇再次纏了上來,主動討着吻。像邀寵,是偏愛。
蕭淮硯感覺腦海中繃緊的弦“錚”地斷了。
潛意識裏升起的懷疑在明目張胆的青睞前立刻潰敗,消失殆盡。
他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宿陵身上那些曖昧的紅痕,感覺意識里有隻惡魔在拉扯着他,讓他暫時拋開不必要的冷靜。
總不能讓那傢伙搶先。
“去樓上。”他飛快地說著,再次咬住了宿陵的唇。
這一次,他扯開了衣角。親着親着,忽然在宿陵耳邊啞着聲音說:“你也有反應。”
宿陵從來不避諱。這是非常自然的、正常的反應。沒有任何必要遮掩。
按照人類的思維,年長者應該愛護年少者。在他不知多少年但總是漫長的生命中,他在這方面的經歷可以說是一無所知,唯一擁有的就是蕭淮硯。
因此他予取予求,縱容着他掠奪想要的。
蕭淮硯抱着他,從樓下一路親到了二樓的房間裏。
床很軟,像無數輕飄飄的羽毛堆積,落上去時只有肌膚相貼的酥麻。蕭淮硯幾乎無師自通地拍了拍宿陵的屁.股,抱着他換了個姿.勢。
情到濃時,宿陵產生了從未有過的矛盾念頭。他既不想在將來那樣安靜的黑暗裏想到這個,也不想自己一無所有地離開。
他總要留點什麼才好。
“我知道,你會守護星海,”蕭淮硯的身形將他遮住,低啞的聲音伴着熱息撞上耳垂,“而我,也會保護你。”
“記住了嗎,嗯?”
宿陵碰了碰他的鼻尖,聲音漸漸失力:“我記住了。”
他記住了蕭淮硯說過的每一個字。
……不會忘的。
落在枕邊的手指因為疼痛而蜷曲,白玉似的指節逐漸浮起動人的顏色。
蕭淮硯像要將宿陵按進自己的骨血里,無時不刻地看着他。
“沒有了契約,你也不能離開我。”他壓抑着的情緒漸漸控制不住。
宿陵抱住他的脖子,承受着應道:“我不會離開你。”
得到了承諾的人顯然更加放肆。
……
浴室的水聲響起,遮掩了再次曖.昧的聲音。
蕭淮硯從前不知道,宿陵的后腰有一顆小紅痣,薄汗覆上時竟有一絲不同於純凈月色的勾人意味。
那張柔軟的床上充斥着宿陵的氣息,現在也有他的了。
宿陵抱緊了他,昏昏沉沉地閉上眼。
……
晨光熹微之前,宿陵縮在蕭淮硯的懷裏,聽見他平穩的呼吸,內心逐漸安靜了。
他咬破了食指,塗在了蕭淮硯的唇邊,像一種儀式,然後鄭重而小心地親了上去。有濕潤的晶瑩從他的眼眶滾落,混着殷紅一併被吞沒。
蕭淮硯尚在夢中,毫無知覺地回應,亦對滿懷溫軟的消失一概不知。
宿陵站在鏡子前,滿身遍佈着曖.昧的痕迹。那些時輕時重的力度好像仍未離去,提醒着他一夜的沉溺。
細長的手指攥起銀紫的長發,然後望向了黑色的剪刀。
很快,長發落了一地。只剩下了到肩膀的長度,然後被束成了乾淨利落的模樣。
宿陵換好衣服,走到了窗邊,聽見了街道盡頭的警笛聲。
如果現在有人開了新聞,一定能知道聯盟剛剛發佈了最高等級的通緝令。通緝的對象是個非常漂亮的年輕人,他們說,他有黑色的長發,和煙紫色的眼睛。
他被指控與一場謀殺案有關。
宿陵回過身,最後看了一眼那個熟睡的身影。
“謝謝你。”他無聲的口型說。
隨後,他打開窗,順着凜冽的風聲,從二樓一躍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