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第6章 第6章

荷枝鮮少出東宮,對去長萱宮的路也是輾轉幾次才找到。

宮城中有大道和小道。大道是貴人們乘轎攆經行,道路寬闊,橫平豎直。小道便通各宮後門,供宮女太監門行走,雖窄了些,卻四通八達。

要走過長萱宮,還要過一道湖,和一架石橋。

荷枝站着橋上回望,隱約在湖面之後的是長樂宮,住的是當今慧妃。

石橋盡頭是長萱宮的正門。

湖道兩岸,橋的兩頭,仿若兩個世界。

荷枝推開宮門,聽到那熟悉的聲音。

“不就是幾個銀錢么,等陛下來了,想賞你們多少,就賞你們多少。”

尖細的聲音帶着得意,張氏在被廢之後的數年裏永遠都說的這些話。

“不說話,你好得更快。”

是師父的聲音。

荷枝瞬時安心。

循着聲音走去,屋子的門是開的,奇怪的陳腐氣味夾着苦藥味道彌散出來。

屋子中央女人艷紅的裙子有些臟,她傲慢地坐在桌子上,一旁的老宮女眉色淡淡,將一塊花布裹在女人的手上。

“師父。”

荷枝一句話將屋內氛圍攪亂,面前兩人同時抬頭。

張氏銳利的眼神朝她直射而來:“你是不是從陛下那裏來的。”

荷枝僵了一下:“我不是。”

張氏氣憤地大喊,“你就是!我聞到你身上的龍涎香了。”

一旁的師父扯了一下她的手,那女人瞬間收回目光,可憐兮兮地看着師父:“你這樣對我,陛下會生氣的。”

師父並不回應,依舊專註地給張氏裹手。張氏再沒說話,只靜靜着看着。

荷枝等了一會兒。

師父忙完將桌上的盛葯的大盅抱出來,荷枝便聞到更加濃烈的藥味。

像她們這樣的宮女,沒什麼銀錢,更別想去找太醫。有個病能熬過去就熬,熬不過,被面一裹,就扔到後山的宮人斜去了。

幸而師父認得些草藥,在長萱宮外的小山能找到常見的藥材,荷枝小時候發病,都虧得師父照料。

荷枝上前,伸出手向以前一樣接過師父手中的大盅。

沒成想師父卻從她身旁掠過,淡然道:“仔細弄髒你的衣裳。”

師父在前面走得快,荷枝連忙跟上。

邁過住屋的門檻,荷枝小心恭敬地跟在師父身邊,就聽師父閑聊道:“她昨日不小心跌了一跤,摔了手。”

“她當時比慧妃還要盛寵,祈水湖上的船舫夜夜笙歌兩個月,只為討她開心。”

“過去的榮寵,有什麼放不下的。”

師父將手中的大盅放下,轉過頭看見小丫頭恭恭敬敬地走進屋子,便道:“沒別人,坐吧。”

荷枝這才放鬆了一些。

長萱宮似乎和她離開時一樣,沒有任何變動。

“別看你的床了,沒收拾。”師父留意到她的目光,問道,“分去哪裏了?”

荷枝連忙道,“如今跟着太子殿下。”

師父身形一頓,渾濁的眼珠動了動,最終只吐出一個字:“哦。”

轉而她便拿出一旁的綉樣,荷枝上前剛伸了只手想幫忙,誰知師父躲開了:“不用你來。”

她就着窗頭的光穿好針線,抬頭看一眼荷枝,又低頭綉了幾針,平靜的面容下是欲言又止。

荷枝垂着頭,聽着扯線的沙沙聲。

她心裏惴惴不安,感覺師父好像不太高興?

良久,師父再度開口。

“杵着做什麼?”師父道:“跟着誰都一樣,好好做吧。”

荷枝搬了個墩子坐在她旁邊,靜靜地看着師父飛速地幾下穿針,勾了個飛鳥出來。

不過只見輪廓,其中空蕩,尚不成趣。

師父又拿出一團墨綠綉線,在手中絞着,目光晦暗不明,“可有後悔。”

師父問的是採選女官一事。

若非採選,她可以一輩子在長萱宮中,不問世事。

荷枝沉默。

師父笑道:“既不後悔,只管往前走就是了。”

“但是師父。”荷枝猶豫着道,“師父,我怕。”

許是在長萱宮中見到熟悉的師父和熟悉的一切,荷枝終於卸下所有防備。

她腦海里無時無刻不是宮規束縛,無時無刻不是如何不觸怒太子,無時無刻不是防備他人。

荷枝背後發涼,渾身在顫抖,低聲囁嚅着重複:“師父我怕。”

然而師父淡淡地抬眼看她,“慎言。”

一句警告。

荷枝滿腔話語哽在喉中,理智重新回溫。

“天威在上,敬畏是應當的。”師父換上青綠絲線,綉飛鳥下的枝葉,“但我們是主子的奴婢,怕的只能是事做的不好,不能為主子分憂。”

這些話,在荷枝決定採選女官時,師父便不斷重複。

“既然當初做了選擇,就一條路走到底。”師父收回了目光,“以後也不用惦記着來這裏,你早些回去吧,免得主子找不到人。”

*

荷枝回東宮正巧是晚飯時間。

走進後院,便見着一個澹州女使站在宮牆下,望着天色。

等到荷枝用完晚飯出來,她還在那裏。

荷枝不自覺看去,發現竟是一輪淺淡的圓月,在薄紗一般的煙雲之後若隱若現。

再轉身,卻看見王公公朝那女使作揖,身後還跟着幾個小太監。

那架勢,與荷枝第一日被接去侍寢時極為相似。

太子點了那位女子侍寢。

但荷枝瞧着,這位女使面帶愁容,似乎並不怎麼欣喜。

其他幾位澹州女使的倚在屋外,目光黏在那位女使身後,荷枝瞥了一眼,聽到澹州女使的小聲議論。

“真沒想到,雲英居然是我們這些人當中最先被點寢的。”

“這訂過親,就是不一樣。”

岑娟見着荷枝走過,不輕不重地嘆了一口氣,目光似有若無劃過荷枝,“這幾日我就看出來了,殿下對雲英就是不一樣,總拉雲英到身旁坐,什麼吃食都讓她先嘗。”

荷枝自然知道,這些話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她不疾不徐地進屋,身後的聲音便更大了。

荷枝回了自己的床鋪邊,一旁的鋪子已經空了。她們這批來時也有二十人,如今卻只剩一半。

她很快地洗漱完,便躺下歇息。沒想到伴着那些嘰嘰喳喳,她竟很快睡着。

夜半,屋門砰砰地被敲響。

屋內昏暗,屋外反是明亮的。荷枝從睡夢中驚醒,趿着鞋子開了門。

“王公公?”

王公公催促道,“你趕快換了衣服,隨咱家過來。”

大家都被這陣聲音吵醒,紛紛從床上探出頭來。荷枝咬着牙,在周圍人的目光中迅速穿好衣服,來不及理鬢,只能快速梳好發。

直覺告訴她,侍寢出了事。

上一回珠兒侍浴惹怒太子,王公公來找她。這一次,還不知道是什麼。

荷枝不禁想,王公公未免太看得起她。

她去了,又能怎樣呢?

臨近四月,夜裏還是有些涼。荷枝邁入寢殿,就見雲英被幾個小太監七手八腳抬起來。

王公公在她身後停步,荷枝獨自走近太子,才發覺他身上的衣冠整齊,臉上盛着薄怒。

荷枝心中一緊,趕忙上前道,“荷枝給殿下請安。”

床榻邊,太子斥道,“滾出去。”

“是。”

荷枝訥訥,正要轉身,又聽太子道:“你走了,誰來伺候孤?”

這意思,就是荷枝留下。

其餘人眼尖,連忙從殿中撤出。

荷枝這才敢上前,太子整個人舒展靠在床邊,諷笑道,“你竟不怕孤。”

這不是荷枝第一次聽到這個問話,想着師父的提醒,荷枝答道:“奴婢敬畏殿下。”

太子抿笑不語。

荷枝將太子的衣袍在衣架上掛好,又鋪整床榻,正解床帳,只聽他道:“解好了就過來。”

荷枝楞了一下,床帳在她身後跌落,將她容納進床榻的範圍之中。她走近太子,恭謹地喚他:“殿下。”

太子的手順勢撫上她的衣袖,輕微拉扯,“不懂規矩?”

荷枝瞭然。

隨即她便將匆忙披上的外衣除去,只剩小衣。

光潔的小臂重新回到手中,太子手按着被角便掀開,手指一點,示意。

荷枝順從地爬上床榻。

“殿下。”

荷枝側躺下,剛一出聲,太子的手掌便向她探來。她試探性地起身,將脖頸送於他的掌下。

隨即,又是一陣熟悉的眩暈。

等人呼吸平靜下來,慕容儀的手指還停留在她的脖頸,手掌下的肌膚溫軟,脈搏靈動跳躍。

“自作聰明。”慕容儀目光黯淡下來。

他自然能感覺到,這小宮女是主動將脆弱地頸項送上門來。然而這小宮女卻不知,只需要他手下稍稍使力,便能讓她命喪於此。

慕容儀眼睫微抬,摸索到一旁的薄被,便拉過蓋上她身。

平靜的夜裏忽然生出輕微的動靜,守在門外的小太監驚了一下,沒有在意。

寢殿內,慕容儀拉開床帳,面前的人恭敬道:“殿下。”

“說吧。”

對方上前兩步,語氣雖輕,卻字字清楚:“鄔統領已在暗中打探鏞王前些時日的行蹤,馬上就會發現鏞王世子的那些事。”

“周姑娘已和徐尚書之子私下見過三回,周太傅並未阻攔。”

慕容儀勾了下唇角,嗤道,“可見,太傅有幾分着急了。”

面前的人稟報完,從衣袖中掏出兩個瓷瓶,“殿下,這是備好的東西。此物污穢,卑職來弄吧。”

“不用。”慕容儀攤開手將瓷瓶接過,輕晃兩下。

“荷枝姑娘的身世簡單,一直只在長萱宮,有一位帶她長大的師父,但不知生父生母是誰。”

“這種孩子宮中常有,孤知道。”慕容儀又扯了扯帳子,“你回去吧。”

*

李求受了乾爹王福的叮囑,值夜的時候萬務聽得寢殿當中的動靜,可這一晚實在難熬,他幾次差點睡去,忙不迭搓了搓臉。

“來人。”

裏邊終於有了動靜,李求立馬跳起身,一進寢殿,便聞見一股氣味,他僵了一下,連忙跪下去:“奴才在。”

“備水。”

除了李求,外間還有好些個小太監。聽了李求的話,飛一般地忙起來。

不多時,李求又看見乾爹急匆匆地走來,連忙趕上前稟報,壓低聲音:“殿下已叫水了。”

王福皺了一下眉,但很快散開,“水燒的如何?”

“快好了。”

“等會殿下去沐浴,你們手腳快點換上新的褥子,順便檢查一下,褥子上是否有落紅,知道么?”

李求連連應下,不敢輕慢。

等到水真正好時,李求再入殿,瞥了一眼就殿下已經坐起。薄被裏裹了一個女子,被他抱在懷中,露出了兩隻雪白的腳丫。

李求連忙道:“殿下,水已經好了。”

“風朗。”

風朗得令上前,伸出手,卻沒想到殿下抱起人起身,“帶路。”

李求記着乾爹的話,趁人一走,連忙走進床榻。

目光所及,一片狼藉。被子枕頭胡亂地搭着,李求兩步上前,一揭開軟枕,便發現了褥子上點點血跡,伴着旖旎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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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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