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陳國。留城。
留城坐落於一片狹長的山谷之中,周遭山形險峻,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而依山而建的關隘更是易守難攻,自古號稱萬夫莫開。
這裏原本就是陳國東向之屏障,陳國大將軍平侯姬闊鎮守在此已有十數年。坊間傳聞,正是由於平侯屯兵於此,陳徴兩國的邊境才有了這十餘年的太平,否則以如今徴國之強盛,便是天險留城,也難抵擋其兵鋒。
只是此刻留城之外,不再是往日裏平靜卻生機盎然的村落,而是漫天的烽煙以及遍地的屍骸。
三個月前,陳國以下竹國指使商賈在陳國行間為由,遣大將軍平侯姬闊攻伐下竹國,下竹國本是小國,國力孱弱,難以抵抗,一個月內被姬闊連下三城,直逼下竹國國都。
下竹國與徴國本為盟國,下竹國君緊急向徴國求援,徴王立刻令神武衛大將軍、武安侯蕭胤桓點五萬大軍馳援下竹國。
武安侯蕭胤桓為徴國名將,他不入下竹國,而是縱兵直入陳國境內,四處攻城掠地,兵鋒直向留城而來。若要塞留城被突破,陳國千里腹地便盡數暴露在蕭胤桓鐵騎的馬蹄之下。
陳國重兵攻下竹,此刻留城城內僅餘五千守兵,唬得陳王急召姬闊率大軍歸國馳援。但蕭胤桓留下後手,以一萬騎兵沿途不斷襲擾,終於搶在姬闊之前,屯兵與留城之下,將姬闊大軍與留城生生隔開。
此刻兩國重兵於留城之下各自擺開陣勢,數日來已經過數場廝殺,姬闊始終未能突破徴軍的包圍圈,進入城內,而蕭胤桓也同樣未能攻破留城,只能與陳軍對決於城下,還要分兵應對城內時不時出現的偷襲。
兩軍勝負未分,但留城周遭的村落小鎮卻早已被焚毀一空。除了早早就入城避難的人,留下來的百姓已百不存一,曝骨荒野。
在距離戰場數十里之遙的一座山峰之上,一老一少兩人負手而立,遙遙望向留城之下廝殺的兩軍。
“師父要撰寫《名將錄》,從閣中派遣一名執事來便罷了。”那少年問道:“放眼天下,這場戰役不過稀疏平常而已,師尊何必親自前來?”
那老者銀髮銀須,臉色卻紅潤猶如少年,連皺紋都沒有幾道,望之有如神仙中人。
他聽得少年的言語,微笑道:“稀疏平常嗎?子都何出此語?這可是關乎陳國國運的關鍵之戰。”
“雖說參戰者達到了十萬,但姬闊、蕭胤桓雖有名將之名,卻無名將之實,熱鬧了十餘日,誰也奈何不了誰。再過半個月,兩軍糧草耗盡,只能各自退兵了。”
少年侃侃而談:“於陳國而言,擊退了徴軍,也教訓了不老實的下竹國。於徴國而言,幫助下竹驅逐了陳國,又在陳國境內好生劫掠了一番。雙方講和罷手,唯此一途。”
“你說的不無道理。”老者道,“徴陳兩國毗鄰,已十餘年不興刀兵,這突如其來的一仗,若能就此罷手,想來兩國國君都能接受。”
“只是,不知道蕭胤桓能不能接受。”
“就算武安侯不能接受他又有什麼辦法。”少年道,“這仗都已經打到這份上了。”
“又打起來了。”老者突然道。
徴軍中軍戰鼓雷動,紅衣紅甲的徴軍像是戰場鋪開的一團團火焰。此刻只見徴軍兩翼旌旗舞動,率先向陳軍發起了進攻,陳軍不急不緩的擺個防禦陣勢,兩翼飛奔出兩支騎兵,卻不正面迎敵,只仗着機動優勢遠遠地投射弓箭。而徴軍卻對這些騎兵視而不見,
像跟鐵錐似的扎入陳軍陣勢之中,與陳軍肉搏廝殺。
“毫無意義的廝殺。”少年道,“徒增傷亡而已。”
老者並未出聲,他兩人已在這裏觀望了十日,這樣的廝殺已看了很多場。對陣的兩軍人數幾乎相等,士氣也無太多差別。
徴軍苦攻留城,城中雖然兵少,但依靠地勢卻也勘勘守住,而且從下竹國歸國馳援的主力已截斷了徴軍的後路。徴軍攻不下城,陳軍即突破不了封鎖進城,也無法於城下擊潰徴軍。兩軍只能在城下膠着着,每日象徵性的打上幾場。
“難道真的到此為止了嗎?”老者暗忖道:“陳國國力遠不如徴國,雖然徴國也只派出了西境五萬人,但這樣的結果對心高氣傲的徴人來說,豈是能隨便接受的。”
突然少年大叫道:“中軍在幹什麼?徴軍瘋了嗎?”
老者定睛望去,只見徴軍中軍旌旗舞動,對陣以來幾乎保持緘默的中軍緩緩啟動,俄而開始加速,往陳軍壓去。
“他們在尋求決戰?”少年喊道,“明明是雙贏的局面,為什麼要主動尋求決戰?”
老者目光閃動,緊盯着戰局。
徴軍突然大規模壓上尋求決戰的舉動明顯令陳軍大感意外。陳軍中軍在經過一陣短期的騷動后,迅速安穩下來,依舊是以守勢以應。
但徴軍卻完全是以尋求決戰的態勢,幾乎是全軍出擊,只餘下少部分佈卒拱衛中軍大帳,以應付有可能來自留城中的騷擾。
原本令觀眾覺得有些疲憊的戰場突然就演變成了一場近十萬人的大廝殺。
嘶吼聲、馬鳴聲遠遠傳來,攪動得留城之下的風聲都為之凝滯。兩軍的兩翼軍隊與中軍匯合到一處,將整個戰局攪作一團,雙方人馬殺得昏天黑地。
“不對,為何陳軍處於劣勢?”少年突然道。
絞肉機般的戰場上,紅甲的徴軍似乎軍勢更甚,遠遠看上去,處於守勢的陳軍不但未進寸步,反而被徴軍擠壓的不斷退後。
“陳國人沒有做好決戰的準備嗎?”少年喃喃自語。
“不是沒有做好準備,而是姬闊不敢賭!”老者忽道。
“賭?”少年疑惑不解。
“賭國運。”老者滿臉冷峻,“五萬人馬,對實力雄厚的徴國而言,即使全部敗亡,不過是斷指之痛,但對於陳國而言,卻是斷手斷足之災。若五萬人全部折於此處,留城勢必難以守住,留城若破,那陳國還能再憑什麼抵擋徴國的數十萬鐵騎?”
“蕭胤桓有底氣,所以他敢賭。而姬闊不敢,他一旦賭輸了,就是身死國滅!”
“好一個蕭胤桓,好一個神武衛大將軍!”
“師尊,陳軍目前而言只是稍退,就目前形式而言,尚未有敗亡之災。”少年抬手指向戰場,“姬闊以善守聞名,我覺得蕭胤桓未必能一口吞掉陳軍。”
“一味避戰,士氣只會越挫越鈍,敗亡只是時間問題。”老者一拂長須,“如今要看的,是蕭胤桓打算以多大的代價吞掉陳軍。”
兩人運足功力於雙目,緊盯着戰場,唯恐漏掉任何細節。
大混戰依舊在持續着,弓矢蝗蟲群一般在戰場上飛舞,兩軍陣中每一刻都有人哀嚎着倒下,但幾乎所有的人都殺紅了眼,每個人想的似乎都只是將將手中的利刃刺進對方的身體。
然而不知是什麼原因,原本混亂的戰場突然分成左右兩個巨大的斡旋,戰場在一瞬間被一分為二。
“中軍大開!什麼情況?”少年目瞪口呆。
“徴軍在刻意引導,蕭胤桓想幹什麼?”老者道,“難道他想直入陳軍中軍大帳?”
就在兩人說話間,陳軍似乎也發覺到了戰場上的異象,中軍旌旗飛舞,左右兩個戰場迅速的合流在一處。
然而就在此刻,一道及其細微的黒流趁着兩個巨大斡旋乍分乍合的一瞬間,如同脫弦的利劍一般刺向了姬闊的中軍大帳!
那是數百人組成的一支騎兵隊伍,他們不顧四周混亂的戰場,冒着漫天箭雨疾馳而去。
“那是什麼?敢死隊嗎?”少年道;“幾百人就敢衝擊姬闊的中軍大帳?”
“雖然幾乎所有的兵力都投入的戰場,但姬闊的中軍大帳少說也有五千人拱衛着。這不是送死嗎?”
“是徴王的羽林青衛。”老者目光閃動。
少年楞了片刻,道:“羽林青衛?那不是徴王的親軍嗎,我聽說都是些老爺兵,他們這也敢沖?”
老者不再說話,專心致志的看着戰場,看着那支一往無前的黑甲騎兵。
終於在斡旋閉合的剎那,黑甲騎兵衝出了戰場,與姬闊的中軍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五千人馬似乎瞬間就將這數百人的黑甲騎士淹沒了。
“沒了。”少年嘆道,“莫說是老爺兵,就算是西秦的厲雲川,也不敢這般衝殺吧。看蕭胤桓此番如何同徴王解釋吧。”
姬闊的中軍在經過一陣騷亂后,突然位於正中央的帥旗轟然倒塌。
“姬闊已死!姬闊已死!姬闊已死!”
一陣高亢的吶喊穿過整個戰場傳來,雖然隔着數十里的距離,山上的兩人依舊聽得清清楚楚。
少年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他運足功力望去,只見姬闊中軍帥旗之下,一名黑甲騎士縱馬高高躍起,他手中高擎着一桿極長的槊矛,那槊尖之上,挑着一顆血淋淋的人頭。
“姬闊完了……陳國完了……”
老者慨然長嘆。
陳軍見帥旗倒塌,耳中又分明傳來主帥已死的消息,一時鬥志全無,再也維持不了守勢,掉頭便走。而徴軍氣勢大勝,戰場上的瞬間呈現出壓倒性的局勢。
接下來,只是一邊倒的屠殺。
“羽林青衛……羽林青衛……”那少年喃喃道。
一隻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子都,你一開始問為師為何親自前來。其一是想看看這蕭胤桓、姬闊兩位名將的對決,而另一點,為師便是想看看這支羽林青衛的統領。”
少年轉頭問道:“他是誰?”
“徴國羽林衛懷化郎將,蕭胤清。”
“蕭胤清?”少年滿臉不可思議,“那個雲京城知名的‘墨玉’,蕭胤桓的族弟——蕭胤清?”
“之前他隱藏在父兄的羽翼之下,知之者甚少。”老者緩緩道,“此役過後,他必將名動天下。”
“可是、可是姬闊可是宗師中品境的高手!”少年咬着牙說,“我聽說蕭胤清剛剛年滿二十,難道就有了可與姬闊匹敵的實力?”
老者慈愛的摸了摸他的頭髮,“子都,你出身名門,前途不可限量。但我總說你的眼界太窄了些。塗山澹臺玄彧、西秦厲雲川,還有你們宋國的虞山青,具是不世之材,你日後追趕的腳步,可要再緊一些了。”
留城下的徴軍已如狂風一般席捲了戰場。
而那座孤零零的留城,此刻像是狂風中朽壞的木柵欄,似乎只要有人輕輕一點,便化為齏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