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幾代人
喬楊咽了口唾沫,僅剩的一隻手不禁有些顫抖。
他從軍經歷了不止百戰,知道這幾乎是十死無生的局面了,對於處在其中的人來說,能做的,也唯有選擇死法了。
“有個活着回來的兄弟叫張虎,他離陳蕭近,他說最後聽到了陳蕭的話。”
“弟兄們,這些賊子襲殺了我數千同袍,我們能放過他們嗎?”
“不能,不能!”
“對,不能!哪怕是死,我們也要手刃仇人,為我們的同袍報仇。此戰過後,不是天下太平,但是,此戰過後,所有人都會記得我們,我們將名留千史,泱泱大宋,捨我其誰,虎嘯營,威武!”
“威武,威武!”
“殺~!”
老人說著,竟激動的高呼起來,好似他也在當年的虎嘯營中,隨同眾將士一同吶喊。
片刻,老人才靜下心神,繼續說道:“陳蕭帶着所有人掩殺向那群潰兵,不難想像,刀光,火光,血光,所有混雜在一起,那是有多慘烈。逃出來的人看到我們埋伏的兵馬,只敢瑟瑟發抖,棄了刀兵跪地求饒,那一戰,俘敵兩萬餘,死傷不計,而我方只損失了虎嘯營兩千人,平遙城一日而下。”
“堪稱典例的一戰啊。”喬楊以一個局外人的目光讚歎道。
“是啊,可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有時我會想,如果當時駐守平遙的守將沒有那麼蠢,不是全軍壓上,而只派小股騎兵襲擾,那該多好。我們得到了想要的勝利,他們也不會損失太過嚴重,最重要的是,虎嘯營也能夠從容撤離。”
“如果是這樣,該多好。”老人又喃喃重複了一遍,眼眸中儘是傷感,“虎嘯營是我從昭武軍中帶出來的老班底,一直作為親衛營跟隨着我,每戰必先,死傷最是慘重,卻也是殺敵最多。新人換了一批又一批,活下來的都成了軍中的老人,最後承載起來虎嘯之魂。他們,是我帶過的最好的兵。”
虎嘯營威名赫赫,喬楊也有所耳聞,忽然他想起了於老人軍中常聽到的那首軍歌,說是從虎嘯營傳出來的,他不禁哼唱起來。
“聲動如雷驚九天,百戰不曾退半尺。”
老人眼前一亮,接道:“黃沙染血旌旗立,壯士可擋萬軍傾。可擋,萬軍,傾!”
而後老人又絮絮叨叨說了好些話,終是體力不支,讓人背着下了山。
臨走前,老人對喬楊說道:“年輕人不要太早歸隱山林,這樣的生活不適合你,哪怕不能提刀跨馬,也有很多方式可以報效朝廷。這是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好男兒,不應當碌碌無為。言盡於此,你好生思量。”
“小子謹記。”喬楊恭敬送別。
師藍注視着這一切,那跌宕起伏的慘烈故事,在她腦海中卻是朦朦朧朧的一片。
莊子有云:“不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其實道理差不多,師藍從未經歷過戰火,自是體會不到其中感覺,她只知道的是,原來很早很早以前,阿爺就曾為過別人擋過那些赤玄色甲士了,想來那些人,也是自己這般對阿爺很重要的人吧。
師藍不知天下兵卒有多種,她只在大林城見過人山人海,便以為天下士卒都是這般。
此後,這位老人沒再來,也再沒有外人來。
在一個雪天,喬楊來到墳冢前說話,師藍才知道,原來這位老人也走了,只是不知道變成了天上的哪顆星星,他對自己並不重要,自己應該找不到吧。
人生匆匆,一代人就這樣悄然落幕,在朝氣蓬勃的新王朝中,僅僅留下了一圈漣漪。
春去秋來春又去,花開葉落花又開。時間流逝,師藍看到的世界如舞台劇一般在這半山坡上上演,除卻喬楊一家,出現的最多的就是張靖的身影。
喬晴兒常上下山,或者去母親鋪子,或是和同伴玩耍,每每歸來,總會找會功夫的張靖護着,久而久之也成了一種習慣。
隨着年歲的增長,這群娃兒的足跡便不至於山下村落,總會漫山遍野的跑,有張靖這個未來將軍在,娃兒們也安心,更是肆無忌憚。
好在自從官兵圍剿大林山妖怪那天後,大蟲沒再出現,加之小將軍喬楊時常出沒在山野間,人們也就聽之任之。
一晃十數年,在喬晴兒十四歲,張靖二十二歲這天,兩人結伴來到了墳冢前,私定了終身。
那晚,天火燒雲一萬里,整片天空都為他們點綴,紅彤彤的,甚是喜慶。
喬晴兒挽着張靖的手臂,一同跪在墓碑前。
“阿爺,阿婆,晴兒好久沒來跟你們說話了,希望你們不要怪罪。今天,晴兒來是想讓您二老做個見證,從今天起,我喬晴兒願與靖哥成為結髮夫妻。”
“晴兒。”
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師公師婆,我張靖在此立誓,此生只願取晴兒一人,敬她,愛她,不負她。待到北伐歸來,我定八抬大轎,風光取晴兒過門,此言天地可鑒,如有違背,天打雷劈。”
喬晴兒笑眯眯的看着,沒有阻止,她可不想像話本小說里的那般去捂住嘴不讓說,她就是想聽,承諾也好,毒誓也罷,她都想聽,因為她知道,這些話是未來幾年,她的精神支柱。
這年,雍熙三年,皇帝陛下出兵北伐,所有人都知道,這是艱難的一戰,於是軍令下達,各地開始徵集士卒,以備長期作戰。
張靖得知后毫不猶豫的報名了。
當時募兵處的負責人是喬楊,是他告訴了喬晴兒。
喬晴兒聽后,瘋了一般跑下山,從小到大都在一起嬉戲玩鬧的,她從來沒想過會有和張靖離別的一天,她不想讓張靖離開,要是能一輩子在一起更好。
氣喘吁吁的跑到面前,可見面后,喬晴兒一瞬間明白了,既明白了張靖,也明白了自己。
於是,她衝過去將張靖撲倒,壓住雙手,眼對眼盯着他,將自己的心意說了出來。
張靖無路可逃,而那湊近的面龐是那麼的熟悉,從小相伴的熟悉,朝思暮想的熟悉,讓他無法拒絕。
可是,前路渺茫,死生未卜,又怎麼能答應呢?這可是關乎這個女孩一輩子的幸福啊。
“快答應我,你已經逃不掉了,一輩子都逃不掉。”
在幸福面前,女孩強勢、霸道,只給男孩留下了唯一的答案。
相視許久,彼此都沒有避開視線,張靖終是鼓足了勇氣,答應了。
喬晴兒甚是欣喜,就拉着他一路狂奔,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一路來到了山上,而後才有了這一幕。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之偕老。”
師藍默念着他們倆的誓言,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什麼都沒明白。
晚霞映照着這對有情人,像披上了紅裝,他倆在訴說著剛才的事,歡聲笑語不斷。
沒有人知道,在不遠處,喬楊趴在草叢裏,露出了欣慰的笑。
幾天後,張靖隨村子裏的同伴一同踏上了旅途。
遠遠的,師藍看到了山下的隊伍,人數眾多。
大宋建國至今,南征北戰,輸少勝多,國威日益高漲,百姓們皆以此為傲,此次北伐更是打着收復燕雲十六州的名號,民心自是凝聚。
這是一群沒有上過戰場,甚至連遠門都沒出過的年輕人,他們朝氣勃發,臉上洋溢着激動的神色,皆是頭顱上揚,視線遠在無邊的天際,與親人告別也只是匆匆三兩句,而後便互相述說著對未來的期待。
唯有張靖,五步一回頭,三里不曾斷,而喬晴兒則是笑嘻嘻的跟着,一送也是三里,想要再遠,卻被要喬楊攔住了,有隻好作罷。
“靖哥,一路保重。”女孩高喊。
“你也是。”男孩揮手告別。
“我老漢說了,這天下很大,你可莫要被外邊的女子勾搭去了,就算勾搭了,也莫要帶回來,聽到了嗎!”
眾人哄堂大笑。
張靖羞紅了臉,支吾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
喬晴兒噗呲一笑,笑着笑着,卻流下了眼淚。
“一定要活着回來!”看着隊伍遠去,喬晴兒嘶聲吶喊。
“會的!”
“晴兒姐,我們也會的!”一群同村卻比喬晴兒年長的跟着起鬨道。
“哼,一群瓜娃子。”聲音有些哽咽,不過喬晴兒又被逗笑了。
喬楊來到她身邊,拍了一下她後腦勺:“女娃兒家家的,說什麼渾話呢。”
這一拍,喬晴兒激動的勁頭便過去,這才清醒過來老漢一直是在旁邊的。
完了,暴露了!
喬晴兒很想捂住臉,可瞥見老漢一直在注視着遠方的隊伍,心中的羞赧漸消。
“老漢,你不反對嗎?”
“反對什麼?你和那個臭小子?要不是我告訴你,你會知道他要從軍入伍?你這腦瓜凈顧着長好看,卻忘了長聰明了。”
喬晴兒輕吐舌頭,心中的巨石也算是落下了。
“老漢,我想跟娘學女紅,我想做一雙鞋給靖哥。今天我看好多人都送衣物什麼的,可我什麼也沒有得送。”
“只要你喜歡,做什麼都可以,你老漢和你娘都不會反對的。不過嘛,到時候也得給我做一雙。”
“好。”
這一年,喬晴兒似乎長大了,沒有再如往常一般上山下野的跑,而是跟着母親學起了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