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閨女
將軍府的人行動很快,第二天就找來了道士,師藍住的這棟小樓被貼滿了黃紙,道士們在外邊準備着法事。
清晨的光透過窗紙,映照在師藍背上,師藍睜開眼睛,蜷縮的身子舒展開,緩緩坐起來。雖然手腳被捆綁着,但這對師藍來說並不是難事。
起身,剛好看到了那映在床上的奇怪影子,其他部分和平時看到的一般,除了頭。
屬於頭部的那片區域,就好像長出了七八根犄角,分叉着延伸向四周。師藍知道這是什麼,很多年前,作為樹的形態的時候,她偶爾會看着自己的影子來數自己身上的樹枝。
為什麼會長出樹枝呢?師藍很想伸手摸一下,只是自己被捆綁着,手動不了,只好晃晃腦袋,看是不是樹枝。
細小的樹枝從青色的頭髮間延伸而出,隨着師藍的晃動而搖擺,偶爾有葉子摩挲,沙沙聲回蕩在小屋內。
很快師藍就停了下來,聳起耳朵。
樓下傳來細碎的聲音,是阿爺的,只是聽不太清楚在說什麼。
師藍挪動着身子,努力的朝着窗戶挪去,直到樓下的聲音高亢起來,師藍才挪到窗邊,微微抬頭,下巴抵在平時趴着的位置,用頭小心地將窗推開少許,從縫隙中看到了樓下的情況。
“將軍,卑職求您了。”
兩個白髮的老人,一個負手背對着,另一個已然跪下,頭磕在了地上。·
負手老者一身華服,顯得比老樵夫還要年輕幾分。他聽到身後動靜,輕輕嘆氣,似有不忍,方要轉身之際卻被周遭幾個道士給攔住了,道士們喋喋不休的說著什麼,一副正義凜然的模樣,最後是一個中年男人的一聲“爹”奠定了局面。
“爹,外面都傳是這個怪物害死了祖母,人言可畏,李家一世英名不能毀在一個怪物身上啊。”
華服老者聽罷,想要攙扶起老樵夫的手遲疑着,最後下定決心般的握緊,對着跪地的老樵夫搖了搖頭。
樓下的人說話不是很大聲,師藍聽不太真切,只看到老樵夫頹然的跌坐在地上看,那丟了魂的模樣,一瞬間比華服老者更顯蒼老了。
師藍心中滋生了不開心的情緒,頭撞開窗戶,對着樓下大喊道。
“阿爺!”
突兀的喊聲頓時吸引了樓下眾人的注意,紛紛抬頭,頭頂着樹枝的小女孩映入了人們的視野。
人們忽略了小女孩被搶走東西時才會出現的微微慍怒的表情,眼中只剩下那從青色髮絲中伸出的詭異的枝葉,風吹動着翠綠的葉,寂靜中只剩下了莎莎聲。
師藍沒想過要說什麼,那吼聲只是想表達心中的不滿,可感受到樓下眾人也出現了不開心的情緒,師藍的不滿頓時就消失了,只剩下了慌亂,迷茫地掃視着眾人,視線最後落在了一個道士身上,慌亂瞬間變為驚恐。
本以為已經逃掉了,沒想到獵食者們那麼執着,時隔一年多,依舊追殺來了。
師藍記得這個道士,在那個小村落,道士帶着一群人,拿着火把,一邊猖狂大笑着,一邊追趕着她,師藍覺得他們就像是森林裏追逐獵物的虎豹,想要把自己啃食掉。
師藍不知道這只是機緣巧合,心中只有恐慌,和道士對視一秒后,立刻縮回了頭,但動作幅度略大,身子不穩就向後傾斜。
師藍滿臉驚慌,努力挺直了腰,可沒有絲毫作用,最終還是倒下,腦袋瓜磕在木板上,折斷了幾根樹枝。
悶響傳到樓下,老樵夫第一個反應過來,爬起來小跑着進了屋子,很快來到了師藍身邊。看到閨女的模樣,生怕摔疼了,趕忙將師藍扶回床邊坐着。
“師藍,疼不疼,呀,這都折斷了,不會有什麼事吧?你要是出了什麼事,我可怎麼向老阿婆子交代啊。”老樵夫手忙腳亂撿起樹枝,在師藍頭髮找到了斷口處,小心翼翼的想粘上,可不管斷口對得多准,斷了終究是接不上的,就像死了活不過來一樣。
“阿爺,我沒事,不疼。阿爺,阿婆是不是也睡了?和大小姐一樣,在那個大大的木箱裏。”師藍很乖巧的坐在那裏,和往常阿婆給她梳理頭髮時一樣。
老樵夫顫抖的手忽然僵住了,嘆了口氣,看向窗外,風和雲都走得那麼輕緩,沒發出一點聲息,安靜得像是只剩兩個人的世界。
沒人進屋,所有人都像木樁一樣站在那裏,因為他們前面站着一道蒼老的身影,常年積累的威信匯聚成萬夫莫開之勢,誰說暮年不見英雄。
老樵夫明白了,便也不着急,慢慢坐在地上,脊背雖然佝僂,頭卻依舊比坐在椅子上的師藍還要高出一小節。
“啊,是啊,睡了,會睡很長很長時間,長到。”老樵夫很努力的想着“永久”該是一個怎麼樣的時間,對他這個粗人來說,在不傷一個小女孩的心的情況下解釋“人死了是醒不過來的”這個話題是很難的。
人死是要轉世投胎,變成另一個人,再也沒有了這輩子的記憶了,再也見不到這輩子的人了。
這麼說,師藍肯定很傷心吧?她關心的人那麼少,關心她的人也那麼少,再少一個,就幾個人了吧。
下輩子嗎?老樵夫陷入了回憶,想起了和老伴結為夫妻的那個晚上,想起了她文縐縐的誓言。
記得她說是大小姐教她的,是什麼來着,啊,好像是……嘴下意識跟着念念叨叨着,“直到,天之雲散,海之水枯,皆為沙土;歲月恆久,生生世世,永結連理。要是再晚點,我也會見不到吧?老阿婆子,你可要走慢點,可要等等我啊。”
“阿爺,你在說什麼,什麼天啊海啊?阿婆要走去哪裏,阿婆不是睡著了嗎?”
老樵夫回過神來,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說道“啊,沒什麼,就是,十八年後吧。師藍不是聽小少阿爺說過嗎?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到時候,你阿婆就會和師藍一樣,又變成小孩,然後慢慢長大。”
師藍雖然被綁着,卻不影響手指,細細數着,覺得十八年也不是很久,頓時就沒那麼不開心了,可是一想到大婆,那種不開心又回來了。
“十八年後啊,那阿婆不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嗎?大婆不就是很孤單了。”
“變,當然會變,她們會在天上待十八年,看着師藍長大,然後就會變成流星,重新回到人間,到時候變成小孩,就輪到師藍來照顧她們長大了。”
“好,到時候師藍會照顧阿婆和大婆的。十八年,不是很久哦,阿爺,你也是這樣嗎?嗯,師藍可以活很久,師藍會等你們回來的。”
老樵夫抬手摸了摸師藍的頭髮,也不避諱那些樹枝。溺愛的眼神在衣袖垂落露出一把小刀時變得凌冽。
將軍,老喬聽了您一輩子的話,沒想到臨了臨了,卻要背叛您,我對不住您,更對不住當年那些把命換給我的兄弟,可我能怎麼辦,這是我家閨女啊。
是的,閨女。
雖然張青葉總糾正他說這麼大年紀了應該是孫字輩了,可他還是更願意把師藍當做閨女來養,算是彌補了兒時走丟小妹這事的遺憾。而且他總覺得自家那混小子還沒成親,自己這邊先給那混小子認個女兒不合適。
老樵夫輕舒了口氣,悄聲說道:“師藍,還記得當初你為什麼要來這裏嗎?”。
“記得,師藍要去京城,去找雲溪,到那裏師藍就能見到大師兄和小花籃了。”師藍也學着老樵夫壓低了聲音,覺得挺好玩。
“嗯,記得就好。一會下樓,我叫你跑的時候,你就掙開繩子,不要回頭,往城外跑,跑到山林里,不要出來。然後就朝着太陽的方向走,有一天你會走到京城的,記住,到京城前,不要去有人的地方,看到人就跑,別人說的話你也不要信,這個世上,壞人還是很多的。”老樵夫說著,在繩子幾處隱蔽的地方都割了一道小口。
“阿爺,你不和師藍一起去嗎?”
“阿爺老了,走不動道了,就不和師藍一起去了。阿爺要在這裏陪着你阿婆,她呀去過的地方少,一輩子都沒離開過這大林城,我怕她走丟了,那十八年也找不回來咯。師藍你就安心去吧,說不定你在找到大師兄和小花籃的時候,也會看到阿爺和你阿婆的。不過要是你早些到了,就在那等一下我們,要是晚些也不要緊,換我們在那裏等你。”
“好,師藍知道了。”
門被推開,過堂風撲面,吹起了老人本就凌亂的白髮。
小女孩被帶走了,從老人身邊,老人沒有阻攔,因為沒法阻攔。
老樵夫起身,彈了彈身上的塵土,不緊不慢的走回了自己的房間,從衣服的箱底翻出了將軍甲,破軍刀。
一人着甲對老人來說不難,只是有些生疏了,所以很慢,但再慢,最終也還是會披掛好。
老樵夫抽出刀,在空中揮了幾下,刀光閃爍,甲胄鏗鏘,最後橫刀於眼前,似在看刀,又似在看刀中的自己,最終輕聲呢喃:“老兄弟,最後陪我走一遭吧。”
收刀,轉身下樓。
在樓梯口,老樵夫最後掃了一眼屋子,一年時間匆匆,卻也愉快,是個好的養老地,如果沒有那場雨就好了。
順手拿起了掛在牆上的那頂草帽,一手將軍盔,一手破草帽,老樵夫頭也不回的走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