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番外4:景樂元年.冬
景樂元年,冬。
東宮後院偏殿的門常年關着,除了小內宦來送飯端水,再無旁人進出。
連那小內宦也是一年未曾換過,只許他進,旁人誰都不成,且這小內宦還是個又聾又啞的,每次來去都無聲無息的。
偏殿外頭錦衣衛值守,邵亭和衛持風輪流來盯。
這是要讓裏頭關的人,什麼消息都遞不出去。
今日陰雲重重,風雪欲來。
門被推開,一個穿着緋色官袍的人在錦衣衛恭敬的行禮中走進偏殿。
官服上綉着錦雞補子,這是二品大員才能用的制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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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殿裏頭的人穿着粗布長衫,沒有蓬頭垢面,他如今連個近侍都沒有,但還是努力把自己收拾得體面一些。
他已經許久沒與人說過話,聽到有人進來,以為又是那小內宦來了,無動於衷地躺在床上。
待聽那腳步聲是官靴的聲音,他先是一怔,猛地從床上跳起來,急步往外走。
當他走到中殿看清來人時,倏地頓住,問道:“怎麼是你?”
“看到是本官來,長公主很失望?”裴青時在燕楨面前三步遠站定,負手道,“你我也算是老交情了,長公主看到本官多少該有幾分高興才是。我聽聞長公主近來漸有瘋症,今日來瞧,長公主倒是別來無恙。”
“本宮知道,你們一個個都巴不得本宮死。”燕楨看到來的既不是燕熙,也不是他想見的人,露出明顯的失望,兇狠道,“本宮偏不,本宮就要活着。本宮只要有一口氣在,你們就要提心弔膽一日。”
“此言差矣。”裴青時從容地踱點,像是視察此處的長官,行走間沾到柱子上的灰,嫌棄地撣去,側目瞧着說,“長公主已經沒有任何用處,也沒任何威脅了。”
燕楨臉色大變,忽然拿不準裴青時此來為何,他警惕地往後退了幾步說:“我若沒用處,燕熙還能容我到現在?”
“長公主既知陛下容不得你,早該自我了斷,替陛下分憂才是。”裴青時臉色驟冷,不留情面地說,“何必苟延殘喘到今日。”
“本宮乃先帝嫡子!”燕楨猝然一顫,他何曾受過這等羞辱和威脅,區區一個二品官,就敢把他的命拿捏在指尖!
他胸口劇烈地起伏着,厲聲指責道:“好你個裴知猷,你當初求本宮時,可不是這樣的。”
“正是因為有當年那一面之緣,今日才由本官來送你。”裴青時覺得傲慢地抬着下巴,索性拍了拍中屋的主座,搭手坐穩道,“長公主,你若還想留着死後的體面,生前便不要做的太難看。”
“人死就什麼都沒了!本宮才不管身後之事!”燕楨被裴青時這種反客為主的架勢刺痛了,他衝到裴青時跟前說,“燕楠答應過我父皇不會殺我,燕熙自然也不敢殺我。”
“先帝在殯天前就要帶你走,那個承諾在那時就失效了。只是沒想到你這麼命大,還有那麼多老宮人去救你。”裴青時冷漠中帶着譏諷,“不過也好在那一次他們徹底暴露了,如今宮裏頭再沒有前朝老人,總算是清靜了,這也算告慰了先帝在天之靈。”
“燕熙為何自己不來?”燕楨知道自己再無棋子,他痛恨這樣的無力,只能強撐着面色,靠近一步質問,“他在怕什麼?”
“本官勸長公主還是守着些禮數為好,直呼陛下名諱乃是大不敬之罪!”裴青時陡然嚴厲,拍案喝道,“休對陛下無禮!而且如今大靖已不是原來燕氏的了,燕楨,你再無依靠,休得痴心妄想!”
皇燕是燕楨的命門,是他僅剩的可引以為傲的資本。
燕楨憤怒又難堪,他恨別人的血脈坐上那個位置,更恨自己如今束手無策,他又氣又急,能做的竟然只有痛罵:“燕楠父子是竊國者!”
“長公主還是提到了此事,陛下果然料事如神。陛下有旨,若長公主冥頑不靈,敢提此事,便不要留長公主到雪來時。”裴青時起身,拍了拍官袍上沾的灰,而後猛地推開身後的窗子。
寒風灌進來,外頭的烏雲壓得更低了,眼看就要下雪,裴青時冷酷地說:“免得髒了今歲初雪。”
燕楨連步後退,他從裴青時的氣勢中,已能確定燕熙要殺他。
可他無論如何沒法將從前那個毫無主見、事事問他的七皇子與當今皇帝聯繫起來。他穿着單薄,被窗風吹得發抖,只好避往裏間,邊退邊道:“小熙不會這樣對我的,他最心軟了。”
北風卷地,天色更陰了。
“長公主還有什麼要說的嗎?”裴青時的目光從陰雲處收回來,眈視着燕楨道,“時間要到了。”
“我還有一事。”燕楨凍得上下唇打架,他想要躲到榻上去,卻又覺得那樣太丟臉,他那麼無能,連拚死一搏的機會都沒有,他在透風的寒冷中逐漸感到絕望,最後啞聲說,“我要見小煦。”
“你終於問到先楚王了。”裴青時嘆氣,沉着臉朝他走過來,“楚王離世已兩年有餘,長公主,該醒了。”
“不可能!”燕楨陡然發狠,咬牙道,“就算燕楠當真虎毒食子,燕熙也不會見死不救。燕熙最是心善,他和小煦感情甚篤,他一定會去救小煦的!”
“是你害死先楚王的。”裴青時鄙夷地說,“我以為長公主機關算盡誤國誤民,至少是個有情有義的。如今看來,長公主連情義也無分毫。楚王是因你而死,你當年倘若不推他出去頂罪,就能叫他活命,卻還是推他出去了。你自私地想着別人會去救他?這樣能減輕你的愧疚和罪孽嗎?燕楨,你太讓人瞧不起了。”
“我……我……不是真的要他去送死的。”燕楨忽然瘋了般大叫起來,“我真的以為他不會死的,而且我也想過,要去救他。我想過的,我只要有他就行,我不要皇燕了。他是不是還活着?他還活着對不對?否則你也不會莫名其妙提起他!”
“不如長公主好好想想,倘若先楚王還在,他為何不肯來見你?你天天喊着要見他,他為何不來?”裴青時逼視着他道,“楚王無論是生是死,都不會來再來看你一眼了,死心罷。”
燕楨攤坐在地,他發著抖,臉色鐵青,沉默許久后猝然大笑起來:“我聽懂了,他還活着!他還活着是不是!”
裴青時往外走去:“燕楨,你好好想想,楚王到底是活着,死了,還是將死?”
燕楨沒有去追,他坐在冰冷的地上,炭盆的火星被風吹得飛揚起來,他被火星迷了眼,抬手用力地去搓,把眼睛搓得通紅。
“既然他還活着,那我便該走了。”燕楨一會是哭,一會是笑,在被凍得渾身發僵時,艱難地站起來。他曾經留着許多燕煦的東西,如今幾番輾轉,什麼都沒剩下,他連貼身帶的小玩意兒,都被搜身時拿走了。
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證明他與燕煦之間的關係。
一無所有啊。
但那不重要,因為——和他沒有關係,燕煦才是安全的。
“他是活着?死了?還是將死?這是讓我選啊,裴青時,你好狠啊!我與他之事既已敗露,那麼我在一日,他就不得自由一日。我若活着,便是對小煦的威脅。”燕楨在這一刻變得格外冷靜,他站得端正筆直,雖然衣着襤褸,舉止間卻便是皇燕貴族的體面,他望着外頭風雪欲來,突然溫柔地說,“小煦,來世不要再遇見我了。祝你長命百歲,覓得良人。”
燕楨雙眼通紅,在說到“良人”時自嘲地大笑幾聲,對着柱子沖了過去。
腦骨碎裂,血漿迸出。
皇燕唯一的血脈就此湮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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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東郡,秦王府。
這日黃昏,秦璣從秦王府後院藏着的火炮設計場回到偏院,看見秦忘真坐在檐下怔怔地望天,便道:“自從周慈大夫來過之後,你這幾日總是發獃。”
秦忘真聽到秦璣回來,連忙起身,一瘸一拐地引他到屋裏頭用飯說:“這是我今日新做的菜,小秦師傅看看合不合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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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璣一門心思都在琢磨火器上,生活上極是粗糙邋遢。他怕人動他的圖紙,不喜人伺候,更不喜人近前,是以把燕熙派來的侍者都碾走了。
眼看着秦璣身上都要長蟲子了,衣服髒得都出油了,住在秦王府角落的秦忘真在某一天,拄着拐杖來到了秦璣的小院。
秦忘真來秦王府有些日子,漸漸學會了一些簡單的家務,能炒一兩個菜,飯勉強也能煮熟了。他看秦璣的廚房門沒關,到裏面一看,火都沒燒過,水缸是空的,積了一層的灰,蛛網爬了半邊牆。
秦忘真已經能離了拐杖走路,他艱難地做起家務,花了大半日打掃,又花了小半日做了一飯一菜。
秦璣回來聞到飯香時嚇了一跳,看到秦忘真坐在廚房門口時,原想趕秦忘真走。又見秦忘真是個瘸子,想着這麼個有腿疾的人在王府里謀份差事不容易,便動了惻隱之心,沒趕秦忘真走。
他們倆,一個十三歲,一個小瘸子,處起來竟是相安無事。
這兩年多來,兩人搭伴過日子,倒是處得越來越親近了。今年秦璣快要十六歲,秦忘真二十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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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吃。”秦璣拿起筷子狼吞虎咽,猛扒了好幾口,想到什麼,笑出了聲說,“我想起從前你剛來時,飯時而熟時而不熟,吃得我拉了好幾回肚子。如今這飯做的,可以去當御廚了。”
“御廚做的好吃多了。”秦忘真順口答道,怔了一下,改口反問,“你吃拉肚子了為什麼不說?”
“你吃過御廚做的菜么?”秦璣反問,轉而回話,“說了你就能煮熟了嗎?而且我看你又殘又膽小,若我說你不好,怕是你在王爺這份差事都保住。想着助人為善,還是再忍你一忍。”
“我還真吃過,呃……我曾去過靖都,吃過從宮裏頭退休出來老御廚的酒樓里的菜。”秦忘真一時說快了,連忙找補了回來。他本就少年心性重,兩人性子很是合得來,說話也是一個路數,兩人把兩件事搭在一起說,竟然也說的非常順利,他在末尾不忘回應秦璣的話,放溫了聲音說,“那真是謝謝你了。”
“謝什麼?我還白受你這兩年多的照顧呢。”秦璣又夾了一口菜,連吃邊說好吃,挑眉埋怨道,“原來你真去過靖都!兩年多來問你都不肯說。我聽你口音和舉止,就像靖都人。我們這麼熟了,你還瞞我!”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秦忘真有些低沉地說,“不提也罷。”
秦璣看秦忘真面有愁色,不由也顧不上吃了,問道:“周慈大夫來看你,是提到靖都的事嗎?我瞧你這些天頻繁發愁,是很為難嗎?”
秦忘真垂下頭去,說:“不為難。是一個朋友托周大夫來問我,要不要見一位故人。”
“你想見便去,不想見便不去,為何如此猶豫?”秦璣放下筷子,突然想到什麼,指了指自己,擺出一副體恤的樣子說,“你是擔心沒人照顧我嗎?我沒事的,秦王府還有那麼多侍從呢,我只要不挑別人毛病,到哪兒都有飯吃。”
秦忘真被他逗得略睜大了眼,略展了顏說:“你不是只喜歡吃我做的飯嗎?別人做的,你能吃?”
秦璣理所當然地說:“那你不是不在嗎!我總得想辦法吃飽。否則不是連累你牽挂我而不敢出門嘛。”
“是啊,我就是怕你餓死臟死在這裏了。”秦忘真坐直了身子,像是勸自己般說,“不去靖都了。”
秦璣偏頭盯着他問:“真不去?”
秦忘真被他看得動容,鮮有地肯把一些心事露出來,低聲說:“早就是過眼雲煙了,徒增煩惱。”
秦璣聽得一愣,眸光沉了沉,不太高興地說:“聽着怎麼像是老情人?”
秦忘真失笑道:“你才多大?知道什麼是老情人嗎?”
秦璣挺直胸膛,不甘示弱地答:“我不小了,快十六了,擱別人家都能娶親了。”
“娶親?”秦忘真失笑道,“你寫信給陛下,他能給你指一門全大靖最好的親,娶親對你來說不難。”
“我才不要呢,我媳婦要自己找。”秦璣撇撇嘴,又盯着秦忘真打量了好半晌問,“你還把沒京裏頭那位故人說清楚呢。”
“我這位故人做了一些不好的事。”秦忘真斟酌地說,“我朋友為著我的面子,留着這位故人時日已多。我還欠着朋友大恩,不能再給他添麻煩了。”
“你還挺講義氣。”秦璣贊道,又問,“可你朋友既然為你留着那故人,你不去,不是白費了你朋友的心意嗎?”
秦忘真望向外頭,日頭快要沉下去,他的臉色在夕暉下跟着變暗,他呆了半晌,很慢地說:“我若去,會叫我朋友為難;我不去,才能全了我和我朋友的情分。”
秦璣瞭然,嘆道:“看來,在你這裏,你朋友比你那位故人重要。”
秦忘真嘆了一口氣道:“從前,我不懂事,分不清。如今懂事了,能分清輕重了,自然不能再傷了朋友的心。而且,我那故人確實做了很大的錯事,我不能執迷不悟、助紂為虐。”
他心中沉沉地想:如今海宴河清是燕熙帶着多少人流血拚命才換來的,這太平來得何其艱難,不能再留禍患了。
秦璣看秦忘真又在沉思,想到秦忘真這些年每次神傷都要生病,立刻出聲打斷他,轉而問:“我是你朋友嗎?”
秦忘真恍惚地看過去答:“是啊。”
秦璣對他露出笑,挑眉問:“你不傷朋友的心,那我是你朋友,你以後也別傷我的心,可以嗎?”
“你可是海晏號的大師傅,連陛下都得事事依着你。”秦忘真好笑道,“我哪敢讓你傷心啊。”
“這可是你說的。”秦璣聽了很高興,埋首又捧起碗,風捲殘雲,把秦忘真做的飯菜都吃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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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降下。
經過這番和秦璣說話吃飯,已錯過了趕路的時辰。
秦忘真起身收拾碗筷,看窗子外頭夜幕垂落,他怔忡許久。
他這些日子已想明白,他若去見燕楨,便會叫燕楨生出指望,不知又會惹出多少風波;他若不去見燕楨,才會叫燕楨死了再爭之心。
他當年心如死灰離京,已是定了斷掉的心意。
如今更要痛定思痛,不要再去企求燕楨的真心了。
秦忘真對自己說:“便如此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