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第296章
在軍營的簾帳中,忽然多出了這麼一隻,很難不讓人注意,齊嬰可能也是一時腦熱,才將姬安擄走帶去了,等到反應過來后,姬安已經與那一營帳昔年從詠春台中出來的學子們面面相覷。
甚至在會議之時,角落裏就矗立着這麼一隻,蓬着兩隻狐耳朵,很認真地聽他們在那邊推小陶俑。
自然,這群陶俑里,還混進了一隻長白尾巴的小泥人,跟隨在大軍里,被推來推去。
簾內吵得不可開交,一顆狐狐頭隨着他們爭得面紅耳赤的臉轉來轉去。
楚令直接發出一陣爆笑,他是真沒想到,齊嬰會將姬安帶到這裏來。
不止是他,就連尚樂南也很吃驚,雖說此前三番五次,因緣際會,確實十有幾次誤將姬安往營中卷,但這趟可不是玩鬧,這回連尚樂南也揣摩不了齊嬰是打算將姬安當成個什麼養了。
畢竟詠春台安逸,大荒上下哪裏不比這裏安逸。
姬安將其中人都認了個臉熟,尚樂南還給他牽了匹棗紅色小馬,小馬認馬,自然跟着大馬跑,怎樣都好,別被人砍死就行。
姬安原本確實生氣,兩三天沒有理會人,日常無師自通地跟着大伙兒打飯吃喝,他那幾條尾巴耳朵的身份象徵很是明顯,不用認也知道他是誰,也沒人敢使喚他,就任着他多出來一個。
起初幾天他還憋着氣不和人說話,自己干自己的事情,齊嬰沒有去找他,他也不理人,似乎就在比誰更沉得住氣,料是尚樂南也看出了他們之間的奇怪,有時候還得充當個傳話筒,實在難受。
姬安格外愛乾淨,即使是在軍營這種惡劣環境中,也要洗澡,但他從來不跟大伙兒一塊去河裏,也可能是年幼時被昭宮那一群人,時不時用“按住他看看他與我們有什麼不同”來嚇唬,導致即使慢慢成人也無法擺脫在群體中的恐懼之感。
即便他知道有長寧君在,軍營里無人敢那樣對他,但是心理陰影卻很早就落下來了。
由於白日太明目張胆,姬安往往在夜裏讓小馬背着燒開的水桶,通常走個兩三次就能將浴桶打滿水,他就抱着小馬背着的兩桶水,慢慢往營帳里拖。
營帳外投落下一道影子,就挨着並不遠的位置,那倒視線始終在觀察,因為輾轉半月,首戰告捷,夜裏點了篝火,多數人在狂歡慶祝,原野里篝火通明,姬安就被抓去一起去慶祝了,酒酣耳熱,有的人過於高興了,就手臂攬手臂,圍着篝火跳。
姬安不能忍受尾巴掃到灰塵,只跳了兩圈便隨意找個由頭跑了。
他搬第三桶水時,動作有點吃力,但是尾巴上沾了灰實在礙眼,白毛的壞處就盡顯於此了,那桶水的重量讓他面龐有些紅,艱難拖着往前,一雙手就落到他眼前,直接幫他扛起了眼前的水桶。
姬安眼睛才抬了下,看清楚了眼前人,但是他也沒有拒絕齊嬰的幫助,一邊默認齊嬰幫他提着桶,一邊往前。
齊嬰一直在等着他開口,但見他久久未出聲,便說:“可以理我一下嗎?”
姬安本身火氣就沒有多少在了,只是拉不下臉來,不冷不淡地說:“你走開。”
齊嬰:“我錯了。”
“有意思嗎?”姬安說,“長寧君是什麼人,怎麼會錯呢,錯的都是姬安,姬安不該拆穿您完美無瑕的面孔,長寧君依舊是長寧君,君子都給你做,小人全由我當,總行了吧。”
齊嬰任由他說著,沉默不語。
“你還在這裏幹嘛。”姬安說,“你走開。”
齊嬰於是就扭頭往外,僅僅只是走出了帳子,在帳外站着,不知道在想什麼。
姬安見他真走了心頭也惱火,他猛地扎進了水中,眼睛才被水打濕了。
直到水面邊投落下一個陰影來,齊嬰不知什麼時候又回來了,即使隔着一層水,也使姬安看清他眼裏一層淡淡的紅血絲,像是幾天沒睡好覺了。
少年的聲線微啞,手撐着桶外:“聊聊?認真地說。”
那水底下響起姬安悶悶的聲線:“你娘親是你娘親,我娘親是我娘親,你不喜歡你的娘親可以,但你不能說我的娘親不好,何況我娘她老人家都已經駕鶴西去了,你還利用死者的不幸,試圖來為你某種不得為人知的事情做借口。”
“我知道。”
昔年在昭國之時,齊嬰見到婠夫人的時間並不是少數,但他並不全部贊同姬安所說的話。
“她將你你扮作女孩兒,養着你就跟養着一條小狗一樣,這也是事實,你那根掉下來的蝴蝶發簪,如果你要,我現在就可以拿給你看。”齊嬰說。
“所以要你來提醒我嗎?”姬安從浴桶中冒出頭反問,剛怒氣沖沖打算反駁,那一剎卻恍然大悟,“原來是你拿的。”
齊嬰猛地閉了嘴。
但好在姬安的注意力全然都在另一件事上:“你娘什麼都為你準備好了,你從小什麼都有,從你的角度來點評我的事情,真的很可笑誒,放下你那點所謂的好心吧,長寧君。”
所以事情到後來誰嫉妒誰都已經不重要了。
姬安只覺得齊嬰多此一舉,他當然知道曾經那些事情並不是非常美好,可人不能總是活在過去的痛苦裏,姬安本來以為齊嬰總是表現得雲淡風輕的,是與他一樣對過去的一切都無所謂,原來這是姬安第一次看走眼了。
原來始終深陷在痛苦裏的那個人,一直都近在咫尺啊。
姬安嘀咕道:“我還想跟你換換呢。”
“換什麼?”
“你爹娘現在都還活着。”姬安說,“我爹娘死了,我都不傷心,你有什麼好傷心的?你在跟我炫耀噢。”
齊嬰:“沒有。”
姬安不懂齊嬰到底有沒有真的懂那種含義,畢竟他心裏已經自動將雙親尚在和雙親不在的人群分成了兩類,不由輕聲嘟囔了聲:“到底誰才是傻。”
此時再談及道德,確實有點可笑了。
放開來說,齊嬰本來就是不道德的,人們各有各的惡,哪怕是齊嬰也不能脫困。
姬安往後一倒,撲哧一下鑽進了水花里,隔着一層水波,雙眸澄澈:“坦白了講,齊嬰,你把我帶到這裏來,不只是因為一時氣急吧。”
姬安道:“你把我帶到這裏,不是因為你很生氣,而是因為你想把我帶到這裏,才故意生的氣,是吧。”
從某些層面來說,姬安聰明得可怕,他總能揣度出人性那些最本質的那些私慾。
齊嬰偏了下唇:“不是你讓我帶你玩的嗎?這裏比詠春台有意思。”
姬安又遊了上來,下巴擱在浴桶上:“所以你在害怕什麼呢?”
“怕以後我有了別的玩伴,就不來找你了嗎?”
齊嬰:“你不會的。”
“你怎麼知道我不會。”姬安說。
空氣一時就沉默下去。
半晌,姬安率先憋不住了,承認道:“好吧,我確實不會,可是齊嬰,你也不能總是因為自己的想法,也不來問我的意見,就幫我擅自做決定,那樣真的很自私。”
齊嬰也輕聲:“抱歉。”
“跟我道歉有什麼用。”姬安,“跟我爹娘道歉啊!”
齊嬰:“抱歉了父皇母妃。”
姬安從水裏伸出一隻拳頭,那隻拳頭握緊了,在半空晃了晃,顯然是一種暗示。
齊嬰看了兩秒,握拳輕輕回叩了下。
和平化解。
姬安吐出一口氣,徹底放鬆了下來。
“早這樣不就好了。”
他沉下腦袋,一張臉漂浮在浴桶上面,一頭黑髮散在水裏。
水面上全是白色的泡沫,將軀體遮的嚴嚴實實。
姬安的手指還伸在浴桶外,像曬了個日光浴般,渾身都舒展開了。
那十根青蔥似的手指就垂在外邊。
齊嬰看着浴桶外那隻手,看了一段時間,端起了一根白嫩的手指。
姬安的手蜷了蜷,還維持着那個懶怠姿態沒動,直到他的手指頭被人捏了捏。
由於他們才剛剛和解,姬安也並不是很想說話,就懶懶地哼出一聲:“嗯?”
齊嬰問:“洗浴之時,耳朵尾巴若是打濕了,該怎麼辦?”
姬安:“等晾乾啊,或者用毛巾擦乾。”
那根濕漉漉的手指就牽上了齊嬰的大拇指,往裏勾了勾。
姬安:“你要進來洗洗嗎?”
齊嬰顯得有些呆,反應過來后,像是受到了劇烈的衝擊,隨後整張臉紅了個徹底。
姬安:“你怎麼了?”
他游過來,兩隻被水浸得濕漉漉的狐耳從水中冒出,抖下點水花。
“那不道德。”齊嬰垂着眼睛說,“而且,這裏是軍營。”
姬安:怎麼還牽扯上道德了。
他稀奇地抬眼:“那你在我洗澡的時候闖進來就很道德嗎?”
齊嬰一瞬間沉默了,姬安撐着浴桶邊沿,稍稍支起一些來,身後的黑髮全都暴露在空氣里,他鼻尖湊近了齊嬰,連肌膚上的細小絨毛都清晰可見。
齊嬰被姬安陡然對着臉,呼吸緊了幾分,連攥着邊沿的手指也在一瞬間攥緊了。
姬安很難不注意到。
他彷彿格外有恃無恐,狐眸中帶着天生的一種笑盈盈,這種輕浮的神態似乎遺傳了他娘親。
姬安的手指摸上了齊嬰的面龐,手指輕輕摩挲過,齊嬰的目光顯得很兇,但是洶湧困在眼底,頗為掙扎。
齊嬰有一瞬間又以為他是明白的。
於是齊嬰低聲:“你想要什麼?”
想要什麼。
姬安還沒有仔細考慮過這個問題,也沒有想過這話底下的邏輯鏈,但齊嬰既然問了,他也仔細想了想:“那你能給我什麼呢?”
齊嬰去觸碰他,姬安卻又游開了,白尾巴在水裏若隱若現地盪了過去。
齊嬰的手指摸了個空,甚至沒能碰到姬安的發頂。
第二日,大軍照常出行,那支隊伍慢慢地攀過大山,從燕子樓走到蓼花汀,從海畔雲山走到溯漠野徑,前行的大軍浩浩蕩蕩,一路蜿蜒朝北上,來時正是草長鶯飛,朝暮都白得晃眼,再一晃,便就是古戍烽火,瀚海闌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