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最冷的節氣已經過去,春日即將復蘇。街頭的年味一日濃過一日,放眼望去紅彤彤的一片,賀歲的吉祥歌回蕩在大街小巷。
以往每年的臘月二十九,捱到放假的湯秉文會趕回老家,而庄斐也會回到父母家,各自度過一個團圓的春節。
而今年,兩個沒了家的人,決定一起在新組成的小家裏,過一個特殊的年。
除了討要紅包,庄斐對春節的各個習俗都知之甚少。每年家裏的佈置同安排,都是父母和管家來操持,她要做的只是吃吃喝喝,道兩句吉祥話,領上厚厚一沓紅包。
甚至去年時分,她還同家裏一幫沒成年的小輩一塊兒領紅包,長輩們都笑着說,等她結婚了就不給了。
那時候她想,結婚可真是個虧本的買賣。
而今年,一切都得由自己來。庄斐對着手機研究了許久,面對着眾說紛紜的各大習俗簡直摸不着頭腦。
但有些習俗是全國統一的,於是這天,庄斐特地跑去市場,買來了一堆對聯、窗花之類的,又抱了瓶鮮艷漂亮的百合回家。
時值年尾,湯秉文的工作格外的忙。庄斐便也不麻煩他,自己在家忙裏忙外的,把家裏佈置得年味十足。
大功告成之際,庄斐癱倒在沙發上,心滿意足地看着一屋的成果,迫不及待想要得到一些誇獎。
第一份誇獎來自於森林——它“咻”一下騰空而躍,一爪子將窗花勾下了地,還歡快地叫了幾聲。
在它歡脫把玩之際,庄斐氣得拍了它肉乎乎的身子好幾下,把它嚇到縮成一團,這才保住了第二張窗花。
幾近午夜,湯秉文終於結束工作回到了家。庄斐強撐着沒有睡,坐在沙發上滿眼期待地望着他。
面對煥然一新的家,湯秉文顯然頗為驚訝,邊走邊打量着四周,最後將目光移向了庄斐:“秋秋,這些都是你佈置的嗎?”
“是啊,我都快累死了。”明明已經過去了好幾個小時,這一提起,酸痛的感覺仿似又湧現上來。庄斐張開雙臂,亟需一份擁抱作為安慰。
湯秉文上前兩步,俯身抱住了她,輕輕道了聲“辛苦了”。
然而他的表情似乎並沒有那麼喜悅,甚至有幾分為難,庄斐不解道:“怎麼了,不好看嗎?”
湯秉文嘆了口氣,面露難色:“今年是我媽離開的第一年,按照習俗,貼紅的有點不太合適。”
庄斐一霎傻了眼,反應過來后,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這個習俗,我這就把它們全撕了。”
“不怪你。”湯秉文揉揉她的腦袋,也按住了她準備起來的身體,“這不是貼在我老家,所以也沒有那麼嚴重。我看你累到眼睛都沒神了,去睡吧,我來收拾就好。”
歉疚感一陣陣上涌,庄斐搖搖頭,強行起了身,上前率先將卧室門上的“福”字撕了下來。她將“福”字在手中揉成一團,憤憤地砸進了垃圾桶。
“秋秋,我來吧。”湯秉文攔在她面前,笑得很無奈,“氣什麼呀,你又不知道,怪我沒提醒你。”
庄斐吸了吸鼻子,低頭囁嚅着:“我就是覺得我特別笨,什麼都不知道,還總是辦錯事。”
“我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事啊。”湯秉文兩手輕輕按着她的肩,“不用責怪自己,不然……我媽該怪我把她未來的兒媳婦惹哭了。”
頭一次聽到這個稱呼,庄斐的耳朵瞬間一熱。她將頭埋得更低了些,欲蓋彌彰地揉揉鼻子:“我還沒有見過阿姨呢……”
“那今年清明節,要和我回去一趟嗎?”
“嗯。”庄斐點點頭,“還要看看叔叔。”
湯秉文輕輕笑了:“我相信,他們一定會很喜歡你的。”
湯秉文的父母會是什麼樣的人呢,庄斐坐回沙發上,看着湯秉文揭下那些東西,忍不住在腦中不斷構想着。
能教育出一個這麼優秀的兒子,想必也是對了不起的父母。或許沒那麼有錢,但應該不會試圖掌控兒子的人生。
第一個不在父母身邊度過的春節,庄斐扭頭看向窗外的明月,心裏有些堵塞得慌。
不同於她粗暴的撕法,湯秉文總是細心地摳下膠帶,把每張春聯和窗花都完整揭下,全部碼在茶几上。
最後甚至連她扔進垃圾桶的“福”字都被翻出,好在新換的垃圾袋十分乾淨,湯秉文將它用手抹平整,和其他的春聯一齊放進了抽屜里。
“為什麼要撿回來?”庄斐不解,想着怕又是個自己不清楚的習俗。
湯秉文苦笑了一下:“不太吉利,還是不提了。”
庄斐不是一個迷信的人,至少和周圍那些常常研究星盤的朋友,還有動輒花六七位數請大師看風水的長輩相比,她算是個標準的唯物主義者了。
但湯秉文那日說的“不吉利”,莫名就縈繞在她的心頭久久不散,連着好幾天,她都感到心神不寧。
母親的電話打來時,庄斐的心臟一霎跳得格外的快。糟糕的預感傾瀉而來,以至於她做了好久的心理準備,才敢按下接聽鍵。
然而再多的心理準備,在母親的話傳來的第一瞬,都被盡數擊潰。
“你爸快不行了。”
“怎麼回事?”庄斐驚到聲音都在抖,“他怎麼了?”
“昌大附院,你想來就來,不來隨便你。”母親的聲音異常冷淡。
電話掛斷的第一刻,庄斐火速衝出了家門。她連衣服都忘了換,只匆匆套了件湯秉文寬大的外套,便一路向外跑去。
馬路上車來車往,卻看不見一輛空載的計程車。庄斐站在路邊不顧形象地揮着手,眼淚剛飆出便被風吹乾,涼到發疼。
幸好,有輛白色的轎車在路邊停下,車主是位中年女人,她望着庄斐狼狽的模樣,好奇道:“姑娘,你怎麼了?”
像是怕她會離開,庄斐一把抓住了車門把,懇求道:“拜託,我爸快不行了,能不能麻煩你送我去醫院。”
女人一聽,神色瞬時大變,揮揮手道:“快上車,咱們趕緊走。”
女人一路將車開得風馳電掣,庄斐縮在後排,雙拳緊攥,卻還是抑制不住地發抖。
等紅燈的時分,女人開了口:“姑娘別怕,你爸一定會沒事的。”
庄斐抬起淚眼望向她,艱難地道了聲“謝謝”。
幾秒的沉默后,女人忽然嘆了口氣:“只是等你爸清醒時,你一定要告訴他,你有多愛他。”
從車內後視鏡里,能看見女人黯然神傷的雙眼,庄斐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麼,卻又擔心不夠合適。
“我爸是前幾年冬天走的,那之前我還在因為一件事和他生氣,說了特別嚴重的話,又好些日子沒理他。
“他走得太突然了,以至於我沒能見上他最後一面。我們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那天吵架時我把他推出家門,讓他‘滾’。”女人的聲音逐漸開始顫抖,“我真的什麼時候想到這件事,都特別後悔。”
庄斐被她的情緒所觸動,恍惚間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如果他今天沒能挺過去,那麼兩人的最後一面,就是她堅決地要同他脫離關係。
但是濃於水的血緣關係,又豈是幾句話就能真的分割的。
“所以姑娘,趁着父母還在身邊的時候,多和他們說說自己的愛,別到時候後悔。真的,除了生死,其他都不是事兒。”女人的聲音里,帶着濃濃的悔意。
“謝謝你。”庄斐哽咽着點點頭,“我知道了。”
當她趕到醫院時,能看到走廊上聚集了許多人。庄斐踉蹌着朝母親奔去,訝異地發現不過數日,她好像一瞬老了許多。
向來最愛打扮的母親,每周都會定時去美容院,此刻卻素着一張臉,神情憔悴,頭頂飛出了許多銀絲。見到庄斐滿臉淚痕,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你來遲了。”
母親開口的剎那,庄斐感覺自己渾身從脊背涼到心,她一個踉蹌,幸而後背倚着牆,才不致狼狽摔倒。
而母親的下一句話,又將她及時從邊緣拉了回來:“你爸已經進手術室了,在外面等着吧。”
手術室門外的頂燈大亮,庄斐定定地望着“手術中”那三個字,在心底不住祈禱着。
在母親斷斷續續的敘述中,庄斐知曉了一切。原來在她離家沒多久后,父親便突然病倒了。但他一直攔着母親將這件事告訴她,還一直在暗中留意着她的動向,想着幫她安排個好工作。
“你跟你爸一個樣,脾氣倔。死要面子活受罪,什麼都不肯說。”母親長長地嘆了口氣,“今天要是手術失敗,可能就再也沒有希望了,所以我沒顧他的反對,還是通知了你。”
“對不起,媽……”庄斐小心翼翼握住了她的手,“是我不好。”
“當然是你不好,你爸這病肯定是被你氣出來的。”母親擰眉看着她,又氣又無奈,“你還和那人在一起?”
庄斐垂下眼,沒應聲。
“秋秋,我真的不明白你,他有什麼好的,寧願跟家裏鬧得這麼僵,寧願把你爸氣進醫院,也要和他在一起?”
不是這樣的,就算沒有湯秉文,或許她有朝一日也會邁出這一步。
但她現在不想同母親爭辯,只是深深地低下了頭:“我錯了。”
母親的態度終於緩和了幾分,她所有的憤怒都是源於恨鐵不成鋼,到底是自己身上分離出來的骨肉,愛之深責之切。
她環抱住泣不成聲的庄斐,拍拍她的背:“好了,等會要是你爸命大,活着出來了,你別告訴他你們還在一起。”
“嗯。”庄斐在母親的懷裏點了點頭。
時間在寂靜的等待中緩慢流逝,庄斐的目光長久地釘在那塊燈牌上,腦中閃過了很多畫面。
幼兒園的時候,在公司呼風喚雨的父親,在家甘願陪她玩騎馬遊戲;小學的時候,她被車撞傷,父親在醫院日夜無休地守着她;初中的時候,她出於好奇吸了一口香煙,父親發現后,第一次打了她一巴掌。她氣到跑回卧室,等她耐不住口渴出來倒水時,發現父親仍坐在原地,那也是她第一次看見父親紅了眼眶。
她從不否認父親對自己的愛。甘願為她竭力付出的是他,想要操縱她的人生的也是他,後者或許只是他另一種表達愛的方式,而她無法接受這種愛。
只是,女人的話突然又浮現在腦海——
“除了生死,其他都不是事”。
那她的自由,她的幸福呢,在生死面前是否也沒那麼重要了?
庄斐沒有想出答案,或許是因為她不忍心回答。
輕微的電流聲后,手術室門外的燈牌隨之熄滅。庄斐順着人潮湧上前,手機鈴聲在此刻響得格外突兀而刺耳,她不耐煩地拿出手機,望見上麵湯秉文的名字,毫不猶豫地按下了掛斷鍵。
手術室的門打開,醫生率先行出,面對所有人關心的目光,微笑着點了點頭。
庄斐一直高懸的心終於放下,隨後,父親從手術室內被推出,他面容平和地躺在床上,胸口的起伏雖然微弱但卻穩定。
“爸,我很愛你,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庄斐注視着他闔起的眼,在心裏默念道。
都說親子間有着科學難以解釋的心靈感應,她終於為自己這幾日的心慌找到了答案。她現在只盼望,父親能聽到她的心裏話,並且等他醒來,她還要去複述一遍。
由於情況還不確定,父親需要在ICU里觀察一夜。庄斐站在門口,透過那狹長的玻璃,艱難地看着他。
手機鈴聲再度響起,庄斐低下頭,對着湯秉文的名字陷入了沉思。
母親看了眼她的手機屏幕,開口道:“是他打來的?”
“嗯。”庄斐猶豫着將拇指再度移向了掛斷鍵。
“去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