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洪水 2
第七章洪水?
二
七天連綿不斷的大雨就像天被豁開了一個口子,沒完沒了的大雨,伴隨着黑白電視機裏面緊張而難受的新聞,洪水就這樣突如其來的造訪。
大概因為湖泊較多,地勢略高,所以我們村裡並沒有出現嚴重的洪澇,只是下雨的每一天,我們坐在滴水的瓦檐下看着大門口之字河裏面水慢慢漲起來,船也慢慢高了起來,地勢稍低積水的公路邊,天氣轉晴以後,無數的小魚小蝦都爬上岸來。
面對暴雨以後開始每天的大太陽,我就問:“爸爸,為什麼太陽這麼大,水還沒有少,太陽不晒乾水嗎?”
我爸爸大概也答不上來物理的原因,只是說:“現在水太大了,你們千萬不要再去河裏玩。”
“嗯嗯,知道了。”我們說。
但是隔了四五家我們新鄰居家裏兩個兄妹剛好喊我們去玩水,說路上超多的魚蝦,隨便抓,老龍蝦都很多。
我們搬過來也有快半年之久了,加上鄰居家的這對兄妹和我們年齡相仿,所以沒有三兩天前我們就熟絡了起來,儘管他們倆各比我們兄弟倆大兩歲。他們的爸媽出門在武漢做生意,所以常年留守在家,儘管如此,左鄰右舍也總誇他們:“大人不在家也這麼聽話,學習成績更是頂呱呱,爹爹婆婆家裏的牆上無數鮮紅的小獎狀。”我們也十分羨慕他們,畢竟學習成績好,就是我們仰慕的對象,妥妥的“別人家的娃兒”。
今天他家哥哥帶着妹妹來找我們玩,我們自然是開心的不得了,一開心就把我爸爸的早上的教誨忘記的一乾二淨,甩開腿跟着他們就跑了。
就在河邊分叉的路上,好多娃兒們過來撿龍蝦,大概是天氣太炎熱,或者河水太深了,大路上的龍蝦一步一步的爬行,似乎都不怕人類了,我們想着,它們雖然沒有大螃蟹那一對巨大的鉗子,但是現在果真有了螃蟹的膽量,儘管最後的結局都是一樣。
比我大兩歲的哥哥腦子轉的非常快,身體更靈活,已經快十歲,看着這麼好的水,到處都可以打鼓泅就直接下河了,還扶着她妹妹在河裏一起教她游泳。用我們老師的話說,就是看着都很機靈的樣子,以後肯定能幹大事。
我和弟弟從小膽子不夠大,加上隱隱約約心裏有爸媽的交代似的,所以始終也只敢在淺水處玩耍。
“下來嘛,下來嘛,很好玩的。”那哥哥說。
“不要了,我爸爸說了,水太深了。”我弟弟說。
“膽子太小了,是不是旱鴨子?不喝幾口水,怎麼學會打鼓泅?”他大笑。
“我們就在邊邊玩,你們玩,我們還可以撿龍蝦。”我說。
儘管他們嘲笑我們,但是我們的確算上是聽話的慫娃兒,因為在有河有水的地方,不會打鼓泅,不敢涉深水,的確不是一個水鄉長大的小男子漢的威風。
打着小赤腳,光的小膀子,提着我爸的泥桶子,和我弟弟一起在路邊找龍蝦和小魚,就是小魚太滑溜了,雙手掐住才能降服它。還是感覺太熱,我們就跑着往低洼的公路里撲下去,顧不上這路上的水干不幹凈,反正身上臉上有水了就是涼快。
還沒玩累所以還沒回家的想法,因為水裏面是真舒服,就在我們的得意的時候,只見我媽媽也從菜園裏忙完了回來,見她捲起着褲腳,一隻手裏是割草的鐮刀,一隻手裏勾着一個菜籃子,裏面滿裝了粉色紅色的小番茄、青綠色和黃色的青瓜,路上看到有人在低洼處玩水,
就過來看。
一看竟然是我們,瞬間脾氣就上來了。這倒霉的一天,不僅被兄妹倆說慫,後來覺得慫就慫吧,不過我們也算聽爸媽的話了,還是挨了人生第一頓打。
我們被我媽媽看到我們玩水,我媽媽臉色突變,比看電影那天晚上的天變的還快,馬上喊起那對兄妹不許玩水,他們起來以後,我媽厲聲斥責叫我們兄弟倆趕緊回去,等着被打。
我們在前面走,這次心裏沒底了,知道要挨打了,但是也不知道我媽媽何時折了一根柳樹條,我們邊走邊回頭,但是也感覺在劫難逃了。
我媽媽說:“站住。”我們不敢站,也不敢跑,緩慢的走,學着察言觀色。
“你爸爸早上說的是什麼?你們聽不進去嗎?說了不許下水,為什麼還要去?”我媽媽一點表情也沒有。
“我們沒有下深水。”弟弟說,開始憋嘴準備要哭的樣子,因為從沒見過媽媽拿柳樹條真要打人。
“你是哥哥,你不聽話,還帶着他玩水。”說完一條子刷在我的小腿上,然後問我:“還下不下水?”
我不敢反駁,不敢說話,也不敢停下腳步,徑直往前走,更不敢哭,我覺得是我做錯了,弟弟不挨打就行。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一瞬間突然感覺小腿肚子火辣辣的疼,瞬間起了兩條白色的梗。
媽媽看到了她打我的位置,馬上走過來,鐮刀放到菜籃子裏,然後牽着弟弟的手,讓我牽着弟弟,明顯我看到她好像眼圈都紅了。大概是覺得她下手打重了,畢竟這麼多年,這是我第一次挨打,也是她第一次武力教育兒子。
回到家,媽媽洗好我最愛的粉色番茄,放在我手上,然後低頭一直看我的小腿肚子,那兩條梗依然沒有消退,她問我:“還疼不疼?”順便輕輕摸了一下。
其實不摸還行,一摸我心裏就矯情了起來,瞬間兩行熱淚盈眶,媽媽用她常年在田間勞作的粗糙的大手幫我抹去眼淚,也順勢抹去了自己的眼淚。
語重心長跟我們說:“河裏水太大了,很危險,每年暑假都有學生娃淹死,不是不許你們玩,這幾天水漲的太大了。你們要聽話啊,水小了,叫爸爸再帶你們去打鼓泅。”
心裏受到了安慰,感覺媽媽的手是那麼的溫暖,好像腿也沒有那麼疼了,含着淚啃着番茄,有一說一還是番茄甜,甜味能給人天生的愉悅感。但是從那以後,再也不敢下水打鼓泅,成為了一個名副其實的旱鴨子。
晚上村裏的廣播在我還沒消失的疼痛中突然響起,呃呃呃了幾聲,一陣刺耳的電流聲傳來,然後出現了大隊幹部的聲音,大意就是:為了防洪搶險,全村全鄉男女勞力全部帶上鐵鍬和竹筲箕去南州河挑堤固壩,三天後就開閘放水,明天各家早起。
原來南州河是附近十里八鄉最大的一條河,每年洪澇大水都是排到這條大河裏面,而且這條大河因為公路行走的原因,中間還隔斷了不少,也為減少分洪的壓力。今年洪水太大,鄉里唯恐會決堤,所以每家每戶趕着時間跑,挖深河道,加高堤壩,泄洪抗洪。
第二天一早,我們也很激動,一早就起來。推上了板車,帶上開水瓶、鐵鍬,蛇皮袋,竹簸箕等工具,媽媽更是在天還沒亮就起來做好了今天的午飯,打包好了一一帶上,真像要遠行的人,就差一點被子和衣服了。
我們全家和全村人齊齊上陣,浩浩蕩蕩的趕往南州河岸--這裏一旦決口,十里八鄉的農田將全部變成汪洋,眼看的秋收就沒有指望了。
我們走在先輩們挑堤壩的大路上,幾十米深的河道兩邊全都是大水,我們也就像走在一個懸崖中間的三米來寬的陡峭上,不過也不擔心掉進河裏,因為斜坡上隔三差五先輩們種滿了樹,只是有些大,有些小,即使是大暴雨,這些樹也牢牢的保護者一方土地。“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如今如此真切。
我們到了一個堤壩邊,就是我們的目的地,放眼望去,一個乾枯的河兩岸烏央烏央全是人,你來我往的大人們肩上挑着河裏的滿筐泥土往岸上去,空筐子又挑回大河中央。
原來這條河的水已經放干,等着泄洪,三天的任務就是挖深河堤,挑出河裏的泥巴,然後就地取材用蛇皮袋子裝滿了加高堤壩。
男勞力跟挑山工一樣主要負責挑着泥巴上岸下河,大多都是女勞力在挖泥巴裝進筐里,這就是分工。家裏沒有勞力的人,很多人家裏爹爹婆婆都汗流浹背的來替兒子出工。
一眼就看到大伯一家,我們馬上飛奔而來找小堂姐們。只見大伯一口唾沫吐在手心,接着來回的搓手,然後開始挖起泥巴,挖送了干泥巴,然後換我大媽上手挖軟泥。
“大伯,你為什麼要往手裏吐口水?”我好奇的問。
“手太幹了,打滑。”他說。
雖然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但是必然是有道理的,就是這吐口水似乎也太接地氣了。父輩們幫鋪了幾張蛇皮袋子在樹蔭底下,然後放好了家裏帶來的飯菜和水,我們坐在上面,玩着石頭剪刀布,誰輸了刮誰的鼻子,順便看着他們不斷的上岸下河來來往往。
各家的板車並沒有推下來,因為下山容易上山難啊。所以我們一會也跑到岸上的板車上面躲貓貓,一會也來蛇皮袋上看看今天的菜,小手巴巴的來兩下,偷偷放進肚裏的。
終於到了中午,反正我們是不渴不餓了,所幸我們偷吃的並不多,畢竟這不是什麼好規矩,畢竟大人們還沒吃。
“下次要一起吃飯。不許用手搭!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吃飯也要有吃飯的樣子!”我大伯說。
“哎呀,他們小。又沒吃多少。快點去河邊洗個手來吃飯啦。”大媽說。
“算了算了,明天把他們交給姆媽,不帶來了,盡搗亂。”大伯說。
不過這也正和我們的意,因為這裏除了人多,新鮮感一過還真的是沒意思,又很熱,我們寧願在家裏看電視,跳房子和跳皮筋。
第二天一早,我媽媽特意囑咐我婆婆:“這兩天堤就挑完了,外面水大,不要帶娃們釣蝦子了,就在門口玩一下。照看好!”
婆婆答應說:“好好好!”
然後我媽媽又轉頭囑咐我們,“不要去抓蝦子,水太大,要聽婆婆的話。”我挨打以後,對下水真的再也沒興趣了。寧願玩女娃兒們的皮筋也總比挨打好,想着這個也覺得昨天的腿肚子隱隱作痛。隔壁的兄妹知道我們膽子小,也不來喊我們出去玩了。
婆婆也看着外面之字河裏面的水太大了,大人們都去了南州河,家裏現在這麼多娃兒照顧着,知道責任很大。為了讓我們在家裏玩,聽到有賣西瓜的,馬上買了一個又圓又大的,我們就都幫忙在井水裏面打水,又是洗,又是拍,跟大人學的有模有樣,也忙的不亦樂乎,畢竟冰西瓜吃的更美味。
飽餐了西瓜,看完了電視,婆婆又幫我們架起來後門的鞦韆,我們咿咿呀呀的開心的不得了,各種玩意兒一會一個樣一天過得也很快,也不惦記去河邊玩。
眼看到了下午,我們正在玩過家家的時候,我媽媽和大媽滿臉緊張的紛紛跑回來了,一看我們好好的都在家,幾顆懸着的心終於是放下了,一人喝了一大碗水才說,我們新家隔壁那對兄妹下午的時候打鼓泅淹在河裏現在還沒有找到。婆婆心裏一驚,嚇了一大跳,“哎呀,真的是阿彌陀佛啊。”
媽媽就回我婆婆:“得虧恁今年帶娃兒,聽了話沒有出去。那一對娃,也是膽子大啊。沒有大人在家,家裏的大人還不知道,剛剛村裡打了電話過去,哎呀,可憐噢。”
“他們怎麼啦?今天他們喊我們,我們沒出去。”我說。
“他們…你們切切記得不能下水。”我媽媽焦急的說。
我媽媽就牽着我們準備回家,我們看到前面的小河四周圍滿了人,原來他們爹爹婆婆去挑堤壩,兩個娃兒今天也不想去,說走的累。今天臨出門的時候,二老交代了再三,千萬不要下水。可是兩個娃不聽,覺得自己會水,但是沒想到一個沒學會喝了幾口水,沉下去就起不來了,另一個馬上去救,於是兩個都沒有再起來。和他們一起玩的小娃兒們見狀立馬到處去喊人,只可惜村裡只剩下幾個老人,大人們基本不在家,村裏的那個老人過來,早不見了兩個娃的蹤影,自己身體不好也不敢貿然下水,還是因為河水實在太深了,時間也耽誤了很久,更也不知道他們會游到哪裏去,於是找來了竹篙在河裏周圍撈了幾個來回,邊撈邊喊他們的名字,只是喊破了喉嚨,也不見應答聲,除了夏天的蟬鳴河岸邊的蛙聲,剩餘一片寂靜的回聲。
村裡幾個個子高的學生娃聽到聲音,也過來幫忙在河裏試探,也不見人,老人問他們:“你們幾個知不知道挑堤壩的地方?”
他們中有兩個說:“我們知道,我們的噶噶爹爹家在那邊走,經常走,很熟。”
“那知不知道你家大人在哪裏挑堤?”他繼續問。
“知道知道。我們上午才去,下午才回。”一個娃兒說。
“那你們趕緊跑過去,告訴你家大人,找到村長,說兩個娃淹水了,讓他們的爹爹婆婆趕快回。跑快一點啊。”
沒等回復,兩個大娃,箭一樣的飛走了。老者在岸邊繼續用竹篙來回的尋,大概他知道生的可能很小了,但是必須找到人。
他們的爹爹婆婆一路哭着跑回來,還是不敢相信,挑堤壩的家長們聽到這個消息無不心驚膽憂,都在清點自己的娃,今天娃兒沒有跟着來的家長馬上也跑回村裡,就擔心娃兒們在其他小河道里玩水。大媽和我媽媽跑回來的時候,無心去看岸邊的大人和小娃們,一心奔赴家裏看看我們有沒有聽話。
看到我們整整齊齊的都在,幾顆懸着了半天的心,還仍有餘悸,我媽也並不帶我們去河岸邊觀看,只是遠遠路過直接回家了。
婆婆看着我們被帶走,也如釋重負一樣,念叨着,“他爹爹保佑!”
…
暮色降臨,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從我們家大門口疾馳而過,好多人紛紛探頭出來看,我們知道應該是隔壁當家的回來了。
哀嚎一片,痛哭流涕,一雙兒女含辛茹苦養大,爸媽常年漂泊在外一心一意只為了娃兒們以後更好的生活,但是如今打拚了一場,爸媽又是為了什麼呢?子女和父母,多麼巨大的一場相互依存的緣分啊,只是緣來緣去不過朝夕而已。
我很難界定這其中的對與錯,每個人,每個家庭都有着自己的難處和選擇,任何的結果也許都是自己的命吧。
婆婆曾經在給姑姑的信中大堂哥帶筆寫過,每個娃都是來跟爸媽討債的,上輩子欠的多,這輩子還得多。
我想大概他們是來報恩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