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涼州那些事兒(二)
士兵進來通報時,雁錚正窩在炕上整理藥材,一時沒回過神來。
四丫胡春,四丫胡春,誒,那不就是……
見她沒反應,士兵還以為外頭那倆姑娘撒了謊,「那我請她們離開。」
「別別別別,我認識,我認識!」
話音剛落,雁錚就從炕上彈了起來,忙不迭伸腿去勾鞋子,着急忙慌往外沖。
她們真的平安到了呀!
一開門,三個姑娘都愣了。
一年多不見,雙方都經歷了許多事,容貌也好,眼神氣質也罷,都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一時間竟沒敢認。
短暫的沉默過後,三人抱成一團,喜極而泣。
稍後平復了心情,雁錚將四丫和胡春拉進屋,然後三人異口同聲的問:「你過得怎麼樣?」
說完都是一愣,然後又都笑了。
長久不見,不曉得彼此近況,難免有些生疏,笑過之後,便是長久的沉默。
「我以後是不是要叫你雁姐姐了?」胡春小聲問。
雁錚道:「對你們隱瞞,非我本意……」
「我們懂,」四丫道,「難為你自己還能堅持這麼久。」
她都不敢想,如果是自己遇到這種事會怎麼樣。
有胡春這話開頭,氣氛頓時為之一松,雁錚又問起她們的經歷。
四丫和胡春你一言我一語說了。
從開封到涼州確實困難重重,尤其她們出發時已至秋日,越往西北,冷得越快。
偏她們沒有入城的路引,便只在城外歇息,而很多時候,人遠比野獸更可怕。
好在兩個姑娘青樓里長大,所見過的人心險惡遠超常人,一路上猶如驚弓之鳥,看什麼都可疑,稍有風吹草動就跑,倒也因此避開許多陷阱。
「後來我們迷了路,本以為到不了了,也是天可憐見,遇上好人,正巧有商隊要往涼州販馬,就捎帶我們一路。」
如今說起這些,四丫還是心有餘悸。
不出門不知出門的苦,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
能全須全尾到涼州,真是神佛庇佑。
雁錚拉着她們的手道:「先苦后甜,遇難成祥,以後就都好了!」
四丫和胡春就都重重點頭,「好了!」
來涼州后的日子,簡直是她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即便吃再多苦受再多累也值得。
「那你呢?」四丫問雁錚,「前幾日我們聽見說書的講了,也是顛三倒四,其中不知多少胡言亂語……」
胡春就在旁邊問:「雁姐姐,他們都說你們一家子和小侯爺是下凡歷劫的,以後你真的會回天上去嗎?」
雁錚:「……」
外面到底傳成什麼樣兒了啊!
雖說是流放,但那兩名押送的差役十分照顧她,一路上都沒受委屈,大黑馬也咯噔咯噔跟着來了。
比起人,動物更擅長尋找食物和水源。
有一段路上比較荒涼,他們的水用完了,還是大黑馬幫忙找到了小溪。
自此之後,那廝的地位直線上升。
後來到了涼州,地方官員更不必說,根本就沒關着。
因為雁錚會醫術,涼州這邊直接給他找了這座小院子,讓她住在這兒行醫,還額外派了兩個士兵,名義上是看守,實則護衛跑腿兒。
再後面,消息傳開,又有無數百姓陸續前來送東西。
所以雖然雁錚來時幾乎身無長物,也沒賺錢,卻一直沒少吃的喝的。
見她過得確實不錯,四丫和胡春也就放心了。
「那你不回開封了嗎?小侯爺怎麼辦?」四丫又問起另一件事。
當時她就覺得謝鈺待雁錚不一般,卻不曾想後面兩人竟經歷了那許多磨難,光聽着就叫人膽戰心驚,也不知真實發生時曾是何等驚心動魄。
不過也算因禍得福,共患難過的兩個有情人想必越***比金堅了。
可如今兩人一個在涼州,一個在開封,這可怎麼好?
雁錚垂眸,看着書桌上的一摞信,眼神柔和。
謝鈺對皇帝騙他這件事意見頗大,雁錚前腳剛走,他後腳就開始寫信,派人沿着驛站一路送過來。
雁錚人還沒到涼州呢,他和裴戎派來打點的人就到了。
其實哪怕他們不特別吩咐,涼州的官員和百姓也不可能虧待雁錚,但有些事就是自己做了才放心。
謝鈺平時話不多,可落在紙上,卻好像突然成了話嘮,寫滿了雞零狗碎。
今天他被皇帝派去跑腿了,明天又被皇帝拉去辦差了,陳琦又想撞柱子了等等,不一而足。
尤其對皇帝暫時不許他去涼州這件事,怨念頗深。
大黑馬都能跟着走,偏他不行!
字裏行間都委屈巴巴的。
雁錚將那幾張信紙翻來覆去地看,看着看着就笑,笑着笑着就想哭……
但她沒哭。
如今都好了,哭什麼,沒出息!
春天總會來的,只要人活着,總有希望。
第二年,四丫和胡春就搬了過來。
如今,她們已經漸漸適應了在涼州的生活,想着坐吃山空終究不是長久之計,總要弄點什麼營生才好。
她們做不來重體力活,放牧牲畜也不是長處,思來想去,倒是做羊毛衣襪是個不錯的選擇。
不同於南邊和東邊的百姓以棉麻絲的織物為主,西北百姓更多依賴皮襖和羊毛。
將羊毛洗凈處置過後,紡成羊毛線照樣能織就羊毛布。
只是羊毛不比絲棉柔軟細密,貼肉的時候難免有些扎,紋樣也少,一直推廣不出去。
如今就算是涼州當地的百姓,貼身衣裳還是以棉布為主。
四丫就琢磨着,若是能將它們處理得更細,更軟,更柔,花樣也多些,或許不光自己穿,還能販賣到中原腹地去呢。
姐妹倆租下了隔壁的院子,日常從外面收了羊毛來琢磨,閑時也幫着侍弄藥材、照看病患,日子過得非常充實。
轉眼過了三年,皇帝藉著為太後過壽祈福的名頭大赦天下,將那些罪行不嚴重或有心悔改的犯人釋放,雁錚也在其中。
其實這幾年沒人真拿她當犯人,可畢竟還有個流放名頭在,說出去總叫人覺得心裏疙疙瘩瘩的。
如今,連最後的疙瘩也去了。
官府通告送過來當日,四丫親自置辦了一桌酒席,姐妹三個痛吃一番。
雁錚喜食牛羊肉,早年在中原時不易得,如今到了涼州,卻日日都見得。
胡春年紀小,不勝酒力,才兩杯果子露就醉倒了,早早去炕上挺屍。
倒是四丫和雁錚還清醒着,坐在桌邊說些閑話。
涼州人煙稀少,也無甚室內娛樂場所,百姓們夜間都早早睡去。
外面漆黑一片,只偶爾有幾聲狗子叫,倒是越發顯出星月璀璨。
今日恰逢十五,月光如水,灑在地上滿是銀白,完全不必點燈都看得見。
西北冬日來得早,雖才九月就冷得嚇人,一入夜,地上起了細細密密一層銀霜。
月光落下來,星星點點反着光,好似揉碎的銀屑。
「如今,最後一點束縛也沒了,你要不要回開封看看?」四丫說。
雁錚低頭擺弄酒杯,有點遲疑不決。
其實她一直和開封那邊通信,但時日久了,不免思念。
可若說回去,又覺得不太自在。
毫無疑問,開封是這世上最繁華之所在,那裏匯聚了天下奇珍異寶美味佳肴,同樣的,也聚集了令人膽戰心驚的權力。
權力可以輕而易舉的讓人成神,也可以讓神一夕之間墜落雲端。
她對那個地方又愛又恨。
「再等等吧。」
次日,陸續有人來賀喜,風雪交加,雁錚不免留他們坐下吃茶。
席間也不知誰說起,「你們聽說了嗎?咱們這兒好像要來一位新的轉運使,年前就到。」
轉運使總領一地鹽鐵賦稅,位高權重,非皇帝親信不能得。
恰恰就因為轉運使一職太過重要,做的久了,難免被人盯上,容易出亂子,所以都是三年一屆,一屆一換。
算來,今年正好是本屆轉運使做的第三年,已經是十月了,也該有人來交接。
雁錚胡亂聽了一耳朵,想着之前四丫說的話,有些心不在焉。
接下來的大半個月,風雪交加,天地間蒼茫一色,雁錚乾脆不出門。
涼州的冬日不比別處,雪之大,風之狂,難以言表,走在外面,眼睛都睜不開的。
若在城外,一夜之間大雪沒過人腰的時候多着呢。
北方冬日的夜太長了,雁錚精力旺盛,睡不來那麼早,便在炕頭上依着褥子坐着。
炕頭燒得暖烘烘,就這麼隨手翻幾頁書,愜意極了。
雁錚上炕前,隨手抓了一本書,也沒細看封皮,這會兒翻起來才發現竟是一本遊記,也不知什麼時候誰帶過來的。
遊記……
外面風雪漸大,寒風裹挾着雪片狠狠撞在窗紙上,啪啪作響,帶着她的思緒飛出去老遠。
遊記……
開封……
「咚咚咚!」
正想着,忽然有人敲門。
「誰?」
涼州大夫少,自從雁錚來了之後,倒有近半座城的百姓來瞧病。
此時正值寒冬,偶爾有孩童和體弱的老人突發急症,家人帶着過來的。故而她也沒多想,一邊披衣穿鞋,一邊往外走。
風很大,她花了老大力氣才推開門,兜頭就被拍了一臉雪。
「誰呀?」
她問道。
「打擾了,看病。」
風雪很大,來人的聲音被吹得支離破碎,似乎有些沙啞,也聽不大清。
這麼惡劣的天氣卻深夜前來,想必病的不輕,雁錚忙去開門。
「來了,您稍等。」
門開的瞬間,一股更猛烈地寒風呼嘯着襲來,但都被來人寬闊的脊背擋住了。
雪花紛飛,雁錚本能地眯起眼睛,「你是病人嗎?什麼病症?」
來人披一件寬大的連帽斗篷,蓋着半張臉,看不清表情。
聽了這話,他忽然抬起頭,露出久違卻又熟悉的笑,「相思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