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大結局(一)
與謝鈺告別之後,馬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門。
她彎腰鑽到書桌下,用力按住牆邊兩塊方磚的邊角,另一隻手立刻順着翹起的邊緣掀開,從裏面掏出兩個層層包裹的油紙包來。
油紙包之下,還有那張常畫常新的「合家歡」,外加一面血跡斑斑,帶着硝煙灼燒痕迹和破洞的暗紅鑲黑邊大旗。
那旗子實在已經很久了,馬冰不得不在上面灑樟腦粉,又時刻注意防潮防晒,才得以保全。
她又展開全家福看了看,指尖輕輕劃過爹娘和兄長的臉,喃喃道:「或許,我很快要和你們團聚了。」
太累了,她真的太累了。
凡事都要有個盡頭。
所幸,現在她已經能看到盡頭了。
馬冰一夜未眠。
她先將被掏空的坑洞回填,仔細弄成看不出來的樣子,然後打開兩個油紙包,小心地調和分量,做成幾個小一號的。
裏面是硝粉和硫磺。
這兩樣東西朝廷管控非常嚴格,她沒有門路,一次弄不來太多,又不想打草驚蛇,所以每到一個地方,她都會各個藥鋪和道觀弄一點,幾年下來,結結實實攢了好幾斤。
木炭是不缺的。
她常年做飯、熬藥,隨便燒燒就有,甚至根本不必掩人耳目。
調配火/葯是門很高深的活計,原本馬冰並不通曉,但義父曾做過火炮手,隱約聽人說起過大體內容物。可具體要怎麼做,他也不甚清楚。
但沒關係。
馬冰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多年來她一次次試驗,頗有心得。
有時她覺得滑稽,若她一生順遂,或許一事無成。
因為種種負擔加身,反倒逼着自己什麼都要學,什麼都要會了。
做完這些,寅時將至。
馬冰一夜沒睡,卻空前亢奮。
她能聽到心臟瘋狂跳動的聲音,沸騰的熱血在四肢百骸中滾滾奔流……
她甚至哼了小曲兒,將昨天回來時買的蝦子剝殼、抽蝦線。
鍋子裏一直煮着高湯,天冷,夜間門熄火也不會壞。
馬冰重新燃氣灶火,燃燒的火苗將她還帶着一點稚氣的面龐映得紅彤彤。
真暖和啊,她想。
乳白色的高湯一點點沸騰,馬冰這才起身斬冬筍,又加一細嫩精豬肉,與蝦仁一併包起許多餛飩。
蝦子嫩,冬筍鮮,天冷,早起連湯帶水吃一大碗熱乎乎的餛飩最合適不過了。
老人覺少,天還沒亮呢,王衡就裹着大皮襖,溜達達循着香味兒過來了。
「大清早的,做什麼好吃的?」
馬冰笑眯眯看他,「您老趕上頭一波啦。」
高湯徹底燒開了,咕嘟嘟的大水泡前赴後繼,裂開一片,又是一批。
明知是死路一條,卻還是義無反顧。
是自願?還是沒得選?
馬冰包的餛飩餡料豐富,個頭不小,她估摸着王衡的飯量,數出來十五個下鍋。
老頭兒伸長了脖子,添嘴抹舌道:「多來點兒!」
馬冰剛要像往常那樣說少食多餐,可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竟又順着王衡的意思,多加了五個。
老頭兒都愣了。
眨巴着眼看她,跟不認識似的,小聲嘟囔道:「這丫頭今天不對勁。」
馬冰握着大湯勺的手緊了緊,笑,「怎麼,非得逆着來才痛快啊?」
老頭兒一縮脖子,「不用不用,順着就挺好。」
說著,就美滋滋鑽到小廚房裏去拿香醋和辣子。
香醋辣子調個碟兒,熱乎乎蘸一蘸,美得很!
「年紀大了,少吃辛辣刺激的,」馬冰終於忍不住開口道,「若是遇到好吃的,也別一時貪嘴吃太多,誰能天天追着你念叨呢?這麼大年紀了,多保養才是。」
「對嘍,就是這個味兒!」端着小碟子的王衡一聽這話,頓時覺得氣順了。
馬冰啼笑皆非。
這老頭兒,非得讓人刺幾句才舒服!
大海碗裏挨挨擠擠塞了二十隻大肚餛飩,麵皮光潔而瑩潤,能隱約看到裏麵粉色的蝦仁,少女般羞澀。
王衡開開心心道了謝,才要動筷子,「怎麼沒你自己的?」
馬冰卻又回到案板後面,繼續包,「我要跟別人吃去。」
老頭兒長長地哦了聲,不再多問,夾起一隻大餛飩咬下。
鮮美的湯汁微微燙,瞬間門充斥了唇舌,牙齒縫兒里都是香。
美!
和面、調餡兒、包餛飩,忙活到現在,寅時都快過了。
馬冰又包了幾十個,正好將皮和餡兒用得乾乾淨淨。
那邊王衡早就吃美了,抱着大茶壺靠在躺椅上,有一下沒一下砸吧着嘴兒回味。
見她忙活,便道:「得了,那小子估計也快起了,你們小年輕碰頭吃飯去,回頭我來收拾。」
若在以往,馬冰也就應了,可今天,她沒有。
「不用,沒多少活兒。」她手下不停,很快將案板擦拭得乾乾淨淨,各樣用具都歸類。
看着馬冰提起大食盒離開,王衡對着茶壺嘴兒嘬了口,喃喃道:「這丫頭,今天是不是哪兒不對勁兒?」
謝鈺剛洗漱完畢,一推門,就見院中俏生生站着心愛的姑娘。
她笑吟吟提了提手中食盒,「一起吃早飯吧?」
謝鈺去接了食盒,「我去找你就好,怪冷的,路上又濕滑。」
不太對勁。
馬冰笑道:「以往總是你去找我,也該輪到我找你了。」
她看着院中梅花,「花期有限,多看幾眼總是好的。」
今天陽光很好,難得風也很輕柔,曬得身上暖洋洋。
如今謝鈺被停職,也不必外頭去,兩人用過飯,便搬了躺椅出來,在日頭底下曬着賞梅花。
梅花開得很好,燦爛的陽光從縫隙中漏下來,變成大快大塊的斑點。
「錚錚,」謝鈺拉着馬冰的手,「不管你想做什麼,一定要提前告訴我。」
這兩天的她太反常了。
馬冰笑着看他,沒說話。
「答應我。」謝鈺沒被她混過去。
她可能會撒謊,但只要答應過的事,就一定做得到。
馬冰卻罕見地帶了點哀求,輕聲道:「今天咱們不說這些不痛快的事,好不好?」
謝鈺幾乎從未見過她如此柔軟的眼神。
馬冰拉着他的手,抬頭看向高高的牆頭,那裏停着幾隻嘰嘰喳喳的小麻雀,蹦來蹦去,相互間門梳理着羽毛。
樹枝上綴滿梅花,微風拂過,便輕輕晃動起來,地上樹影婆娑。
「看,多好的陽光,多美的花兒啊,」她說,「我有點累,想休息一下了。」
聽她這樣說,謝鈺縱然有千百個問題也問不出口了。
「好。」
這樣的天氣,屋外日頭底下反倒比屋裏暖和多了。
兩人閉着眼,十指交叉,什麼都不去看,什麼都不去想,唯有耳畔細微的空氣流動的聲音。
好安靜啊。
謝鈺感覺到久違的寧靜。
日光正好,烘得人昏昏欲睡。
他的身體彷彿在慢慢下沉,溫暖乾燥的空氣將他包裹,似兒時母親溫柔的懷抱,讓他懶怠動彈。
眼皮越來越沉,腦袋也暈暈的,好像隨時都能睡過去……不對!
謝鈺從小習武,對身體的控制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只曬了這麼小會兒的日頭,絕不可能犯瞌睡。
「錚錚,」他努力睜開眼睛,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在一點點喪失對身體的控制,「別這樣。」
剛才的餛飩碗裏,下了葯。
馬冰側着身體,溫柔地注視着他,另一隻手輕輕摸上他的面頰,「不要怕,一點寧神的葯而已,你最近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覺。」
謝鈺嘗試着坐起來,奈何這藥效太猛,竟一點兒動彈不得。
他的視野漸漸模糊,眼皮一點點下墜,拉着對方手的胳膊止不住地往下垂。
「別這樣……」
他模模糊糊地說。
馬冰坐起來,微微用力,將手抽了出來。
指尖還殘留着他的溫度,但很快,就被風帶走了。
真不捨得啊。
但如果不這麼做,他一定會追上來。
馬冰定定地看着他的睡顏許久,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在他唇角落下一吻。
謝鈺,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歡你。
可我有不得不做的事。
離開小院時,馬冰迎面碰上元培。
「呦,二兩這麼早過來啦?」
馬冰很平靜地應了聲,「他前陣子累壞了,剛睡下,你們暫時不要進去打擾了。」
元培不疑有他,「確實,大人實在累慘了,也該好好歇一歇。對了,晌午一起吃飯啊,老霍請客!」
馬冰笑道:「不用了,我出去一趟,未必回得來。」
「這樣啊,」元培爽快道,「那也成,別誤了事兒,咱們改日再聚,來日方長嘛!」
馬冰微微垂眸,「是啊,來日方長。」
「對了,你們常用的金瘡葯和幾樣丸藥這幾天我做了一批出來,得空過去取吧。」
「好咧!」
得知謝鈺在休息,元培也不進去打擾,和馬冰一道折回去,又在下一個路口分道揚鑣。
馬冰站在原地看了他一會兒,又回頭注視謝鈺的小院良久,終於緩緩吐了口氣,邁開步子回葯園去了。
王衡不在,大約帶着徒弟們出診去了。
他如今雖然退了,但到底是前任太醫,外頭官宦人家也常下帖子請他去看病,很忙。
馬冰進屋一趟,拎着一個大包袱去了馬廄,稍後便騎着大黑馬出門。
出城時迎面碰上帶人巡街的方保,「馬姑娘,出城辦事啊?」
這大包小裹的。
馬冰微笑點頭,「是呀。」
兩人簡單寒暄幾句,錯身,擦肩而過。
出城之後,馬冰翻身上馬。
她調轉馬頭,深深地望了那巍峨的城牆一眼,一抖韁繩,「駕!」
一人一馬越跑越快,很快消失在滾滾煙塵中。
馬冰的目標是城北皇陵。
既然無人提及先帝,那麼她就做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出來,讓大家不得不提!
大祿建國至今歷經三帝,皆葬於京城北郊的皇陵,先帝晚年極度膨脹,竟不顧規制,暗中命肅親王為自己單獨修建帝廟,十分恢弘,極盡奢靡。
馬冰的目標就是帝廟。
當初她相對先帝墓下手,奈何暗中考察幾次之後發現難度太高,她一個人做不來。
皇陵陪葬眾多,難免招盜墓賊惦記,是有專門的守陵衙門的。
守陵將士每日嚴密巡視不說,那陵墓外層均以巨石搭建而成,又澆築米漿等混合而成的三合土,堅硬無比,鐵杴卯足了勁兒輪上去,也只能留下一點淺淺的白印子。
單靠她積攢的這點火/葯,連外皮都破不開。
要想撬動整座帝陵,至少需要一支上千人的軍隊。
她沒有。
但帝廟就不同了。
廟宇本身雖精巧無比,但內部除了先帝靈位和幾樣衣冠之外,並無太多珍寶。
誰也偷不走整座廟,故而守衛並不嚴密。
另外,帝廟除逢年過節和每年先帝忌日並不開啟,只早晚有宮女太監打掃上香,平時幾乎沒有人來。
馬冰有充足的時間門去做點壞事。
要去帝廟,就要先繞過皇陵,馬冰在距離皇陵大約兩三里地時就下了馬。
她一遍又一遍撫摸着大黑馬的頭頸,額頭抵在它身上,看着大眼睛裏映出的自己的影子,心情複雜。
「千里搭涼棚,沒有不散的宴席,咱們相伴這麼多年,到底是我先舍了你。」
大黑馬察覺到主人不尋常的情緒,顯得有些煩躁,一個勁兒的打響鼻,又去撕扯她的衣擺。
馬冰狠狠揉了揉它的腦袋,最後一次捧着黃豆喂。
大黑馬卻一口不吃。
馬冰嘆了口氣,「太有靈性也不是好事……」
她把黃豆灑在地上,解開大黑馬的鞍子腳蹬甩在一邊,扭頭就走,「你自由了!」
可沒走幾步,衣擺就被咬住,大黑馬使勁兒將她往回拖。
一人一馬角力片刻,馬冰一咬牙,抽出軟劍斬斷衣擺,指着它罵道:「我不要你了,沒聽見嗎?!滾吧!」
她第一次這樣罵它。
大黑馬嘴裏銜着半截碎布,大眼睛眨了幾下,竟滾出淚來。
馬冰心一軟,眼圈瞬間門就紅了。
人說畜生不懂事,實在是假話。
朝夕相處,它們比誰都懂。
大黑馬又試探着往前挪了兩步,被馬冰喝住。
可她一走,它又跟着。
馬冰一狠心,抬手往它身上輕輕刺了一劍,細小的血珠立刻湧出來。
「再跟,我就殺了你!」
這點傷口不算什麼,要不了幾天就自愈了。
跑出去老遠了,還能聽見它徘徊在原地的哀鳴。
馬冰不敢回頭,腳下也不敢停,用力抹了把臉,再次加快了腳步。
正如她所料,繞過皇陵后,守衛立刻鬆懈許多。
她在外面埋伏一陣,等洒掃上香的宮女太監離開,就立刻翻牆進去。
恐怕沒人料到竟有人會冒死潛入空蕩蕩的帝廟。
馬冰快手快腳摸進正殿,轉身關了門,仔細檢查角落,確認沒有外人之後,這才鬆了口氣。
她看着那高高的案子上供奉的靈位,冷笑一聲,掏出軟劍,抬手劈成兩半。
「你作惡多端,有什麼資格享受世人香火供奉!」
劈完靈位,馬冰頓覺神清氣爽,多年來堵着的一口鬱氣都散了大半。
她四處看了看,最終將視線鎖定在高高的大樑上。
據說這裏的大梁都是從千里迢迢的雲南深山中運來的百年古木,為了運送木材,肅親王還命人特別開鑿運河,耗費白銀數百萬兩,也不知累死多少民夫!
整座帝廟修建得極為考究,也很牢固,馬冰的火/葯有限,炸別的地方未必能傷筋動骨。
倒是這幾根大梁,只要斷裂,必然塌陷!
主意已定,她立刻解下背着的大包袱,現場將昨夜研磨好的木炭粉混入硫磺和硝石粉末中,又分成小包紮結實。
早年她試驗過,扎得越緊包得越厚,稍後威力就越大。
雖說照以前探查和打聽的來看,中間門應該不會有人來,但凡事就怕萬一。
機會只有一次,她必須儘快。
捆好火/葯后,馬冰遺憾地嘆了口氣,還是少。
要是時間門足夠,炸/葯足夠,整座帝廟都給他掀翻了!
這樣才解恨。
幾根主梁以整根原木製成,很長,馬冰想了又想,決定臨時改變計劃:
她要把所有的火/葯都集中在兩處交匯點上,直接打斷承接的主結構。
如果順利的話,起碼能掀翻正殿的房頂,再塌半邊!
忙活起來,不覺時光飛逝。
那邊方保交班回了衙門,準備回房換衣裳時瞧見元培和霍平在演武場比劃,就過去說話。
三人聊了會兒,方保順口問道:「對了,今兒怎麼沒瞧見謝大人。」
元培笑道:「大人休息呢……」
話一出口,他卻覺得不大對勁。
元培猛地扭頭問霍平,「大人睡了多久了?」
霍平也覺出點兒什麼來,「得一個多時辰了吧?」
謝鈺向來克制,除非生病,從沒在白天休息過。哪怕午睡,也是雷打不動的兩刻鐘而已。
可今天呢?
距離馬冰說他在休息,已經過去大半天了,為什麼還沒有動靜?
兩人對視一眼,顧不上回答方保,拔腿就朝謝鈺的院子跑。
衝進去一看,謝鈺竟還躺在梅花樹下,一動不動。
「大人!」
元培的心都快嚇飛了,一個箭步衝過去伸手試探鼻息。
活着!
也沒發燒。
「大人?」霍平又叫了聲。
謝鈺沒反應。
這不對勁。
他們破門而入,又這麼大聲說話,就算謝鈺病了,也不可能聽不見。
「我去喊大夫!」
元培又掉頭衝出去,腳下生風跑去葯園,出診歸來的王衡還像以前那樣躺在大搖椅上。
見他來,王衡以為是來找馬冰的,便道:「丫頭出門還沒回來呢。」
元培顧不上解釋,上去抓住他就跑,「王爺爺,救命的!」
可跑出去幾步,他又想起來一件事,「二兩不在?」
王衡跑得氣喘吁吁,「早上找子質吃飯後我就沒見她了。」
元培一怔。
這麼巧?
不對,不是巧合!
那邊方保見元培和霍平神色不對,也跟過來看究竟,抬頭就見元培拖着王衡跑得腳下生風,不禁滿頭霧水,「今兒都怎麼了?出城的出城,亂陣腳的亂陣腳……」
「誰出城?!」元培讓王衡趕緊去謝鈺的院子,自己直覺有問題,停下問道。
「就馬姑娘啊,」方保疑惑道,「她一早就騎馬出城,怎麼,你們不知道?」
在他印象中,馬冰與謝鈺一夥走得極近,看她包袱款款的樣子,分明要出遠門,怎麼可能不告訴謝鈺和元培他們呢?
二兩出城了,她出城去做什麼?
元培腦子裏亂糟糟的,怎麼都想不明白。
王衡去給把脈,「呼吸勻稱,脈象平和,應該是吃了凝神安眠的葯,很對症,應該是那丫頭的手筆。他近來身子有些虧損,正該吃了葯好好休息幾日。」
霍平看向慢一步進門的元培,「要不要把大人叫醒?」
太奇怪了,今天的事情太奇怪了。
大人需要調理,馬姑娘開藥也應該,但照她的脾性,必然會守在身邊,怎麼忽然出門?
而且既然要睡,何不夜間門睡前服用,豈不更好?
元培略一遲疑,問王衡,「依您來看,大人還有多久才會醒?」
「少說還得一個來時辰吧。」王衡道。
一個多時辰……
元培和霍平對視一眼,「煩您儘快叫醒大人。」
他們有不好的預感。
二兩懂醫術,既然挑這時候下了這樣的葯,肯定是去做什麼大人知道后必然阻攔的事,若真等到大人自然醒,只怕要抱憾終生。
帝廟。
正殿很高,單憑拳腳功夫根本上不去。
馬冰將分裝好的炸/葯背在身上,扯下殿內帷帳,用旁邊水缸里的水打濕了擰成一股粗繩,繞過柱子,雙手分別扯着兩端,一點點往上爬。
這個法子還是她在民間門行走時,看某地的孩童上樹摘果子學到的。
打濕后的布繩粗糙而滯澀,能給她提供足夠的支撐。
只不過馬冰第一次用這個方法,爬的還是光滑無比的大殿柱子,難免有點慢。
開封府。
再三確認后,王衡回去去了針囊,在謝鈺的幾個穴道上刺了幾下。
「太早了,藥效沒過,強行喚醒會有些不適,」他說,「手腳酸軟,頭暈腦脹都是正常的。」
他完全看不懂現在的情況了。
早起那丫頭確實有些不對勁,莫非出事了?
很快,謝鈺便悠悠轉醒,張口第一句就是「錚錚」。
眾人不解,錚錚是誰?
他眼睛還沒睜開就強撐着往上起,不等王衡開口,眉頭緊皺,一扭頭,吐了出來。
「看吧。」王衡嘆了口氣,倒了清水給他漱口,又取出一枚丸藥,「壓在舌頭底下,你先不要急着動,定一定神,不然還吐。」
謝鈺還想下地,奈何雙腿無力,又被負責按了回去,只好依言行事。
他含着丸藥定了定神,感覺到力氣恢復一點了,這才問:「我睡了多久?」
元培老實道:「差不多一個半時辰。」
謝鈺一聽,立刻掙扎着站起來,「錚錚呢?」
「錚錚?」元培愣了下,試探着問,「二兩嗎?她從這裏離開后就出城了。」
除了馬冰,他實在想不出謝鈺還會這麼急着找誰。
「去哪裏了?」謝鈺扶着霍平的胳膊定了定神。
王衡給的丸藥有一股極其濃烈的刺激性氣味,隨着藥丸一點點在他舌下化開,他能感到自己的頭腦漸漸清明,四肢也慢慢恢復力氣。
「她出城時碰見了方保,聽說是從北門走的。」
北門,北門,城北有什麼?
謝鈺用力捏着眉心,甩了甩頭,一個答案很快浮現:
皇陵!
她要去皇陵!
她去皇陵做什麼?
謝鈺可不覺得她會去心平氣和地拜祭。
她瘋了嗎?
擅闖皇陵者,殺無赦!
所以她才會下藥,因為自己一旦知道,一定會阻止。
謝鈺回想起自己徹底失去意識前聽到的那句話,感受到的那個吻。
什麼喜歡,什麼情分,都是騙人的!
你一聲不吭就去赴死,把我當什麼?!
帝廟。
馬冰花了老大工夫才爬上橫樑。
她迅速調整呼吸,將一半炸/藥包塞在橫樑銜接處,小心地讓長長的引線順下去,然後沿着粗壯的橫樑,慢慢爬向另一端,如法炮製。
上來不易,下去也難。
等從樑柱上順下去,馬冰兩條胳膊都沒了知覺。
她直接躺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呼吸,強迫自己儘快恢復體力。
好累,真的好累。
但又太過興奮。
她的全身都在顫慄,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翻滾,不斷叫囂。
僅僅休息了片刻,馬冰便翻身爬起,將幾乎完全乾癟的包袱系在胸前,自腰間門掏出火摺子,輕輕一吹,橙紅色的火苗燃起。
成敗在此一舉。
馬冰用力做了幾個深呼吸,將通往外部的大門打開,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依次點燃了兩根引線。
之後,掉頭就跑!
帝廟太大,她尚未徹底跑出去,大殿就炸了。
「轟!」
「轟轟!」
巨大的聲響混着強烈的氣流自背後衝來,地動山搖,天崩地裂!
馬冰根本來不及反應,腦袋就跟被人狠狠掄了一錘一樣,嗡的一聲,什麼都聽不見了。
她順勢抱頭向前撲倒,只能感覺到身下地面連續不斷的顫抖。
緊接着,濃烈的煙塵裹挾着硝煙味和大大小小被炸飛的雜物噼里啪啦落下來,打在身上,劃出幾道血口。
她的眼前一陣陣發黑,腦袋裏嗡嗡作響,根本聽不見外部動靜。
待到煙塵稍過,馬冰立刻爬起來往後看,就見尚未散去的煙塵之中,原本金碧輝煌巍峨聳立的正殿塌了大半!
什麼先帝,狗屁的皇家顏面,終於被她踩在腳下!
她放聲大笑。
額頭微微刺痛,似乎有溫熱的液體滑下來,馬冰一邊笑,一邊抬手去抹。
是血。
也不知是剛才摔破的,還是被落下來的磚石碎片劃破的。
馬冰笑着笑着,突然感覺腦後一股勁風襲來,多次與死亡擦肩而過歷練出的本能讓她立刻低頭,就地向一旁滾去。
一支羽箭擦着她的肩頭掠過,帶走一片血肉,深深地扎到地下。
馬冰悶哼一聲,鮮血立刻順着手臂流下來。
爆炸的動靜太大,發現異常的守陵人瞬間門就趕了過來,而爆炸造成的暫時失聰讓馬冰沒能在第一時間門聽到守陵軍隊趕來的動靜,失去先機。
擅闖皇陵者,殺無赦。
射來的箭矢足有十多支,馬冰躲開了第一支,卻沒能躲開第二支。
她翻身爬上牆時,後背已經中了一箭。
馬冰咬牙跳下去,反手揮劍斬斷箭桿,避免碰撞后二次受傷。
原本她是跑不了的,但坍塌的大殿把後面一堵牆也給壓垮了,馬冰只看了一眼,就順從求生本能翻了出去。
接下來,一片混亂。
她甚至不知自己為何要跑。
不是早就決定同歸於盡了嗎?
她覺得有些滑稽,原來我也不是全然不怕死。
說的也是,如果能活,誰想死呢?
她還想看看滿朝文武和皇帝得知消息后氣急敗壞的樣子呢。
守陵隊伍人多勢眾,但馬冰的功夫本就以靈巧詭秘為主,此時空前的亢奮和刺激感支配了她的全部心神,竟絲毫感覺不到疼痛。
出了帝廟就是松林,她一進林子,簡直比回到老家還自在,反倒把追捕隊甩開一段。
但她受了傷,雖折斷箭桿,仍留在皮肉內的箭頭隨着跑動反覆摩擦,進一步撕裂傷口。
血流的越來越多。
馬冰都不用摸,就能感覺到後背一大片濕透了,而這片濕意還在順着往下蔓延。
大量失血帶來的後果初露端倪:
她開始失溫,還出現了一點暈眩的癥狀。
馬冰苦笑一聲,這麼下去,也不知會被圍捕而死,還是流血而亡……
早知如此,還不如不跑。
但若束手就擒,未免太過憋屈了些……
「錚錚!」
遠處隱約有熟悉的聲音傳來,馬冰腳步一頓,幻聽嗎?
「大人!」
「都住手!」
「什麼人?」
「站住,不許靠近!」
身後的追兵甚至也分出一部分折返,馬冰心頭一跳,不是幻聽!
為什麼?
不可能的,他現在應該還沒醒。
馬冰很想回頭看。
左右都是個死,要不,再多看他一眼?
但剩下的守衛還在追,而且看上去一點兒都不想聽她廢話,抬手就射。
畢竟照馬冰剛才的所作所為,依大祿律法,九族都不夠砍的,也實在沒必要廢話。
「都住手!」
本該在昏睡之中的謝鈺確實趕了過來。
方才他本來是打算先去皇陵的,可還沒進去,就聽見遠處一陣爆炸聲,他立刻就肯定是馬冰做的,於是馬上改道。
奈何還是來晚一步。
守陵人在這附近分佈很密集,饒是帝廟守備次一等,一里開外也有一支小隊常年駐紮,遠比謝鈺靠的近。
「什麼人也敢阻攔我們拿人!你是她的同黨嗎?」
後面幾個追兵轉頭將矛頭對準謝鈺。
謝鈺知道他們的職責,也明白勸他們放棄追殺毫無希望,當即將心一橫,「我乃寧德長公主之子謝鈺!」
眾人一愣,拿弓的、持劍的,都略略收斂。
後面走上來一個小頭領模樣的人,似乎認識謝鈺,見狀拱了拱手,「公務在身,請恕下官不便行禮,不知小侯爺來此,有何要事?」
謝鈺向他身後看了眼。
另一半追兵還在繼續,他完全看不清上面的情況,甚至不知道錚錚到底怎麼樣了。
「我來,自然有要事。」謝鈺沉聲道,「讓你的人住手。」
「什麼要事,」那頭領並不輕信,「是公務,還是密旨?」
「先讓他們住手!」謝鈺很急,卻不能表現出來。
頭領抱拳,「小侯爺可知那逆賊犯下何等滔天大罪?若無手令,下官恕難從命!」
謝鈺情知無法智取,索性抬腿就往上走。
「攔住他!」
「誰敢動我!」
謝鈺冷聲喝道。
安神葯的效力尚未完全過去,他的情況其實並不算太好,又頂着暈眩一陣疾馳,死命甩開元培和霍平一大截,現在額頭上滿是冷汗,雙唇泛白,不見血色。
見他這樣,那首領也不敢輕舉妄動。
誰都知道陛下對這個外甥疼到骨子裏,寧德長公主和駙馬又護短,萬一這祖宗在這裏有個什麼閃失,只怕他前腳斬殺逆賊,後腳就要被人斬殺。
「小侯爺,」那首領下意識放軟了語氣,「您素來公正嚴明,同為朝廷命官,您比誰都清楚法不容情,為何一定要讓下官為難呢?」
謝鈺腳下微微打晃。
他略定了定神,以一種不容拒絕的口吻道:「要殺她,先殺我,讓你們的人停手!」
「這……」首領頓時兩難。
這到底是怎麼話說的?
那女賊到底跟小侯爺什麼關係!
萬一放跑了,他該如何交差?
謝鈺根本不等他回應,二話不說就往上走。
他有種感覺,錚錚受傷了。
其餘的守陵人還想攔,他竟一點兒不走彎路,筆直地衝著對方的劍尖就往上撞,反倒把別人嚇個半死,忙不迭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