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需要

第128章 需要

在開封府,比鳥飛得更高,魚游得更快的莫過於流言。

前腳謝鈺帶人把肅親王府圍了,後腳大半個朝堂都知道了。

眾朝臣何等震驚,可想而知。

謝鈺沒工夫想。

他從王府帶走了許多肅親王的心腹,交給宋推官他們審,然後就進了宮。

涉及皇親國戚,自然不同別的案件,後面是否要讓刑部和宗正寺參與進來,要由皇帝決斷。

甥舅兼君臣二人究竟說了什麼,無人知曉,只是出來時內侍總管王中敏銳地發現,小侯爺的神色似乎更複雜了。

謝鈺是等皇帝下朝後才面聖的,又密談大半日,快到午時才謝絕賜飯出宮。

結果一抬頭,就見謝顯正抄着手站在宮門外。

他生得好,只是這麼隨意貼宮牆立着,就好似一幅淡雅的山水畫卷。

見他出來,謝顯笑了下,果是君子如玉,「談完了?」

謝鈺一怔,點頭,「嗯。」

「走走走,」謝顯立刻儀態全無,如同山水畫卷內闖入一隻搗亂的鶴,兩隻大翅膀亂撲騰,「吃飯去吃飯去,餓死了。」

爺倆一個騎馬,一個坐轎,都走得飛快,中間沒有交談半句。

直到謝顯的轎子停在酒樓門口,謝鈺才忍不住道:「不回家陪母親用飯么?」

從轎子裏鑽出來的謝顯白了他一眼,「看你苦哈哈這樣兒,才不要帶回去給公主看!」

謝鈺:「……」

他下意識摸了摸臉。

有這麼明顯?

酒樓的夥計老遠見他們過來,一溜煙兒跑去告訴了掌柜的。

於是等謝顯父子進門時,那胖胖的掌柜就小跑着迎上來,親自為他們引路。

「還是老幾樣?」掌柜的親自為他們倒了茶,問道。

謝顯常來這裏用飯,酒樓上下頗以為榮。

謝顯想了一回,又要了兩壺酒,扭頭對謝鈺笑道:「今日之事,當浮一大白。」

掌柜的不敢問是什麼事,低着頭束着手下去了。

人一走,謝顯就用一種非常詭異而欣慰的眼神看着謝鈺,感慨道:「你爹我都不敢這麼干。」

但你幹了,這很好!

青出於藍吶。

謝鈺的心情十分複雜,因為類似的表情和誇獎,他剛在宮裏的時候就見到了,來自親舅舅。

總覺得不是什麼正經誇獎。

皇帝甚至還極盡詳細地詢問了當時肅親王的反應,十分回味,然後笑出了滿臉褶子。

就是一種本來你自己鼓足勇氣做了壞事,心中正忐忑,但是呢,周圍的長輩非但沒有說一句不好,反而整齊地露出一種孺子可教的表情,就很……顛覆認知。

謝顯拍拍他的肩膀,老懷大慰,「孩子長大了了。」

謝鈺:「……」

長大不長大是這麼論的嗎?

會幹壞事,會撒謊,就是大人?

知子莫若父,謝鈺分明什麼都沒說,謝顯卻能猜到他是怎麼想的。

「孩子的世界永遠天真,覺得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體現在為人處世上,就是你永遠希望敵人以一種光明磊落的方式正面交鋒,但那是不可能的。」

而一旦遇到這種情況,孩子們難免會覺得難受,心性略差點兒的,就此一蹶不振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譬如說那些所謂心灰意冷歸隱山林的,看着鬍子拉碴滿面滄桑,其實從心性來說,都是些孩子。

他們不能接受現實的惡,更無法適應,所以乾脆偃旗息鼓,胡亂找個什麼由頭把自己包裹起來。

眼不見為凈嘛。

謝鈺持續沉默。

要制服惡人,很多時候用正確的方法是沒用的,這點他深有體會。

就好像審案子的時候,時常證據不足,就需要官員們經常詐一詐罪犯,往往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而現在……他終於忍不住親手去把對手的棋盤揚了。

因為打從一開始,對手就沒有守過規則。

看着謝鈺眼神的波動,謝顯一時沒有說話,讓他自己慢慢想。

所以說人是不是真正長大了,並不在於他是不是會說謊,更不是讓他同流合污,自甘墮落,而是有沒有真正接受這世上見不得光的一面,並且利用這一面,來達成自己好的目的。

等謝鈺想得差不多,謝顯才斜着酒杯,輕巧又迅速地跟他碰了下。

「這就叫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本來想過幾年再傳授於你,但看你現在無師自通,為父十分欣慰呀!」

「叮」一聲脆響,杯中酒液輕輕搖晃,謝鈺終於開口,「我以為您會希望我成長為一名直臣。」

謝顯大驚。

「我到底幹了什麼,竟讓你產生這種荒唐的想法!」

謝鈺:「……」

倒也不必這麼驚恐。

當心陳琦撞柱給你看!

謝顯語重心長,「兒啊,你可千萬別誤入歧途!」

直臣的下場往往都很慘。

謝鈺:「……」

謝鈺終於沒忍住,給他翻了個白眼。

不過被謝顯這麼一鬧,他心裏確實舒服多了。

酒過三巡,謝顯忽道:「權力,真是可怕,對吧?」

謝鈺夾菜的手一頓,短暫的沉默過後,低低嗯了聲。

沒錯。

方式也好,方法也罷,其實都無所謂。

真正令他心情微妙的,是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體會到權力的可怕。

原來只要他想,就足以將黑的變成白的。

從肅親王府出來之後,謝鈺就一直在想,當時的自己跟曾經的先帝、肅親王,何其相似!

當年的他們,是否就是在一次次這樣的誘惑和成就感中泥足深陷,無法自拔?

有那麼一瞬間,謝鈺甚至忍不住想,在嘗到權力的真正滋味后,他會不會墮落,有朝一日變成自己最討厭的樣子?

老實講,他並不討厭權力。

天下沒人真正討厭權力。

而自從降生之日起,謝鈺就擁有了超越絕大多數人的地位和權力。

當然,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這並不可恥,只是也確實沒什麼值得驕傲的。

所以謝鈺一直小心而謹慎地使用着。

唯獨這一次,衝動居上。

而也是這一次,他親眼見證了權力的真正面目。

如此銳利。

如此……可怕。

謝顯對此並不意外。

反而很高興。

因為並不是每個享有權力的人都會做這樣的反思。

絕大多數世家子都將與生俱來的權力視為理所應當,他們天生就認為自己高人一等,視旁人為草芥,肆意揮霍。

晚年的先帝是,肅親王是,成名后的田嵩是,死了的申軒也是。

謝顯看著兒子,問:「那麼,你會畏懼么?」

謝鈺沉吟片刻,搖頭。

「我會善用它。」

沒了自己,也會有別人。

既然如此,還不如是自己。

謝顯就笑起來,朝他舉杯示意。

謝鈺勾了勾唇角,同樣抬起酒杯,跟他碰了下。

寧德長公主不太喜歡酒臭味,謝顯便只小酌,碰了幾次杯,酒液也不過下去淺淺一層。

「對了,雁家的那個小丫頭呢?這兩天怎麼不見你們一處?」他忽然問。

然後,駙馬爺就眼睜睜看着自家豬崽子的表情一點點垮下來……

關於肅親王府的真相在小範圍傳播,這個小範圍特指皇帝,開封府高層,和公主府兩位主人。

回開封府復命的謝鈺一輩子都忘不了塗爻的眼神。

這位遠近聞名的大儒第一次呈現出語塞的狀態。

良久,才以一種嶄新的語氣感慨道:「真不愧是謝顯的兒子。」

本以為是歹竹出好筍,難為他養出這麼個純良的兒子。

沒想到啊沒想到,這是打根兒上就爛了啊!

畢竟是親生父子,多少有些相似在身上。

特指不要臉。

只不過當爹的可以隨時隨地不要臉,當兒子的許久才被開發,但一鳴驚人,後生可畏。

已經被老父親揶揄過一次的謝鈺不動如風,傳達了皇帝的旨意后,就轉頭出了門。

另一邊,聽完裴戎講述的馬冰半晌回不過神來。

這真是謝鈺乾的?!

不能夠!

裴戎知道的不算太詳細,但用腳丫子想也能猜個差不離,見馬冰似乎不信,老頭兒就有點着急。

「真真兒的,我就說那小子不是什麼好貨,都是裝的!你可別給他騙了!」

裴安也說:「確實,聽說肅親王府挖出屍體來,這就很可疑啊!」

肅親王手上命案肯定不少,但像他那種老女干巨猾的傢伙,怎麼可能大咧咧把屍體埋在自家花園裏?

這不明擺着留證據嘛!

孟夫人就罵道:「好也是你們,歹也是你們,快住嘴吧!」

以前小侯爺正經辦差,你們嫌棄人家呆板;

如今好容易野了一回,又說人家不是好貨,她聽着都替謝鈺冤枉。

裴戎爺倆被罵得抬不起頭來,悶悶抱着飯碗乾飯。

並且飯量大增,看得小蝦目瞪口呆。

馬冰也有點心不在焉。

一時飯畢,霍玫拉着馬冰去後面說心裏話。

「他做到這一步,可見是真心的。」

馬冰不知該怎麼說。

「我從未懷疑過他的真心。」

霍玫不懂,「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可顧忌的呢?雖說父債子償,先帝……到底是三代了。若你介意這些,大約一開始也不會給他正眼。」

其實真論起來,達官顯貴間盤根錯節,往上數幾代,誰跟誰沒點仇怨?

可後代結親的也不在少數。

馬冰抿了抿嘴兒,見四下無人,吞吞吐吐說了幾句。

她以前從未與人說過心事,難免有些笨拙,講起來也顛三倒四亂糟糟。

但霍玫聽懂了。

霍玫愣了半晌,過了許久才拍着巴掌道:「我的個天啊,這可叫我怎麼說!」

這倆孩子可真是一對兒鋸了嘴兒的葫蘆對了口,當真再漏不出一絲風的。

一個不主動說,一個又不主動問,偏誰也不是誰肚子裏的蛔蟲,可不是要彆扭着!

見她這樣,馬冰索性破罐子破摔,又說了昨天的事。

「我覺得自己沒做錯,可好像又做錯了什麼,他又不說……」

「混賬!」霍玫蹭一下蹦了起來,「那老不死的可真該千刀萬剮!」

她罵的是肅親王。

馬冰眼睜睜看着她半點不帶重複地罵了半日,最後兀自忿忿不平,嚷嚷着以後一定要找肅親王小輩的麻煩。

他們不好動肅親王本人,還動不了他的兒子女兒嗎?

罵完了人,霍玫才拉着馬冰的手,語重心長道:「你沒錯,不過也確實有錯。」

馬冰:「……」

她被說得滿頭霧水,「二嫂,您什麼時候也參禪了?」

這說的什麼話,完全聽不懂嘛!

霍玫恨鐵不成鋼地點了點她的腦門兒,「這麼說吧,你當初來開封府,為什麼不找公公?」

馬冰脫口而出,「自然是怕連累他老人家。」

「這就對了,」霍玫拍着她的手說,「就是一個怕字。」

馬冰一怔,好像隱隱約約觸碰到什麼,卻又沒有全懂,只好睜着眼睛巴巴兒看着,催她繼續說。

「你明知道老爺子厲害,也知道當今未必會對他怎樣,但還是會怕,會擔心,對不對?」

馬冰點頭。

不錯,就是這樣。

即便當時她已經知道皇帝是個好皇帝,卻還是不想裴戎再牽扯進來。

就是因為怕。

「同樣的,小侯爺知道你厲害,也知道或許不會出什麼事,但也還是會怕,會擔心啊。」

你厲不厲害,是你的事,可但不擔心,是對方的事。

饒是你能於千軍萬馬之中取敵將首級,也是個人,是個人就會受傷就會疼就會累,就會讓人擔心。

馬冰有點明白了,「可,可之前我也救過別人,那些人並未擔心我啊。」

曾經她在一個小村落落腳時,有個小孩子調皮,去山上招惹野獸,她幫忙救人,險象環生。

可那小孩的家人非但沒有說一句感謝的話,反而責怪她手腳不夠利索,讓乖孫孫蹭破了油皮。

霍玫嘆了口氣,「那是因為別人沒把你放在心上。」

他們不愛你,所以不管你怎樣,都不會心疼。

但謝鈺在乎她,所以會擔心。

「小侯爺決定幫你的時候,你會擔心他嗎?」霍玫忽然反問。

馬冰一愣,點頭。

「擔心的。」

當時知道謝鈺進宮面聖,請求徹查當年之事,馬冰擔心極了,擔心皇帝會因此遷怒與他。

可現在想來,謝鈺真的需要這份擔心嗎?

或者說,自己的擔心有什麼真正的意義嗎?

嗡的一聲,彷彿有什麼東西在馬冰腦海中炸開,像大西北平地捲起的狂風,又似開封夜幕中炸開的煙花,將一直以來她明白的、不明白的東西統統攪成一團,茫茫大雪般落下,紛紛揚揚。

沒有意義。

但是他需要。

她直到現在還能清楚地回想起,當自己說擔心的時候,謝鈺笑得有多溫柔多好看。

全身的血液都在心口匯聚,然後瘋狂席捲全身。

馬冰突然站起來,「我,我要回去了!」

她突然就很想回去。

回開封府去。

霍玫沒有阻攔,笑眯眯看着她急匆匆跑走。

蘇管家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小侯爺在門外站了一炷香了。」

霍玫嘖了聲,「也不知請貴客進來。」

蘇管家樂呵呵道:「老奴看小侯爺站的挺好。」

那邊馬冰一出裴府門口,就瞧見路對面的謝鈺。

謝鈺也看見了她。

兩人隔着一條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半晌沒言語。

擔心啊……

確實是擔心的。

她擔心他被皇帝遷怒,被肅親王的爪牙報復……

馬冰在心裏把這個詞翻來覆去念了幾遍,神奇地輕快許多。

她用力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去,然後三步並兩步跳下台階,徑直往路對面去了。

謝鈺下意識往前迎了兩步,才要開口,卻見對方站住了。

華燈初上,街邊的行人和遠處傳來的喧鬧聲都籠罩在橙黃色的光暈里,有種不切實際的美。

像之前謝鈺做過許多次的那樣,馬冰朝他伸出手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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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封府美食探案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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