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體諒

第126章 體諒

再走過前面一條街,右拐,抬頭就能看見開封府了。

但現在,馬冰站在街邊,遲疑着抬不起腿。

「姑娘!別碰着了!」

也不知站了多久,背後忽然有聲音傳來。

馬冰猛的回神,扭頭一看,後面來了一隊運送糧食的大車。那大車甚寬,兩側又鼓出糧袋,幾乎佔據大半條街。

她忙避讓開來。

與押送糧車的漢子們擦肩而過時,那幾張被曬得黑紅的臉上露出一點羞澀的笑。

被這麼一打岔,馬冰反倒下了決心。

她調轉腳尖,先去街上的糕點鋪子裏買了四色點心,看夥計熟練地用油紙包捆上八紮吉祥結,又去街對面要了一隻烤乳豬。

烤乳豬剛出爐,暗金色的外皮油光發亮,好似上等琥珀糖。

旁邊有夥計正在斬豬肉,刀刃壓下去,糖殼一般的表皮咔嚓作響,細密的油脂瞬間從切口冒出,引來無數食客垂涎。

濃郁的香味伴着熱氣呼哧呼哧直冒,鑽到馬冰鼻腔內,讓她的心情神奇地好了不少。

果然,美食就是最棒的。

「大人?」見謝鈺忽然停住腳步,霍平也跟着停下來,下意識順着他的視線往前看,正瞧見馬冰左手右手大包小裹出來。

「馬姑娘要出門啊?」霍平道。

往那邊走的話,似乎是……裴家?

聽說馬姑娘最近極得孟夫人的青眼,時常叫了去玩,隔三差五還打發人來送衣裳、零嘴兒,儼然是當自家小輩看待。

謝鈺看着她越走越遠,最後消失在人群中,這才收回視線,繼續往前走。

霍平忙跟上,走了幾步,又湊到謝鈺身邊,小聲問:「您怎麼不去跟馬姑娘說話?」

前不久兩人還膩膩歪歪的,隔着老遠對個眼神都叫人牙酸。

謝鈺的眼睫微微顫了下,沒說話。

霍平撓頭,瓮聲瓮氣道:「卑職說一句,您可別不愛聽,從昨兒城外回來開始,您和馬姑娘就都不大對勁了。」

謝鈺的表情沒什麼變化,抓着韁繩的手卻是一緊。

見他沒反駁,霍平就知道自己說對了,越發得了鼓舞,把個話匣子打開了。

「馬姑娘也就罷了,經了那麼大的事,沒哭就不錯了……」

話說,馬姑娘的心也是真大啊!

昨兒深夜,那倆賊人就先後死了。

其實剛抬回來時王衡就看了,說血流得忒多,救不活。

大家本來想瞞着馬冰的,可也不知哪個天殺的嘴巴漏了窟窿,愣是給她知道了。

原本大家還挺緊張,怕她受驚什麼的,畢竟傷人和殺人完全是兩碼事。

結果人家沒事兒人似的。

「嗯,知道了。」

她是大夫,人會不會死,沒人比她更清楚。

搞得王衡大半夜睡不着,撓頭散發偷偷跑來跟他們說,太正常了,可能也不大正常。

謝鈺一宿沒睡。

他覺得自己的心情好像也不大正常。

一閉上眼,白日那幕就會出現在腦海中:

荒野之中,秋風蕭瑟,那個姑娘如來時一般孤身一人,腮上濺着血,蹲在地上,一下下擦着劍……

謝鈺說不好自己究竟是什麼感覺。

劫後餘生的僥倖,自然是有的。

生氣?憤怒?

自然更多。

他發現自己越來越沒辦法做孝子賢孫,足足一個晚上,他都在大逆不道地想,先帝當年為何要犯下這許多過錯,害國害民。

因為先帝的縱容和默許,肅親王如此肆無忌憚,甚至今時今日大局已定,他不過敗軍之將,竟還敢在開封城行刺殺之事!

誰給他的膽子?

先帝!

那個被謝鈺稱為外祖父的男人。

是先帝,給了肅親王橫行霸道屠戮百姓的權力,給了他鐵帽子王的免死金牌,給了他殺害無辜者的底氣……

但除此之外呢?

謝鈺還氣自己。

或許就像那些老臣說的,他還是太過年輕,低估了人性之惡,以至於給了惡人可乘之機。

若他更警惕一點,更有權勢一點,更強硬一點,是不是肅親王就不敢輕舉妄動了?

他甚至還有點氣馬冰,氣她分明察覺到危險,竟還孤身一人出城……

確實,最後她贏了,但如果對方有埋伏呢?

如果對方不只兩個人呢?

如果對方不正面交鋒,而是用了見不得人的暗算的手段呢?

她到底有沒有想過這些?

又有沒有想過,自己萬一失敗,會是怎樣的結局?

你怕傷及無辜,為什麼不怕傷到自己?

你不會痛的嗎?

你可曾想過,現在不是一個人,如果受傷,或是……有的人也會傷心,會難過?

他們之前曾經互表心跡,一度認定了對方,但現在謝鈺卻發現,其實有他沒他,那個姑娘還是照樣過。

自己好像確實走進了她的心裏,又好像沒有。

一想到這裏,謝鈺忽然就又氣不起來了,那點兒對於她的本就微薄的怒意迅速轉為心疼,戳得胸口細細密密的疼。

她為什麼會這樣,還不是因為先帝的過錯?

還不是因為過去那麼多年她無依無靠,只能相信自己,也只能靠自己?

是他們的錯……

「……男人嘛,就得膽子大些,臉皮厚些,難不成您還想讓個姑娘巴巴兒跑來拉您的手啊?」霍平還在喋喋不休,嗚哩哇啦大喇叭似的,吵得謝鈺腦瓜子疼。

說著,他話鋒一轉,又指着後頭的庄鵬道:「您看老莊,小夥子能幹,哪怕給人家姑娘拒絕了呢,不也照樣活得好好的?」

庄鵬:「……」

我替我全家謝謝您了啊霍爺!

他本就鬱悶着呢,偏霍平這廝哪壺不開提哪壺,這不戳人傷口呢么!

謝鈺也是神色複雜,但還是忍不住看了庄鵬一眼。

人嘛,自己不好過,就總喜歡見證身邊的人更不好過。

然後就會好過些。

庄鵬:「……」

怎麼連您也這樣!

霍平哈哈大笑,「怕什麼,烈女怕纏郎,再說就是了!」

前幾日庄鵬沒忍住,跟張寶珠說了自己的心思,結果對方當場回絕。「庄爺,您的心思我明白,這些日子您做的,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但是……我確實不想再找了。」

養了幾個月,張寶珠的氣色和精神氣已經全回來了,着實如寶似珠。

但她的眼神和心境着實不同了。

曾經那樣嚮往愛情的女郎,忽然就發現,其實所謂的姻緣,也就那麼回事兒。

男人不男人的,也礙不着活。

她有嫁妝,有家人,又那樣疼她,何必非擠到一個全是陌生人的家裏受苦?

對着完全沒有血緣關係,也沒養過她一天的陌生人喊爹喊娘,伺候丈夫……那樣的日子和背叛,她再也不想經歷。

庄鵬的心思,她和家裏人早就看出來了。

誠然,這是個實心眼兒的漢子,是個好人,但好人,她就一定要嫁嗎?

她崇拜英雄,感激英雄,卻不想將崇拜和感激與愛情混淆。

又恰恰因為她敬重對方,才不想欺騙對方。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所以庄鵬來了幾次后,張家人就厚厚備了一份謝禮送去庄鵬家和開封府,又當眾叩了頭,算是全了救命之恩。

自此,兩不相欠。

庄鵬不傻,也看出張家人的想法。

這是人家給自己留臉呢。

他着實消沉了些日子,也想着放棄。

可情愛一事發自內心,又豈是說停就能停的?

庄鵬還是會不自覺往張家那邊靠,哪怕不進去,也遠遠瞧着,看沒人上門欺負,就覺得安心。

前幾日,他又瞧見了張寶珠。

曾經的苦難已經完全不能掩蓋那位女郎的光彩,庄鵬一激動,就上去剖白心思,然後……

沒有然後了。

庄鵬重重嘆了口氣,好像瓤兒被抽空一樣,高大的身軀都有些佝僂了,瞧着着實可憐。

謝鈺獲得了詭異的平衡和安慰。

霍平胡亂安慰道:「姑娘家害羞嘛,又遇到那樣的事,幾年緩不過來都是有的,以後再說,再說……」

「還是不說的好。」謝鈺忽道。

霍平:「……」

這不安慰人嘛,您忽然打什麼岔!

謝鈺帶點警告的瞥了庄鵬一眼,淡淡道:「姑娘家並非都是口是心非的,她既然明確說了不想,那就是不願意,強人所難非君子所為。」

眾人一怔,都是沉默。

那倒也是。

若是一味強逼,那大家跟那些個Yin賊浪子有什麼分別?

庄鵬苦笑道:「大人說得是,小人也是這樣想的。」

說起來,張寶珠跟馬姑娘還有幾分相似呢,都是極有主見的女子。

若是不喜,她們也不會扭捏,大大方方拒絕。

若是喜歡,也絕不會做那等欲拒還迎的姿態。

張寶珠說不想再婚,那就是真的不想。

庄鵬確實傷心了許久,可也確實沒想過逼迫。

那是他喜歡的女子啊,怎麼捨得叫她難做呢?

見庄鵬聽進去,謝鈺滿意地點了點頭。

霍平瞅了他幾眼,突然眼睛一亮,恍然大悟的樣子。

這直漢又巴巴兒湊上來,一副我什麼都明白了的傻樣兒,「所以大人,您就是這麼體諒馬姑娘的,對吧?」

哪怕人家回頭跑了,也沒關係?

謝鈺:「……」

他重重地閉了下眼,再睜開時,已經沒什麼溫度了。

「霍平。」

「卑職在。」

「你這個月,下個月,下下個月的俸祿都沒有了。」

「啊?!」

啊你奶奶個腿兒!

謝鈺用力剜了他一眼,終於忍不住在心中罵了市井街頭的髒話。

張寶珠……也不知怎的,謝鈺突然又想起來,自己到現在還不知道馬冰的真實姓名!

簡直比庄鵬還要慘!

這麼一想,小侯爺整個人又不好了。

他用力攥緊了韁繩,兩片嘴唇抿得死緊。

「屍體帶上了?」

霍平趕緊回頭確認,「帶着呢。」

謝鈺一抬手,殺氣騰騰道:「去肅親王府!」

誰讓我不好過,我就不讓誰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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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封府美食探案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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