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四色兜子
雨水落在青黛色的魚鱗瓦片上,濺起蒙蒙水霧,又匯成一條條細流,沿着貔貅紋的瓦當落下來。
這酒樓自從先帝在位時就建成了,幾十年過去,滴水竟將地上堅硬的青石板磚打出一溜兒小坑。
「一場秋雨一場寒啊,這樣的秋雨,總叫人心裏不得勁。」
裴戎捶打着隱隱作痛的膝蓋,口中感慨,眼睛卻盯着桌上咕嘟嘟冒泡的銅鍋。
正值休沐,卻因天氣不佳,路上行人稀少,只偶爾飄過幾團圓形的彩雲,那是行人擎着傘從樓下經過。
細雨濛濛,傘面悄然滑過,頗似池塘中浮動的蓮葉。
見裴戎已蠢蠢欲動,旁邊立刻傳來一聲,「還沒好。」
老年人脾胃弱,再吃生肉可不好。
裴戎立刻轉了筷子,硬生生伸到那碗紅燜鹿肉里夾了塊,厚着老臉分辯道:「我自曉得,只是想吃鹿肉。」
馬冰和對面的謝鈺俱都忍笑,「自然。」
裴戎老臉微紅,將那塊鹿肉丟入口中大嚼。
老實說,這鹿肉鹽津津肥嫩嫩,着實不錯,奈何……他更想吃口辣的!
到底氣不過,裴戎從桌子下面狠狠踢了對面的謝鈺一腳,面上卻笑眯眯的,扭頭看着身邊的馬冰,「這幾日身體可好?天冷啦,要記得多吃飯多養膘,多加衣裳……」
謝鈺見他腰腹一動,就知道他想做什麼,本是能躲開的,可略一遲疑,還是老老實實受了。
一腳踢中,裴戎果然神清氣爽起來,看他也不那麼不順眼了。
馬冰安心享受來自長輩的養豬式關愛,見那銅鍋中水泡漸密,白色的水汽翻滾着,丟下去的肉片也熟了,這才抄起漏勺撈了一回,給裴戎結結實實裝了一大碗。
「吃吧。」
老頭兒舊傷頗多,氣血兩虧,陰冷天格外難受,這些日子雖讓馬冰針灸數次,又貼膏藥,到底不能去根。
吃些鹿肉、羊肉等陽氣壯的肉食補補氣血,倒是不錯。
只不能過量,不然虛不受補,也要懷菜。
今兒三人頭一回坐在一桌用飯,竟意外沒什麼陌生。
就是裴戎每次抬頭看到謝鈺那張臉,心裏就疙疙瘩瘩的,總想着怎麼才能欺負欺負這小子才好。
次子裴安也曾數次公然對小侯爺不敬,周圍一干同僚都看得目瞪口呆,偏謝鈺自己非但不惱,反而總是笑眯眯的。
一來二去,裴安每每都像一拳打在棉花里,也漸漸偃旗息鼓。
只是偶爾街上瞧見,仍免不了一「哼」。
謝鈺將燙好的紹興黃酒倒了兩杯推過去,「陳琦性格剛烈,嫉惡如仇,可以一用。」
琥珀色的酒面上輕輕盪開漣漪,裊裊冒着熱氣,糧食特有的焦香慢慢散開,與潮濕的空氣融為一體。
扳倒田家的證據有了,只是什麼人拿出來,也要講究。
須得秉承風雷之勢,打敵人一個狠的。
之前謝顯已經參過一回,若再由他起頭,難免顯得咄咄逼人,且又勢單力薄。
倒是另一位御史陳琦,素來與謝顯沒什麼交情,此次由他打頭陣,謝顯從旁呼應,則更為聲勢浩大。
裴戎聽罷,嗯了一聲,「也好。」
耍陰謀陽謀的事,這小子確實比自己在行。
馬冰夾了一隻四色兜子,先用小勺慢慢挖出內中填的蘑菇、肉醬等四樣餡料,待豆腐皮的外層塌下去,再夾起,一口吃下。
兜子有點像夾子,也是外包內餡,只不過夾子多以蔬菜為皮,而兜子則多用豆腐皮或粉皮包餡兒,且個頭也大,一口根本吃不完。
裴戎和謝鈺低低的交談聲混入雨聲,逐漸須得秉承風雷之勢,打敵人一個狠的。
之前謝顯已經參過一回,若再由他起頭,難免顯得咄咄逼人,且又勢單力薄。
倒是另一位御史陳琦,素來與謝顯沒什麼交情,此次由他打頭陣,謝顯從旁呼應,則更為聲勢浩大。
裴戎聽罷,嗯了一聲,「也好。」
耍陰謀陽謀的事,這小子確實比自己在行。
馬冰夾了一隻四色兜子,先用小勺慢慢挖出內中填的蘑菇、肉醬等四樣餡料,待豆腐皮的外層塌下去,再夾起,一口吃下。
兜子有點像夾子,也是外包內餡,只不過夾子多以蔬菜為皮,而兜子則多用豆腐皮或粉皮包餡兒,且個頭也大,一口根本吃不完。
裴戎和謝鈺低低的交談聲混入雨聲,逐漸演變成一股奇妙的韻律,馬冰靜靜聽着,習慣性往窗外看。
依照律法,靠近皇城的兩條街內,建築最高不得過三層,這是為了防止有人在宮外向內窺探。
而馬冰他們所在的,正是酒樓的三樓。
從這裏俯視街面,視野極為開闊清晰,而外頭若想向內看,卻是難。
秋風夾雜着落葉刮過,沾滿雨水的枯葉撞在屋檐上垂下的銅鈴,發出悶悶的一聲「鐺」。
馬冰的視線不自覺隨着那枯葉下墜,然後,竟意外看到一個人:
付文山。
確切的說,是付文山的心腹隨從。
他正伴着一頂再普通不過的青布小轎沿街疾行,而轎子裏的人,除了付文山再不做他想。
馬冰眼底的溫度迅速褪去。
先帝在時,付文山曾在兵部任職。他是行伍出身,也想讓下一代來接自己的班,於是便將嫡子送去行伍中歷練。
說是歷練,其實不過鍍金,沿途各路官員一聽付公子的名號,誰敢真叫他去上前線?
不過在後頭跟着撿功勞罷了。
原本一切順利,偏偏那付公子被吹捧得多了,不知天高地厚,以為邊關還是京城,由得他任意妄為。
某日,當時還不是武威侯的雁雄得了下頭的呈報,一名士兵公然違抗軍紀,姦汙當地女子,如今那女子和家人告到軍營門口。
雁雄勃然大怒,不顧當地縣令的阻攔,直接命人將其拖出去斬首,以正軍法。
而被砍的那個士兵正是付公子。
當時來規勸的縣令,便是雁雄一力提拔的范石溪。
眼見付公子人頭落地,范石溪嚇得人都涼了,連夜寫了密函送入京中……
付文山兒子不少,但最疼愛的便是那個嫡子,原本想着出去轉一圈換個履歷,回來也好提拔,怎料竟是陰陽相隔!
付文山的憤怒可想而知。
其實馬冰之前並未見過付文山,但剛來開開門,「大人請入內稍候片刻,容小人前去通報。」
轎簾一掀,付文山從轎內邁出,朝那門子點點頭,「有勞。」
他是武官出身,但若真論起來,其實並未上過戰場,不過有個好爹,又娶了一個好老婆,這才扶搖直上。
故而這位兵部出身的前任武官清雋纖長,看上去竟十分文氣。
不多時,有人來迎了付文山進去。
入秋了,滿地黃葉堆積,枯蝶伴秋雨齊飛,原本繁華一時的肅親王府竟也顯出幾分寥落。
肅親王還在那座水榭內看歌舞,只是水榭內的火爐加到了四個,兩側風來的方向也掛了厚重的毛氈。
付文山見了禮,先不急着說話,只問肅親王貴體如何。
田嵩本就多疑膽小,中了葯后病症沉重,又聽說女兒身故的噩耗,病體沉痾,如今已是下不來床了。
但肅親王素來膽大妄為,癥狀本就較田嵩輕不少,他又是個狠人,見府里的兩個太醫治不好,竟直接從外面拉遊方郎中來用了虎狼之葯,雖傷了身子,卻也勘勘壓制住幻象。
如今雖是消瘦,竟也慢慢恢復了些許精神。
大病一場后,肅親王越發沒了耐性,當即揉着太陽穴道:「有話就說,有屁快放!」
前頭的病雖好得差不多,可到底用藥太過剛猛,他又添了一個頭疼的癥候,隨便一點動靜,腦仁兒就突突的。
付文山忙將聲音放得又輕又柔,「王爺,咱們的幾個鋪子被人盯上了。」
肅親王懶得睜眼,「哪幾個?」
他的產業太多,有先帝賞的,自己置辦的,兒女和下頭的官員孝敬的……不然,還真以為要靠那點親王俸祿養活一大家子人嗎?
付文山低聲數了幾個,還沒數完,就見肅親王猛地張開眼睛,眼底猛地噴出怒火,「誰這麼大的膽子!」
付文山說的那幾個鋪子,有酒樓,有飯莊,還有青樓和古玩鋪子,明面上做的是尋常生意,實則多的見不得人的買賣。
譬如那古玩鋪子,所謂古玩,也不過人定的,有人隨便拿點狗爬字來,掌柜的硬說是絕世佳作,非要以兩萬兩銀子收購,誰也說不出什麼來。
這麼一來一去,許多贓款就此洗白了。
自從先帝駕崩,肅親王也着實命下頭的人謹慎,一應假賬都做得完美,怎麼可能被盯上?
付文山湊近了,「下官留心觀察幾天,似乎是小侯爺動的手。」
京中能被所有人稱一句小侯爺,還沒人問是哪位的,也只有一個謝鈺。
肅親王抬腳就把矮几踢飛,咬牙切齒道:「跟他爹一樣,吃飽了撐的!」
「王爺息怒!」付文山忙道,「下官倒覺得,此番王爺可能是被人牽累了,那小侯爺查得更多的卻是田家的產業。聽說前兒田家長子名下的兩家鋪子就因為少繳八兩半稅銀給封了。」
八兩半……
肅親王差點給氣笑了。
還真是肥瘦不嫌啊!
田家的人假賬都做了,行賄也行了,就差這八兩半?
不過是想找個名頭罷了!
肅親王自己氣了一回,稍微冷靜下來一想,自己還真有可能遭了無妄之災。
那幾家鋪子大多與田家有些往來。
但在他看來,姓謝的爺倆都不是什麼好貨。
今兒扳倒田嵩,保不齊明兒就是自己!
肅親王的腦仁兒又突突跳着疼起來。
他緊咬牙關,狠狠揉了幾下,「本王這病來得蹊蹺,天下哪兒那麼多偶然,你們不可大意,繼續盯着,當斷則斷。」
他不信就這麼巧。
之前他才跟田嵩一起病了,後頭的產業又一起被盯上。
不過,謝鈺那小子到底要做什麼!
誰授意他這麼做的?
是皇位上的傢伙?
肅親王略多想了一會兒,腦袋就疼得要裂開似的,只好暫時擱置。
付文山小心觀察着他的神色,心裏也有些怕。
這些年,王爺暴躁易怒,越發像先帝了。
「那田家那邊……」他斟酌着問。
肅親王又閉了眼,「田家的人求到你頭上了?」
田嵩倒了,田家的天也就塌了,光靠那幾個崽子,只怕東山再起無望。
那麼剩下能指望的,也不過黃白之物。
自然捨不得。
「沒用的東西還留着做什麼!」
肅親王沒好氣道。
付文山早就猜到是這樣,只是隱隱還有些擔心,「那萬一他們拼着魚死網破……」
「瘋子的話能信么?!」肅親王低吼道,雙眼赤紅,「你打發人告訴他們,若想魚死網破,且讓他們掂量掂量,是本王的網結實,還是魚命長!」
田家這些年也算威風得夠了,莫說京城開封這一支,地方上也有田家子弟任職,還有祖籍……
若他們向整個田家都下去團圓,也沒什麼!
頓了頓,肅親王又道:「你當面去問田嵩,要不要他那小兒子活!」
平心而論,田斌的資質和心性莫說田家,便是放眼整個開封的二代之中,也是上數的了。
奈何天公不作美,他生的不是時候,還沒步入朝堂呢,田家就倒了。
所以說,一個人到底能不能飛黃騰達,時也,命也。
付文山悚然一驚,忙低聲應了。
肅親王自己緩了會兒,又道:「還有,謝鈺那小子不可能忽然知道田家的產業,你去查,看到底是誰在替他做臟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