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末代撈屍工
今天早上(6月17日)翻手機時,無意間看到了一則40年前的舊聞:
1982年7月29日至8月2日,黃河中下游分界點河段,也就是從河南省三門峽市至鄭州花園口區間內,突降持續性暴雨。
暴雨導致黃河幹流、涇河支流、洛河支流、渭河支流、汾河支流相繼漲水,形成1958年以來規模最大的洪水。
這次洪水,黃河下游灘區普遍進水偎堤……
這則舊聞,讓我想到了我那剛剛被靈車拉走的爺爺。
我爺生前是黃河北岸的最後一名撈屍工。
他一生的傳奇經歷,幾乎都始自40年前的那場洪水。
洪水退去以後,詭異的事情接連發生。
先是黃河岸上莫名出現七口碩大無比的棺槨。
七口棺槨均長三丈,寬高均一丈,周身漆黑無比,卻在陽光下反射出詭異的紅光。
七口棺槨一字排開,對應金、木、水、火、土、日、月七曜,被稱為“七曜鬼棺”。
七口棺槨中,六口均封蓋完好,僅東邊第一口打開一條不足一人寬的縫隙。
好事者緣繩而上,卻看不見棺槨中的景象,眼中所見,只有一團濃密不開的黑霧。
棺中所葬何人?誰會用如此碩大的棺槨?無人可知。
我爺說:
七口巨棺所葬,並非凡人,而是七河龍王的肉身。
七河龍王分別是:
無定河龍王、涇河龍王、洛河龍王、渭河龍王、汾河龍王、濟瀆龍王,以及黃河龍王。
七口巨棺,其實就是葬着七河龍王的龍王棺!
緊隨龍王棺而來的,是一場多年不遇的大旱,河床乾涸、作物絕收。
在黃河沖積平原上刨飯吃的老百姓,個個苦不堪言。
伴隨着大旱的到來,一句讖語也在坊間不脛而走:
龍王鬼棺七曜聚,江河湖溪泣洶濤!
萬般無奈的村民們,請來神婆設壇作法,恭送龍王歸位。
隨着七口龍王棺的入水,讖語中所說的災難並未降臨,黃河岸邊也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人們的生活,也逐漸恢復了安穩,並年遞一年的繁榮了起來……
十二年後的1994年。
一座公路大橋橫貫了黃河兩岸。
阻擋黃濤巨獸的沿黃大堤也被重新修復。
而更大的改變,也正悄然而至。
它就是那項利民百年的大計
——黃河小浪底水利樞紐工程。
然而。
就在這個一切向好的時間裏,龍王棺卻出人意料的再次現世。
當時的撈屍隊,歷經十二年的沉淪反覆,早已是今非昔比。
隨着另一名隊員的離世,整個撈屍隊就只剩下我爺一人了。
即便如此,面對龍王棺的再次現世,孤身一人的我爺,並未打算撒手不管。
而是毅然搖起那艘破舊的篷船。
沖入那片玄機莫測的河道。
去尋找龍王棺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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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6月16日)中午的時候,我爺還能強撐着坐起來,指着我和我爸,喘着氣把我倆罵了一頓:
“娼婦養的狗占(我爸叫張占利),不成器的狗賓(我叫張立賓),你倆都想把我氣死!唉~”
隨着一聲長嘆,我爺重重的躺回到床上,閉上眼,任憑我跟我爸再怎麼叫,也沒再搭理。
晚上大概十點多的時候,我爺就去世了。
昨天早上剛醒來的時候,我拿手機查了下老黃曆:
壬寅年丙午月庚子日——諸事不宜。
吃早飯的時候,我刷到了一則新聞:
“今天晚上將出現七星連珠的天文奇觀。屆時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將連成一線。”
我爺以前說過,行星連珠這種現象,都不是什麼好事。
要麼將引來什麼重大歷史事件,要麼預示着一場改變世界的戰爭。
然而於我來說,這次七星連珠帶來的最大災難,就是我爺的去世……
再往回推。
一年前的五月十八,我爺曾跟我說過:
橋歸橋,路歸路,河裏邊兒欠下的債,是時候還回去了。
他給自己定了個還債期限
——虎年的五月十八,也就是他去世的當天。
最後這一年裏,我爺的狀態很不正常。
六七月的時候,他還能下地走路。
那一段時間,他經常跑到隔壁村,隨便找戶人家,指着大門說道:
“他家裏邊兒不幹凈,河裏有東西爬進去了。”
或者,他就站在村裏的文化舞台上自言自語,說著什麼:
“河裏的東西上了天,過幾天就要下凡間。”
因為這,我跟我爸沒少受街坊四鄰的白眼和指責,也沒少跑東跑西的邊道歉邊把他拉回來。
下大雨以後他就出不了門了,雖然得端屎端尿伺候着,可也比整天到處找他、到處道歉省氣多了。
過了八月,他就把自己窩在屋子裏,不讓我爸進,也不讓別人進。
我也只有在送飯換盆的時候,才能進去看上一眼。
那些天,他不開燈也不看電視,就在床頭桌子上點一根蠟燭,自己則靜靜地躺在床上,一眼也不看我,問話也不答。
到了九月天氣轉涼,他又開始跟我說話了。
每天早上六點半,他都會準時讓我把他推到院子的梨樹下,拿着一面銹跡斑斑的銅鏡,用一把小刮刀“噌噌”地刮著。
那面銅鏡的鏡面,被他颳得坑坑窪窪、模糊不清。
十月底的時候,他拉住我,問了我一些莊稼上的事。
“花生都收了?”
“嗯,都收了。”
“今年啥價錢?”
“一塊三毛五,低了。”
“咋不去種麥子?”
“濕地保護,外灘沒地了,其他地已經種完了。”
聽到這裏,他就嘆了一口氣,低下頭說道:
“晚了,都晚了。”
我問他什麼晚了,他卻不答話。
我又看着頭頂的梨樹問他:
“這梨樹這麼老些年了,也不開花,也不結果,是不是棵雄樹?”
他搖了搖頭說不是。
我便說:
“要真不中,過年就把他刨了吧?留着也沒用。”
他抬頭看着梨樹,嘴唇蠕蠕地說:
“用不着,用不着,等明年我死了,梨樹就開花了。”
深秋的時候開始乾冷,他也不願再出屋了,我早早的就把水暖器搬了過來,他卻堅持不用,還說:
“蹚了一輩子的黃河水,啥冷沒見過,這東西我還用不着。”
我沒多說什麼,但也沒把水暖器搬出去。
到了除夕晚上,我端給他一碗餃子,他一口也沒吃,說了句:
“這頓餃子先留着,等我到那邊見着老五頭兒了,你再供香給我。”
我聽出他話里訣別的意思,就勸道:
“大過年的,說啥死不死的,不吉利!”
他搖了搖頭,從枕頭下拿出那面銅鏡,遞給我說:
“等時候到了,拿它給我隨葬。”
我感覺到了氣氛的哀愴,沒話找話的說:
“現在都實行薄葬了,哪兒還讓你隨葬?”
沒想到一直很平靜的他,卻被這句話激怒了,指着我說:
“龜孫子別不聽話,我啥也不要,就要這個鏡子。”
怕他氣大傷身,我就一邊安慰她,一邊換了個話題:
“中中中,咋都中。反正你這鏡子颳得模糊不清,啥也照不出來。”
他這才垂下手,恢復了平靜,淡淡說道:
“照不出來的東西,你能看着,照出來的東西,你看不着。”
說完就不再理我了。
今年開來春,院兒里的梨樹還真開花了,不過他是看不着了,那時候他已經躺在床上動不了了。
我晃下一朵梨花讓他看,他笑了一聲,然後又乾巴巴地哭了起來。
過端午的時候,我在梨樹上看見幾顆小小的果子,又聽見他在屋裏唱着:
“年年端午風間雨,誰為屈原喊過冤。”
然而之後的幾天,他就沒再說過一句話了,直到臨去世的昨天。
昨天晚上我躺床上準備睡覺的時候,聽見外邊傳來幾聲夜鳥的叫聲,又聽見我爺屋子裏傳來一陣潑水的聲音,便趕緊叫上我爸去看。
推開我爺屋門的時候,我感覺手被什麼東西打濕了,低頭一看,門把手上莫名其妙的出現幾滴水漬。
進門打開燈,我爺正靜靜地躺在床上,床上看起來乾乾淨淨的,地面上卻出現兩排濕腳印,從我爺床邊一直延伸到屋門口,腳印的腳尖還是朝外的。
我和我爸覺得詭異,避開那兩排濕腳印,走到我爺床前,我爺正閉着眼。
叫了幾聲,沒有回應。
又摸了摸臉,已經涼了。
傷心難過之餘,我卻莫名有了一陣解脫感,不過不是我自己的解脫,而是替我爺感到解脫。
剛才,隊長領着一群街坊鄰居來了我家,指東指西的安排了一通,然後就坐在院子裏,拿着毛筆開始寫輓聯。
常年冷清的家裏,現在算是有了些人氣。
不過我也知道,這些人氣不屬於我爺,也不屬於我和我爸,只不過是街坊鄰里一些例行公事的幫襯而已。
直到我看着我爺被一輛靈車拉走火化時,只有我爸一個人陪同,我才凄然的流出了眼淚。
我爺的這一生,不管曾經能有多風光,自從他踏足撈屍這個行業開始,就註定了身後的凄涼。
或許,這也是身為末代撈屍工的我爺,隨着這個行業的沒落,所能得到的必然之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