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這位大人,瞅瞅小女,瞅瞅小女,小女已十三了,最是伶俐不過了,求求您開開眼,買了她罷,只要一貫錢,半貫也成啊!”
“小女雖看着瘦小,卻絕對是個好生養的,她那去世了的老娘一生便是生了一大窩啊,到了她這兒,實在是養不活了,您就行行好,領了她去吧。”
城門外頭,有父母賤賣兒女的,有子女為了上頭重病的父母,為了下頭可憐的弟妹,自求發買的,這樣的畫面是絡繹不絕,就跟菜市場的生禽走獸似的,但凡來了一位僱主,所有人便是一窩蜂的撲了上去。
災年下,光天化日裏,儘是人間慘劇。
“勞駕,請問此乃,此乃太守大人府上挑選小童么?”
“已挑滿了,不要人了。”
“這位管事,這位大人,您行行好,可憐可憐小兒,小兒乃三日前被太守大人府上過來施粥的公子爺所救下的,是被公子爺生生從鬼門關里給拽回來的啊,公子爺宅心仁厚,愛民如子吶,小兒這條賤命便是公子爺給賞的啊,小的無以為報,便是當牛做馬也報答不了公子爺的恩情吶,唯有將小兒送過來,往後,小兒便是公子爺的人吶,無論當牛做馬,任憑公子爺使喚,只求,只求給小兒賞口飯吃,您行行好,便讓小的報了公子爺這天大的恩情罷!”
遠處,太守大人府上的管事佯裝成了尋常的人牙子,在城牆外支了一個小攤位,挑揀丫頭和小童,一是太守大人剛到元陵城上任,府中老小還未徹底安置,缺了不少使喚的下人,二來,難民過多,窮苦人家過多,太守大人悲憫不忍,能幫則幫,於是,選擇從難民堆里挑人。
管事已挑了十餘人,正要收攤了,這時,有人認出了他來,只匍匐跪在地上,抱着他的雙腳乞求着。
正欲將人推開而去的管事,聽到這裏,腳步作緩。
“哦?”
公子施粥救人一事,他有所耳聞。
只是,只是——
“小童幾歲了?”
管事摸着短鬚髮問着。
“小兒已有十一了,正是知事懂事的年紀,公子爺若是不嫌棄的話,只管將他當作阿貓阿狗的使喚便是!”
元老根見管事話語鬆動,立馬激動說著,話一落,忙不迭朝着不遠處的妻兒方向招着手。
只見十幾步開外的地方,站着一婦人和小兒,經元老根招手,婦人紅着眼圈牽着小兒慢慢踱步過來。
剛到跟前,元老根便將寶兒往管事跟前一拽,讓他跪在了管事跟前,又摁着寶兒的腦袋朝着管事狠磕了幾個頭。
這有十一呢?
看着不過八九歲的樣子。
管事看着伏在腳邊的小童,一時蹙了蹙眉。
他挑人,素來愛挑些個身強體壯的,腳邊的這個,骨瘦如柴,已瘦得快不見人形了,一身的病氣模樣,養得養不活還是未知數呢,別回頭剛領回府,便折騰沒了,白添晦氣。
許是看出了管事的猶豫,元老根心中一急,立馬掐起了寶兒的小臉,將他腦門上的亂髮捋開,露出污垢底下那一張清瘦的小臉,着急忙慌道:“小兒無病無痛,咱們一家子逃難了一年,是生生干餓成這樣的,今日餵了口粥立馬鮮活了起來,是個好養活的,他素來聰明機靈,還識得百十來個字,您就行行好,領了他去吧!”
元老根這幾日搭完棚后便在這城牆底下轉悠了幾日,他跟那些個賣兒賣女的父母不同,他並非想將小兒賣了換作銀錢,不過是想給小兒尋個好的投身之所罷了。
今日一來便遠遠地瞅見這管事身後的隨從,正是那日跟隨太守大人一道過來施粥搭棚的,他一眼認了出來,便想也未曾多想,直接扭頭往回跑,見小兒寶兒醒了,不敢作任何耽擱,只擒了人便要飛快送來,生怕耽擱了。
元老根將寶兒凌亂的頭髮撩開,露出雜亂頭髮下那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只見小臉雖滿臉蠟黃,瘦成了個骷髏頭了,可那小鼻子小臉的,依稀可辨乖巧伶俐,細細看去,竟生的十分秀氣討喜,尤其是那一雙眼睛,又大又圓,烏黑髮亮,難民們逃難多日,一雙眼早已經渾濁乾枯了,這雙眼卻清亮無比,一雙眼珠子看過去滴溜溜的,十足抓眼,許是剛剛大哭過,此刻雙眼泛紅,雙眼濕漉漉的,顯得無辜又可憐。
管事聽到這小兒識字,微微有些驚訝,而觸及到這雙眼時,心裏便有些發軟了。
只見這小兒生得討喜漂亮,想到府里飽讀詩書的主子,又想到了那一位,那可最是個吹毛求疵的,難以伺候的,尤其,最是個活閻王似的性情,來元陵城不過月余,府里的下人打的打,罵的罵,換的換,竟七七八八全部打罵了個乾淨,最是個難以伺候的主。
這樣一想,管事的思索了片刻,這才緩緩開口道:“罷了罷了,這小兒,也算是有緣罷,咱們府里採買的下人,只簽死契,往後入了咱們府,就徹底是咱們府里的人呢,生死不論,你可願意?”
伍家乃世家大族,對下人們的要求素來嚴格,並非什麼阿貓阿狗輕易入得了府的,若非老爺忽然被調回元陵城走馬上任,太過突然,輕易不會採買這些個來歷不明的下人。
聽到管事這番話后,元老根只偏頭看了身側小兒一眼,見兒子羸弱不堪,曾經那般鮮活伶俐,似個小仙童似的模樣如今卻已被折騰得成這般不人不鬼的樣子,已快沒個人形了,元老根只咬咬牙,一鼓作氣地衝著管事道:“小的願意,您……您這便將這孩子帶去罷。”
話一落,身後吉嬸忽而一把將寶兒摟在懷中低低嗚咽。
而她懷中的寶兒卻獃獃地跪在那裏,靈魂彷彿出了鞘似的,沒有半分知覺。
管事見了,嘆了口氣,道:“現下我便要將人領走了,你們一家人好生道個別,你過來簽下契書吧。”
契書早已經擬好。
元老根顫着手,捉着寶兒細小瘦弱的小手按下手印,末了,又顫動着一雙乾瘦黝黑的手,朝着契書上閉眼一摁。
契書籤好,賣身契成,人出,管事遞過來一吊錢,人貨兩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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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啊,是阿爹阿娘無用,莫要怨恨爹娘!”
“如今朝廷四處徵兵,北方戰況激烈,這飢荒還不知要鬧到猴年馬月呢,不是爹娘不要你,跟着爹娘挨得住今日,不一定挨得住明日吶,那太守大人眼瞅着是個好官,與那些個貪官污吏不同,聽說,他們伍家家裏頭可是出了位貴妃,是沾着皇親的,如今這亂世旁人許是都靠不住,可這皇親國戚定然是倒不了台的,你好生在那太守府伺候着,爹娘若能挺過這次災難,定會去尋你的。”
“你是被那太守府的公子爺救下的,無論如何,咱們得感恩,得知恩圖報,入了府後,好生報答恩人,只要心誠,這許也是你將來的一個運道。”
“記住,你與旁人不同,在那太守府里,多照顧着自己,保護着自己,阿爹曉得,你一貫古靈精怪,只要你願意,定能好好的。”
“就是,就是往後不能再任性了,那小脾氣也得收着些,爹娘……爹娘不能再照顧你,不能再護着你了,我兒定要好好的。”
“活着,可比什麼都要緊啊。”
城門外,元老根跪在地上,緊緊捧着寶兒的小臉,一字一句叮囑着。
他是個粗人,獵人,往日裏話並不多。
如今,卻又是跪在管事的跟前乞求,又是雙膝跪在小兒跟前,一字一句,似個婦人似的,千叮嚀萬囑咐的。
元老根如今四十有三了,他老來得子,年紀本就大,這一年的奔波逃難,一家三口的性命全都吊在了他一根褲腰帶上,已被歲月蹉跎得似個五十多的老人呢。
寶兒過去一年都是背在元老根背上,他清楚的曉得阿爹頭上又多了多少白髮,背上少了多少皮肉,多了多少骨頭,卻還是頭一次如今近距離的注視着阿爹的臉,只見他的臉黝黑凹陷,滿是溝溝壑壑,一雙老眼微微眼花,整個人已滿是老態了。
逃難的路上,當年入後山獵殺獵物的強壯漢子,幾度被人摁在地上,已漸漸到了無力還手的地步了。
爹娘漸漸老了。
這是這一路寶兒早已經發現,卻遲遲不願承認的事情。
雖阿爹阿娘拋下了他,發賣了他,不要了他,寶兒雖滿腔埋怨,可更多的卻是難過和不舍。
剛剛阿爹跪在管事的腳邊,抱着管事的雙腳匍匐在地拚命乞求的模樣刺痛了寶兒的雙眼。
如今,阿爹跪在他的跟前,內疚和無力的模樣,又融化了他這個稚嫩的心。
不知過了多久,兩行清淚再度默默滾落了下來。
蒼老的手觸及到寶兒臉上一下一下擦拭着,替他拭着淚。
瘦小的手不知過了多久,終是跟着緩緩抬起,觸摸到了對面那張凹陷蒼老的臉上,學着元老根的動作,也跟着一下一下緩緩替他擦拭了起來。
父子二人默默相互淌淚,拭淚。
一旁的吉嬸見不得這樣的畫面,只偏頭哽咽着,不知過了多久,吉神拚命止住抽泣,只摸着寶兒的小臉,依依不捨道:“兒啊,待災年過去后,待爹娘湊齊了銀錢后,定會來贖我兒的!”
“行了,行了,人到齊了,道完別了,該上路了。”
“放心罷,入了太守府,是他的福分,你們當爹娘的該高興才是,莫要哭哭啼啼的了!”
不多時,管事跟前的跑腿的過來一把扯着寶兒上了馬車。
馬車經過城門,漸漸入了城。
城外,是饑寒交迫,瘦骨嶙峋,如同行屍走肉般無處安置的難民。
城內,熙熙攘攘,車水馬龍,是一座繁花似錦,門庭若市的花花世界。
“寶兒,寶兒,爹娘一定會來贖你的!”
“嗚嗚,你要好好的,想爹娘了,便朝着天上瞅瞅太陽,瞅瞅月亮,爹娘也定會顧念你的。”
“俺的兒,俺的寶兒……”
“寶兒,元寶兒,記住俺,記住俺跟鐵栓兒。”
“俺們會去尋你的!”
馬車駛入城門時,彷彿依然能夠清晰明了的聽到爹娘的哭喊和叮囑聲,以及,混合著小夥伴們焦急的吶喊聲。
一座城門,將整個世界隔絕成了兩片天地。
從此,一別兩寬,各自歡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