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哪還有個什麼東西可收拾的?”
不知過了多久,吉嬸背對着父子二人偷偷抹了淚,悶聲說了這麼一句后,只咬牙將藏在草垛里的那個包袱摸了出來,卻只將包袱抱在懷裏,只用力攥着。
元老根抬手去接,吉嬸卻死活不願撒手。
“阿娘,咱收拾包袱作甚?”
“阿爹,咱這又是要趕路了么?可咱不是才剛到了元陵城么,這兒多好,粥是用大白米熬的,稠得緊,香得緊,還給了饅頭,還給咱們這些難民們搭了棚安置咱們,可見這元陵城的太守大人跟那些個貪官污吏們不一樣,不會對咱們放任不管的,定會妥善安置咱們的,對了,寶兒還聽說是太守大人的兒子救了寶兒,可見那太守大人一家子都是個好的,咱不能就留在這兒么,咱們千辛萬苦的逃難,好不容易才趕到這裏的,能不走了么?”
寶兒趴在元老根背上,一臉警惕的問着,語氣透着些許恐慌及小心翼翼地味道。
寶兒這話一落,卻見元老根和吉嬸二人相顧無言。
周遭靜悄悄的,無一人回答寶兒的話。
良久,吉嬸忽又將臉別了過去,緊緊抱着懷中的包袱雙肩亂顫了起來。
至始至終,吉嬸都不敢再多瞅上寶兒一眼。
“是啊,那太守大人定是個好的。”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到元老根悶聲說了這麼一句,片刻后,只忽又將腮幫子一咬,道:“好了,老婆子,甭哭哭啼啼的!”
元老根忽而咬着牙關彎腰將包袱一把從吉嬸懷裏拽了過來,隨即一手拽着包袱,一手徒手背着寶兒便一鼓作氣似的朝外大步踏去。
“寶兒——”
吉嬸見狀,只忽而癱坐在草垛上,朝着元老根背上的寶兒背影急急撕心裂肺的哭喊了這麼一聲。
許是吉嬸這哭喊聲透着一絲濃重的絕望和不舍。
周圍幾個草棚里的人全都探頭看了過來。
“阿爹,你不要寶兒了么?”
這時,只忽而聽到身後傳來了一聲軟軟糯糯的聲音,一臉平靜的問着。
元老根腳步嗖地一停。
“阿爹,你真的不要寶兒了么?”
元寶兒竟難得不哭也不鬧,只雙手緊緊抱着元老根的脖頸,又緩緩重複問了這麼一句。
元寶兒的聲音軟糯好聽,清脆又軟綿,像是鄉下最動聽的黃鸝鳥,又像是軟軟糯糯的小貓兒聲,他以往時常嫌棄自己的聲音娘們兮兮的,往日裏時常故意扯着嗓子呀呀叫嚷,換做別人一準嘰喳吵鬧,可從元寶兒嘴裏蹦出時,從來不覺呱噪。
還是頭一回聽到他的聲音這般平靜,這般空靈。
安安靜靜的,也乾乾淨淨的,像是一縷山泉,一下子直浸人心。
饒是元老根這麼個鄉野莽漢,聽了寶兒這話后,都忍不住顫了心尖。
元老根只將那張黝黑的老臉高高仰着,雙眼早已經泛紅一片了。
“寶兒,是爹……是阿爹無用!”
元老根好似有千言萬語,最終,卻只硬生生地擠出了這麼一句來。
話一落,背後的人一動不動,不哭不鬧,也不掙不扎,直到不知過了多久,背上的人兒終於輕輕掙了掙。
元老根紅着眼圈放下了寶兒,好讓他們娘倆道個別,不想,放人下背後,身後的小人兒飛竄一下,轉眼不見了人影。
元老根和吉嬸二人匆匆扭頭,只見寶兒孤身朝着西口方向大步竄了去。
卻說元寶兒一路衝到了難民窩西口,西口的盡頭,那個如瘦猴似的木頭樁子還依然直挺挺的跪在了那裏,一動不動的,已跪了兩日兩夜了。
元寶兒氣喘吁吁的跑到他的跟前停了下來,良久,他只將懷裏偷偷藏起來的半個饅頭摸了出來,朝着那個木頭樁子跟前一遞,道:“這個饅頭給你吃。”
說到這裏,寶兒忽而抿着小嘴朝着草棚里的那具漸漸發臭的屍體上看了一眼,而後抿嘴輕聲衝著那個木頭樁子道:“可以將這口鍋還給我么,這口鍋是俺家餬口的傢伙,俺們家缺啥都成,唯獨不能缺了這口鍋,這口鍋若是還了我的話,我就不會鬧肚子也不會生病了,我就不會成了家裏的拖油瓶,爹娘便不會不要我了,你還給我好不好?”
“以後有吃的,我都分你一半,你將這口鍋還給我好不好?”
寶兒將臉湊到那瘦猴跟前,緩緩說著,語氣帶着一絲討好。
寶兒從小到大嬌養長大,一貫是整個草廟村團寵的小霸王,他向來頤指氣使,還是頭一回用這樣溫和到甚至有些低三下四的語氣跟人說話。
他知道,死者為大,不該為了一口鍋來回糾纏。
可如今,寶兒——
那木頭樁子依然還杵在那裏,面無表情,連半個多餘的眼神也沒給到元寶兒。
寶兒只輕手輕腳的抓起了他的手,將那半個寶貝饅頭死死塞進了他的手裏,而後,不管不顧的轉身便要去奪那口大鐵鍋。
然而,那鍋如今成了個火盆了,被燒得發紅髮燙。
寶兒徒手便要過去奪,指尖剛觸碰上去,瞬間,滾燙的鍋沿燙得寶兒慘叫一聲,整個鐵鍋連同鍋里的大火灰燼全部被一把掀翻了。
寶兒十個手指頭瞬間被燙得泛起了水泡,甚至隱隱冒出了一股肉焦味。
十指瞬間皮肉模糊了起來。
十指連心,那股疼痛感,直令人無法承受。
寶兒疼得差點兒要在地上打滾了,卻死死咬着牙關,固執的還要繼續再去奪回那口大鍋,好似那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然而就在寶兒還在伸手去探時,這時,一隻蒼白的手伸了過來,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
“寶兒——”
與此同時,吉嬸尖叫一聲,發了瘋似的一把朝着元寶兒撲了過來。
元老根飛快跑過來抬腳一踢,直接將那個火盆踹出了幾丈開外。
“寶兒,娘的兒啊,你……你這是做甚?你這是想要娘死啊!”
吉嬸將寶兒死死摟在懷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將他的雙手舉起來一看,瞬間,吉嬸渾身發抖,整個人險些背過氣去。
只見寶兒十個細白的手指頭全被燙糊了,密密麻麻的水泡混合著紅腫之色,兩個手掌已經不成樣子了。
元寶兒素來被嬌養長大,一雙小手細白如蔥,饒是逃難期間,也都一直被元老根背在身後,鮮少下過地,逃難的日子雖苦,可除了生病受餓受凍以外,實則是不曾吃過旁的苦的,哪怕是逃難的日子,元家兩口子依然是將他捧在了手心裏,何況遭過這樣的罪。
那傷,傷在元寶兒手上,卻是疼在吉嬸的身上啊。
吉嬸顫着手將寶兒的手指送到嘴邊拚命吹着,邊吹邊顫抖哭喊道:“俺的兒啊,俺的兒,你這是何苦啊!你這是要了俺的命啊!”
寶兒聞言,眼底的淚像是兩串珠子似的瞬間滾落了下來,他手疼得要命,只覺得整個人快要疼死了,然而,卻顧不上手上的疼痛,只一把緊緊摟着吉嬸拚命嚎啕大哭了起來,道:“阿娘,不要丟下寶兒,不要丟了寶兒,不要丟下寶兒好不好?寶兒將鍋討要了回來,寶兒保證往後再也不生病了,阿爹阿娘不要不要寶兒好不好……”
孩童一聲一聲的哭聲像是小狗的嗚咽聲。
聽着這嗚咽哭喊聲,吉嬸心尖亂顫着,只覺得心臟都要疼壞了。
最終,吉嬸死死摟着寶兒放聲大哭喊着:““好,娘不丟了,不丟了,便是要死,咱們一家也要死一塊兒!”
她緊緊摟著兒,彷彿要將他嵌入皮肉里。
母子二人的抱頭痛哭,引得周遭難民見狀無比嘆息紅眼。
一旁的元老根高高仰着脖子,重重的嘆了一口氣,男兒有淚不輕彈,他拚命將眼淚忍了回去,眼看着就要心軟之際,然而一低頭,目光觸及到寶兒臉上那張蒼白羸弱,已快不成人形的小臉時,下一刻,只見他將用力的攥緊了拳頭,下足了狠心一把將寶兒從吉嬸懷裏直直拽了出來,一路將他拖出了難民窩。
“寶兒,老頭子,寶兒——”
“娘,阿娘,阿娘——”
撕心裂肺,悲痛欲絕的哭喊和嘶吼聲在整個難民窩裏傳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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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鬧聲越來越小,直到漸漸遠去,周遭圍觀的難民們漸漸散去。
只剩下半隻饅頭靜靜的躺在火盆跟前。
良久良久,一隻蒼白的手將饅頭緩緩拾了起來。
而遠處,城門下,四處吆喝着的——
“俺的是二兩銀子!”
“俺只要一兩銀子!”
“俺的半吊錢!”
“俺只要十個饅頭!”
“俺只要一個饅頭!”
那並非小商小販的叫賣,而是,親爹親娘的叫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