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第189章
偌大的太守府,早已不復當初氣派。
被抄家過一遭,該搬的搬,該砸的砸,整個府邸已被洗劫一空,不過數日之間,竟像是一座廢宅了似的。
故地重遊,只覺得有股物似人非的感覺。
因伍家父子三人被囚,故而如今的太守府看守已遠不如之前那般森嚴,只在府邸門前派了一隊人馬看守着,守住伍家最後一個婦人,唯恐她外出作亂。
不過區區一個婦道人家,顯然無人在意,再大的能耐,也翻不出什麼浪花來。
於是,元寶兒這一回輕而易舉的便鑽了進來。
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按照上回原路從那個狗洞裏爬進去的,整個府里靜悄悄的,沒有半個人影,從前穿紅戴綠的熱鬧景象,早已經消失得一乾二淨了,偌大的府里,沒有一個身影,沒有一絲聲響,若非在白日裏,定會讓人走着走着冒出雞皮疙瘩來。
大雪停歇,樹葉蕭瑟婆藪,因無人打理,不過數日光景,往日裏絡繹不絕的小徑上便滿是樹枝枯葉,踩踏上去,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元寶兒抿着唇,心裏一時說不上什麼滋味。
他如今十四了,活了十多年,除了老家草廟村,也就這太守府令他熟悉了,當年的草廟村被一場大洪水沖襲個一乾二淨,如今不知是否建在,而今,這偌大的太守府,似乎也要步草廟村後塵了似的。
雖不是他的家,可到底是他生活了整整三年的地方,多多少少是有些感情的,哪怕這三年裏頭沒有一日不想着從這裏逃出去,可如今好不容易出去了,卻看不得它這樣凋落敗落。
元寶兒先是去凌霄閣看了看,凌霄閣三個大字都墜落在了地上,被人千踩萬踏的,早已經斷裂了,元寶兒蹲下身子,將歪歪斜斜的門匾扶正了,讓它靠在牆根,輕輕撫了撫上頭的字跡,看了許久許久,這才緩緩起了身,朝着裏頭踏了去。
往日裏奢華富麗凌霄閣如今一片蕭瑟落寞,門窗俱壞,花草樹木都殘敗了,隨着十二級玉石台階一步一步往上走,裏頭全被搬空了,除了一些搬不走的雜物,也被堆放在一起被砸了個稀巴爛,絲毫瞧不出往日裏軒麗的痕迹了。
元寶兒越過廳堂,一路走進正房,東西七倒八歪,若大鱉怪看到他的屋子被糟蹋成了這副模樣,一定會氣得噴火跳腳,爆發雷霆怒火罷。
元寶兒沿着屋子走了一大圈,最終走進了裏頭那間不起眼的耳房,許是耳房有些偏僻,又許是裏頭佈置簡陋,那張羅漢床和衣櫃都還在,除了凌亂些許,看能看出不少往日的痕迹。
終歸是曾經屬於過他的屋子,屋子裏頭還殘留着幾分他的氣息。
元寶兒走到床榻旁摸了摸,繼而又緩緩走到柜子前,將櫃門打開,赫然看到裏頭還擺放着一身衣裳,一身湛藍色的衣裳,被疊得整整齊齊的擺在了柜子裏頭。
元寶兒愣了一下。
這是當初他被大鱉怪提拔入住正房時,大鱉怪給他準備的兩身新衣裳中的一套,一套白的一套藍的,寶兒見這身藍的好看,捨不得穿,還想着以後將這身衣裳拿出去換錢的。
不想,這身衣裳如今竟還健在。
當即元寶兒將這身衣裳摟入了懷中,捏緊了,繼而從床幔上撕了塊布來,將這身衣裳包裹了起來,摟在了懷裏,最後看了眼屋子,元寶兒直接踏出了耳房,正要離開時,這時忽而眼尖的看到臨窗的案桌下有什麼東西在蠕動。
因背着光,元寶兒有些沒看清楚,待湊過去細細看時,整個人驟然一愣,只見案桌角下竟是兩隻王八。
一隻大的,背上馱着一隻小的,正沿着牆角一點一點慢慢爬行着。
許是缺水太久,兩隻烏龜都發乾了,卻依然憑藉頑強的生命力努力的在這世間賣力的存活。
元寶兒當即怔在原地。
這兩隻王八,正是當初大鱉怪弄來的,讓元寶兒養着,原先只有那隻大的,後來他養病好后,又多了只小的,元寶兒沒正經養活幾回。
這會兒見這一大一小在牆角賣力爬行着,元寶兒心中驟然徒生出一抹悲壯感來。
看,連這兩隻王八在絕境中都能如此堅定,□□着,更何況是他們這些人呢?
不到最後一刻,就都還要希望,不是么?
當即,元寶兒彎腰將兩隻王八抱了起來,他挺直腰板,一路踏出了凌霄閣,走到院子外頭一處湖泊,將這一大一小兩隻小傢伙放入了水中,看着兩隻王八遇水逢春,一下子撒開腳丫子在水中游得暢快,元寶兒終於嘴角擠出了一抹艱難笑意。
他看着湖中漸漸沉沒的王八,又抬眼望了望天,最終,摟着懷中的包袱朝着前院正房方向摸了去。
正房院門口亦是靜悄悄的,無人看守,元寶兒不敢走正門,從側門翻了進去,躡手躡腳摸到正廳,廳堂無人,繼而又摸進一旁的卧房,相比凌霄閣的凌亂,正房相對而言要整齊許多,許是因着俞氏的緣故,有被搜刮的痕迹,卻並無打砸的痕迹。
粗粗看去,失了些珍貴的擺件,除此以外,彷彿與從前一般無二。
卧房裏也無人。
不過看着卧房裏頭毯子,水杯,依稀有人住過的痕迹。
元寶兒在屋子裏頭搜尋了一陣,正急忙外出尋找時,這時,卧房門外身影一晃,元寶兒與正要進門的俞氏對了個正着。
兩人一進一出。
看到有人,均是一愣。
似沒想到這空蕩蕩的庭院裏頭竟會出現人,只見俞氏身子先是一晃,似被嚇了一大跳,繼而面色一凝,直至看清楚屋內的元寶兒時,俞氏神色一怔,只直愣愣地盯着屋內的人足足看了許久許久,才終於忍不住神色複雜開口道:“竟是……竟是你?”
話一落,只見俞氏飛快朝着外頭看了一遭,見院子外頭無人,這才重新轉過了臉來,隨即很快將元寶兒重新拉入了卧房內,然後上上下下打量了元寶兒一遭,方雙眼一縮,神色一凝,拉着元寶兒一臉震驚道:“你是……你竟是——”
說話間,她舉着帕子微微掩住了嘴唇,可從微微瞪大脹鼓的雙眼,不難分辨她的震驚和震撼。
直直盯着元寶兒,彷彿要將他這張臉給盯穿了,盯爛了,這才終於緩過神來似的,只捏着帕子朝着身後交椅上緩緩滑坐着,道:“你……你如何進來的?”
頓了頓,終是忍不住再看了元寶兒幾遭,隨即神色複雜道:“你這模樣,覃兒……覃兒可知?”
俞氏訥訥地問着。
元寶兒飛快看了俞氏一眼,道:“回太太,小的……小的翻牆進來的。”
說話間,復看着俞氏。
見數日過去了,俞氏憔悴了許多,不過府中出了這樣滅頂之災,她依然衣衫整潔,髮飾精緻,似在強撐着一口氣。
不愧是出自書香門第的世家小姐,伍家這事若放在任何一個鄉野女子上,怕是早已經一蹶不振了。
可反觀俞氏,雖神色憔悴,看似柔弱,卻柔帶剛,自有一番風骨。
又見她手中此刻捏着一串佛珠,像是剛剛從祠堂出來似的。
元寶兒盯着她手中的佛珠看了一眼,方低下了頭,似有些心虛似的緩緩搖了搖頭。
俞氏見他如此模樣,神色複雜,良久良久,方微微紅着眼道:“聽說老爺他們今日被押送京城了,你……你看到了么,他們……他們可還好?”
大抵是那事發生之後,便再無了府外消息動靜,如今整個偌大的府邸,只剩下了她一人,這數日以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更加不知外頭如何了。
這會兒冷不丁見到元寶兒,一切的一切都顧及不上了,只終於忍不住袒露了心思,展露出了最害怕最脆弱的一面。
哪怕在這麼個看門的小童面前,也一時忍不住失禮了。
“看到了,他們……他們都好,太太……太太無需過多思慮。”
元寶兒見太太紅着眼圈,一時訥訥說著,頓了頓,想起了什麼,立馬開門見山道:“對了,小的馬上要跟着上京了,想着不知太太是否有何需要吩咐的不曾,便特來一問。”
元寶兒微微抿着嘴說著。
他這話一落,便見俞氏驟然抬起頭來,直直盯着他。
元寶兒亦是難得抬着眼,回看着俞氏,這一回,眼神沒有片刻的躲閃。
兩人四目相對間,似乎品出了對方的意圖。
良久良久,忽見俞氏深深看着元寶兒,滿臉神色複雜,卻是驟然開口道:“你可有怪過我不曾?”
俞氏冷不的開口問着。
雖沒頭沒尾的,元寶兒卻知道她指的乃何事。
一時搖了搖頭道:“小的知道太太的苦心。”
這話一出口,不知觸動了俞氏哪根心弦,便見俞氏立馬用帕子捂住了發紅的眼,只止不住雙肩輕顫了起來,她捂着眼,終於抑制不住內心的情緒,只低低嗚咽了起來,似終於忍不住釋放了滿心的擔憂和害怕似,對丈夫的,對兒子們的。
元寶兒一直默默看着。
直到很快俞氏止住了情緒,用帕子擦乾了眼淚,隨即緩緩開口道:“勞你還惦記着伍家,覃兒曾經那樣對待過你,我跟老爺也刻意的冤枉過你,我們伍家對你有愧,可伍家如今淪落至此,你竟還如此惦記着伍家,是我們……是我們虧待你了。”
俞氏嘆了一口氣說著。
元寶兒抱緊了手中的包袱,卻道:“小的的爹娘是老爺救的,小的的命是伍家救的,談不上虧不虧待。”
說著,忽而嗖地一下抬起了頭,直直看着俞氏一字一句開口道:“太太放心,小的雖人微言輕,成不了大事,可若能出一分力,小的定願意出上一分力,若是不能,至少小的……至少小的也要過去將老爺他們帶回來。”
元寶兒一字一句一臉正色的說著。
俞氏見他一臉正色,又見他小小年紀,一臉堅韌,其實,他入凌霄閣受過的那些苦,她多多少少還是知道些的,亦知他本性不壞,其實一開始見他便覺得是十分討喜的,若非跟覃兒之間不清不楚的……
如今,一切都沒有任何意義了。
這會兒她被困在這敗落的宅子裏,束住了手腳,成不了任何事情。
如今見他雙眼清澈,一臉堅決,當即用力的握緊了身下的交椅扶手,良久良久似做出了某種重大決定了似的,只見她深深看了寶兒一眼,方飛快起了身,隨即轉身彎腰,將墊下梳妝枱下的一本書冊拿了出來,隨即緩緩走向寶兒,將手中的書冊遞到了寶兒跟前,衝著元寶兒一臉凝重嚴肅道:“這是老爺被抓前匆匆交待給我的,原本伍老爺早就在查貪腐一案,前些日子剛好有了些眉目,正要上書天聽,結果不想這麼快被人察覺反倒是被人污衊栽贓了,這一本書冊是真正的貪污名冊,裏頭記錄了真正的貪污人的名諱,你入了京城后想方設法將東西交給相府柳家,或許伍家還有一線生機,記住,這是伍家獲救的唯一證據。”
俞氏雙目緊緊盯着元寶兒,目光前所未有的鋒利和精悍。
元寶兒聽了驟然一愣,頓了頓,很快反應過來,雙手有些激動似的,飛快將書冊接了過來,卻見俞氏緊緊捏着,不曾鬆手。
“你不要看,這裏面的內容牽扯到半個朝堂,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俞氏一字一句咬牙開口說著。
元寶兒點了點頭,卻見依然扯不動。
這時,嗖地抬眼,對上了俞氏鋒利的目光。
“這東西會給人帶來殺生之禍,你要想清楚。”
俞氏盯着寶兒的眼睛一字一句開口說著。
元寶兒聞言,只咬咬牙,一字一句回著:“太太放心,便是死,我也定會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