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第182章
“我比天覃大上兩歲,他出生時我已經有了些印象了,太太雖非我生母,卻待我視如己出,如同親生,我自幼十分依賴她,然而小時候年幼,聽信了府中一些嘴碎的謠言,唯恐有了弟弟太太便不喜歡我了,所以自幼我便十分厭惡這個弟弟,但是覃兒卻偏愛纏着我,為了不惹父親和太太生氣,所以我表面表現得十分疼愛他,可背地裏卻並不待見他。”
“其實小時候我還時常欺負他,不過覃兒性子大大咧咧,只以為我在同他玩耍,再加上他為人調皮,愛鬧,性子直率爽朗,不拘小節,便是我背地裏對他擺個臭臉,他也時時沒有放在心裏,故而打小沒少得父親教訓。”
“其實許多時候,我是故意犯錯,譬如打碎了父親桌上珍貴的花瓶,譬如故意尋府中丫鬟玩騎馬的遊戲,讓丫鬟在地上爬,讓覃兒坐在丫鬟背上甩鞭子,然後父親太太發現了,我每每便會率先認錯,說覃兒不是故意的,說都是我看護不周,每回得到寬恕的都是我,而遭到責罰的都是他,可即便這樣,他依然日日來尋我玩耍,並樂此不疲。”
“後來,許是大了些,也懂事了些,我記得那年也是在臘八節那日,那年我九歲,他七歲,被他纏了一整日,實在被纏得煩了,又加上,我至今仍然清晰的記得那日一大早去給太太問安的時候,七歲的他還不斷往太太懷裏拱着,非得吵着鬧着讓太太歸還他的彈弓,他保證就玩一日,不多玩,他抱着太太的脖子往太太懷裏鑽的那一幕讓我嫉妒又生氣,於是那日打着用彈弓打鳥窩的幌子,我將他騙到了樹上,掛在樹上時我終於忍不住本性暴露,惡狠狠地警告他往後不許纏着太太,不許纏着父親,父親和太太都是我的,若不答應,就將他從樹上推下去,大抵是那日我語氣惡毒,面目猙獰,一向無法無天的覃兒被嚇哭了,抱着大樹瑟瑟發抖,嚎啕大哭,哭聲引來了父親,我害怕,怕他告狀,怕他將我陰險惡毒的真面目宣示於眾,與此同時又嫉妒他得爹娘的溺愛,於是,驚恐和嫉妒之下我咬牙從樹上跳了下去,謊稱是被他給推下去的。”
“至今我仍然記得父親那日震怒,那是自出生以來從未見過的怒火,我從未見父親發過那麼大的火,那日他將覃兒關在陰森漆黑的祠堂里關了整整三日三夜,放出來時覃兒早已經昏闕過去,差點兒鬧得不省人事了——”
“大抵是壞事做多了罷,腿摔斷了,我在床榻上躺了三月,腿留下了病根,不小心跛了,雖不甚明顯,卻也令父親和太太心疼不已。”
“也就是至那以後,果然太太和父親更加愛護和維護我了,凡事以我為先,凡事都以此事責罵於他。”
“久而久之,覃兒越發叛逆,越發反骨,凡事與我對着干,與父親對着干,甚至在太太面前也依然叛逆作亂,直至後來我們二人水火不容!”
“我的計謀得逞,爹娘終於更喜歡我,更維護我了,我原以為我會非常非常開心,可沒想到後來我並不開心。”
“其實長大后,我十分後悔,數度想要彌補,然而傷害已鑄成,我們大約……回不到從前了。”
“公子為何同我說這些?”
伍天瑜笑了笑,道:“大抵你是……你是特別的人罷。”
夜晚安靜如斯。
大雪后的夜晚,最是好眠,然而這晚元寶兒卻又一次的在床榻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
也是奇怪,從前在廚房時,他夜夜睡得大好,唯恐太陽出來太早,惹他哈切連天,後來便是去了……去了凌霄閣,雖日日遭打遭罰,過得擔驚受怕,並不舒心,卻也依然每夜呼呼大睡,一覺睡到日晒三桿,有時在門口守門時,靠在大門上都能倒頭睡着。
不想如今來了這玉暉軒,神仙似的地方,日日清閑,又無人刁難不說,每日還能得大公子照料投喂,這哪裏是給人當下人的,比地主家的兒子還要過得舒心富足。
然而奇迹般的,一連着好幾個月元寶兒都睡不好覺。
時常睜着眼睛,盯着黑漆漆的房梁,在床榻上滾來滾去,輾轉反側。
明明什麼都沒想。
可就是難以入睡。
這晚,許是大公子的那番話的緣故,時不時的在元寶兒腦海中來回傳響。
他沒有想到,那個人,竟是那樣的人。
他以為的惡跡斑斑,他以為的人品敗壞,竟原來都是有出處的。
或許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所謂十足十的好人或者惡人。
再好的人也會有自私的一面。
在惡劣的人也會有善良的一面。
而那個人,伍天覃,他或者並沒有元寶兒想像中的壞。
尤其,隨着時間的推移。
他曾恨他恨得牙痒痒,有時候恨極了,恨不得咬他的肉,喝他的血,嚼他的骨頭。
可是不知為何,無緣無故的,那股子恨意竟莫名其妙,漸漸消散了些。
元寶兒並不知其意。
其實,自來了玉暉軒后,他極少極少想起過那個人。
玉暉軒清凈,沒人在他跟前主動提起過。
又加上元寶兒有意無意的壓制,日子久了,就跟世界裏沒有過這樣一號人了似的。
可是今日大公子冷不丁提起了。
於是,元寶兒忍不住想了起來。
他年紀雖小,對許多事情雖有些懵懂無知,可到底男人堆里長大,並非不知世事。
譬如,他小小年紀就知道那惡霸馬富貴是個男女不忌的噁心玩意兒,他知道這個世界上不止男人跟女人好,有時,也會有些另類變態,男人會跟男人好。
所以,仲秋那日,老爺太太大怒,是因為,他們以為伍天覃跟他……好了?
可是,怎麼可能呢!
大鱉怪從來就不是個喜歡男人的人。
他曾一度要將鴛鴦收房,還因鳳鳴樓里的鳳蕪姑娘,鬧得整個太守府數月不得安寧,這些傳聞,便是當時遠在廚房的元寶兒都曾有過耳聞。
大鱉怪跟他?
簡直匪夷所思。
然而縱使駭人聽聞,難以置信的背後,或許,曾經也有過那麼一瞬間,令元寶兒心驚肉跳的同時,也曾有過一些迷茫和心跳。
旁人不知,可元寶兒卻十足十的清楚明白,大鱉怪日漸對他態度大改的端倪。
尤其是在他挨了板子后,在他搬入正房后,也在他遭馬富貴欺凌之後,更在昔日,在老爺太太面前,他對他勢在必得的維護和霸道的佔有欲。
元寶兒似懂非懂。
卻依然難以置信。
怎麼可能呢?
無論何時想起,都仍令他感到匪夷所思。
他情願相信,是太太,是老爺,是他們誤解了大鱉怪,一如當年,大公子揚言是被他推到大樹下的那般。
定是那樣的!
絕對是那樣的!
話說元寶兒熬得眼下一片烏青。
大半夜他翻身起來喝了口水,又將屋子裏的炭火滅了,磨磨蹭蹭等待了許久這才重新躺了回去。
那晚的元寶兒頭疼欲裂,越想,腦袋越疼,越發難以入睡。
那晚的元寶兒滿心滿眼都是盼着快快睡着。
只覺得除此以外,其他任何事情都不重要。
渾然不知,太過安靜的雪夜,會發生怎樣的驚天動地的浩劫。
也就是那晚過後,元寶兒彷彿一夕之間長大了,成長了,他懂得了人生的無奈,和命運的無常。
也懂得了,每個人與人之間的相識相遇都是那樣的來之不易。
這個世界上不止只有天災,還有人禍。
一樣的毫無徵兆,也一樣的禍不單行。
後來時時想起來,就跟做了一場噩夢似的,一場很長很長的噩夢。
甚至比當年洪水入境,一夕之間沖毀數萬座村屋,吞噬數萬條人命還要來得迅猛和突然。
那晚,翻來覆去,一直熬到後半夜的元寶兒終於困意來襲。
然而不想他才剛剛闔上眼睡着,就被一陣沸沸揚揚,驚天動地的噪雜喧鬧聲給吵醒了。
大半夜的,似火光閃動。
外頭明明滅滅。
似喧囂不斷。
元寶兒迷迷糊糊的從床榻上爬了起來,似聽到外頭有敲門聲,他一邊揉着眼睛一邊勾着鞋子下床,迷迷糊糊的走到門口,將門打開一瞧,赫然只見遠處火把衝天,院裏有人四處奔走逃竄。
有那麼一瞬間,元寶兒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只以為夢到了當年逃難的日子,下一刻,他立馬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瞅,發現不是在做夢,半明半滅的黑暗中,有人抱着包袱,收拾金銀細軟正在逃竄。
元寶兒一瞬間瞌睡驚走。
連衣裳都來不及披了,飛快跑了出去,隨手抓起一個跌倒的丫鬟急急忙忙問道:“跑什麼跑,發生了何事了?大公子人呢?”
丫鬟一邊掙一邊哭哭啼啼道:“來了……來了好多官兵,將府邸給包圍了,老爺被他們拿下了,他們……他們還殺了好多護衛,大公子……大公子去了前院,你……你快跑罷,那姓衛的在府中四處拿人!”
丫鬟說著,便一把掙脫的了元寶兒跌跌撞撞的朝着院子外頭跑了去。
這突如其來,毫無徵兆的一番話,令元寶兒頓時大驚,整個人如夢初醒,卻一瞬間整個人獃獃地定在了原地如何都反應不過來,整個人獃滯了似的,雙腳麻木發抖了起來,不多時,又覺得一股涼透的血液從腳底直竄腦門。
下一刻,連鞋都沒穿穩,他便立馬朝着院子外頭沖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