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禁區
一
東方發白，城外的樹林邊上躺着凱撒。
他在這裏已經躺了五個多小時，腦子裏浮現最多的就是淼咔那句話:“地球人喜歡說謊。”
楊琳為什麼要說謊？為什麼非要自己去和異種族的人為敵？
他想不通。他能想通的，只有唐傑最後說的那句話。
唐傑就是要刺激他，他如果感恩，就應該去找解藥。
唐傑知不知道楊琳在說謊？唐傑很在乎楊琳，就像教官很在乎每一位護衛隊隊員。
在護衛隊裏，每一個人都是親兄弟一樣，任何一個人有危難，其他人都會全力以赴伸出援助之手。
一個從機器培育出來的人，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身邊的人也都和自己一樣，這樣的環境裏成長起來的凱撒，又怎麼能理解地球人複雜的感情？
為了證明自己不是怕死，更不是不懂感恩的人，他只有去找解藥。
明知是謊話也要去，只有去了才能了解真相。
黑夜裏行動對他並沒有優勢，所以一直等到了天亮。楊琳反正沒有中毒，多等又有何妨？
二
樹林裏鳥兒零零散散在鳴叫，青青綠草上掛着水珠。
凱撒的褲腿已被打濕，鞋子上還沾上了不少泥。
禁區就在眼前，他停住了，縱身上樹折下一根三指粗細，一米多長的樹枝，修理掉枝葉，握在手裏作為武器。
“有人嗎？”
也許地球對他來說有種特別的情感，地球上的一切在他看來都是親切的，他不想傷害任何一個人，哪怕一隻小動物。
沒有人回答，他只能踏進禁區繼續呼喊:“有人嗎？”
突然，四周人影閃動，五個赤手空拳的人出現在眼前。
說是人，其實只有人的外形。五個只有人類外形的異種族人，說他們是外星人也不會有人懷疑。
凱撒第一次感覺到了噁心，恐懼。
這五個人不能用強壯高大來形容。因為他們的強壯並不均勻，有的是一隻胳膊非常發達，有的是一條腿，還有的是腰，也有脖子和腦袋的。不發達的其他部位則是扭扭曲曲，有的像凱撒手裏的棍，有的像糖葫蘆，身體各部位以一種很難形容的姿態連接在一起，五官更是扭曲不成人樣。
五個人身上包着破布遮體，破布好像也緊缺，遮蓋的部位並不多。
“我是來拿解藥的。”凱撒不由得說出了這句話。這時候也確實沒有其他更好的理由。而他也確實是為了拿解藥而來。
五個人互相看了一眼，一個大腦袋說道:“解藥？你不怕死嗎？好久沒有人敢闖我們的底盤了。”
這些人會說話？凱撒完全沒有想到。
“你們這是有病嗎？”他的意思是，你們長成這個樣子，是不是得了病。
五個人則覺得是在罵他們，五個人發出五種慎人的叫聲，向著凱撒就撲過來。
凱撒靈巧地閃躲來襲，同時揮起棍子準備還手，胳膊舉到空中，卻把棍子扔了，他不想傷了這些人。
五個人卻毫不留情，揮舞着胳膊亂抓，張着嘴露出滿嘴尖牙，看樣子想一口就把凱撒腦袋咬下來。
凱撒動作敏捷，身手靈活，五腳踢倒了五人。
五人倒地，凱撒站在一旁沒有再繼續攻擊。
“你要解藥？跟我來。”大腦袋爬起來，轉身向林子深處走去。
“真有解藥？難道我錯了？楊琳沒有說謊？”凱撒疑惑着跟了上去。
其他四個人則是向四周散開，像是在警戒。
凱撒跟着大腦袋走了十幾分鐘，來到一片更加茂密幽深的林子。
這片林子幽靜而神秘，高聳入雲的樹冠交織在一起，阻擋了耀眼的陽光，走在這裏，涼爽得有些陰冷。
凱撒沒有說話，一路跟着。
大腦袋不緊不慢地走着，頭也沒有回，就像帶着一位很值得信任老朋友。
不遠處站着兩個一米五六的異種人，兩人光着膀子，露出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膿泡。
膿泡里的膿液很飽滿，撐得膿泡表皮反射着綠色亮光，看上去隨時都會爆開。
一人正拿着鋒利的石片幫對方割破後背的膿泡。
“砰”的一聲，一個膿泡在被劃破一個口子時突然爆開，綠色的膿液四散而出。
割膿泡的人頓時變成了綠臉，綠色膿液順着臉頰滴滴答答往下流。他似已早就習慣了這種意外，不慌不忙隨手一抹，繼續割其他的膿泡。
凱撒胃裏空空，否則已經吐了一地。
大腦袋好像根本沒有看到，繼續往前走。
前面也站着兩個異種人，他們身後有一個新挖的大坑，面前則平躺着八個族人。
八個人沒有死，有的大口喘着氣，有的身體在扭曲掙扎。有的喉嚨里發出痛苦而低沉的哀吼。
站着的兩個人一動不動，目光獃滯，就像是沒有感情的機械人，面無表情。
即使有表情，恐怕也看不出來，他們的臉已不再是臉，更像是兩塊肉瘤。
突然，躺着的一個人肚子爆開，內臟也跟着飛出來，撒落一地。剛剛看上去還像五百斤的胖子，瞬間變成了乾柴一樣的瘦子。
站着的兩個人走過去，一人拉着一條胳膊，把屍體拖進了大坑，然後繼續站在原位，等待下一個變成屍體的人。
凱撒暗暗嘆了口氣。他雖然不想傷害這些人，但是這些人傷害城區裏的人，他們在城區裏的人眼裏就是怪物，有他們在，城區的人就不能自由出城。為了城區裏的人儘快獲得自由，這些怪物儘快滅亡也是好事。
大腦袋還在繼續往前走，走得已經不是直線。
繞過一個山丘，十幾個族人正在地上挖着什麼，時不時有人捏着什麼東西往嘴裏塞。
凱撒望着這幫人，這幫人也扭頭瞧了他一眼，又瞧瞧走在前面的大腦袋，繼而又都轉過頭去繼續尋找他們的早餐。
凱撒看到了，看到他們吃的是一條條蟲子，各種蟲子，還有剛挖出來的蚯蚓。
凱撒對飢餓的感覺深有體會，美吶星的資源比起這裏就是沙漠和綠洲。
繁華的大街上，你若看到一個在垃圾桶里翻找食物的乞丐，你肯定知道他餓了。你若低頭看到一隻螞蟻，你是否能判斷它是在找食物還是在逛街？
面前的這些人就是螞蟻。
他們也許太餓了，也許只是找零食吃，因為從外貌已經很難看出他們真實的狀態。
三
大腦袋停住了，轉身說道:“你和他們不一樣，你從哪裏來？”聲音低沉又威嚴。
“美吶星。”凱撒回答得很老實。
“美吶星？在哪裏？”
“不知道。很遠的地方。”
大腦袋抬頭望着蔚藍的天空，天空上浮動着幾朵白雲，他目光隨着一朵白雲遊走，“你是說你從天上來？天上有什麼？你能騰雲還是能駕霧？”話音落，威嚴的目光已盯向凱撒的雙眼，似乎要穿透他的身體，看到他心裏去。
“我從美吶星來，那是和地球一樣存在宇宙里的一顆星球。”
“我知道你為什麼和他們不一樣了，你敢一個人來這裏，說明你不正常。”大腦袋停了一下，突然道:“你從哪個精神病院逃出來的？”
凱撒也不想多解釋，說道：“我知道很難讓人相信我說的話。我說的都是真的。我來這裏為了解藥。你不是要給我解藥嗎？把解藥給我，我要回去救人。”
大腦袋轉過身去，瞧着那十幾個人，富含深意地說道:“解藥已經給你了。想救人，就看你自己的了。”
凱撒不懂，說道:“我從沒有看到什麼解藥，你也從來沒有給過我什麼。”
大腦袋道:“這一路過來，你看到了什麼？”
“看到了你們的族人。”
“看到他們在幹什麼？”
“我看到的和你看到的一樣。你想說什麼？”
“他們就是解藥。”
“他們是解藥？”
他們當然不是凱撒心裏想得那種解藥，凱撒當然也無法明白其中的意思。
大腦袋道:“看來你們外星人智力並不高，知識也很有限。那你來到地球目的是什麼？”
“本來是拯救人類，現在看來不需要我拯救了，人類過得很好。”
“很好？哪裏好？你剛才看到他們在痛苦等死，忍飢挨餓，你還說他們過得好？”
在凱撒的心裏，他們並不是真正的人類，不是自己要拯救的地球人，最多只是動物。
他是不會說謊的人，也只能實話實說:“我說的是城區裏的地球人。沒有說你們，你們如果不傷害城區的人，他們肯定會幫助你們的。”
大腦袋勃然大怒道:“那你說我們是什麼？我們不是地球人是什麼？”
“我不知道，那你告訴我，你們是什麼？”凱撒語氣很誠懇。
誠懇的語氣，誠懇的求教，在有時候看來就是故意挑釁。
大腦袋氣得吼了起來:“我們也是地球人！你應該拯救的是我們，而不是城裏那些虛偽該死的人！”語氣突然降下，問道:“你憑什麼拯救人類？你能做什麼？”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要做什麼。我本就是地球人，地球有難，我回來能做的就是拯救人類。”
“你一會是美吶星來的，一會又是地球人。你到底是什麼人？”
“你知道人種計劃嗎？我就是他們的後人。現在人種計劃失敗了，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人種計劃。有人說它是人類最後的希望，有人說它是富人們的保命倉。所以有人恨，也有人愛。其實就是個笑話，現在怎麼樣？不還是回來了？”大腦袋像是自言自語。
凱撒聽着，他只有聽着，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大腦袋嘆口氣，“我叫鮑爾，人種計劃名單中本來有我的名字，但最終我選擇了留下來。”
鮑爾說得很平淡，就像是看破紅塵的出家人。
凱撒卻像是聽到了一聲驚雷，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你說你在人種計劃名單里？”
“我本是一名研究宇宙星體的科學家，飛艇去往的方向是我設定的。”
“人種計劃到現在一千六百年了，人類壽命不可能有這麼長。”
“誰告訴你是一千六百年？”
“楊琳。就是被你們昨天抓了的那個女人。”
“她說什麼你都信？”
“她一直幫我。”
“因為幫你，所以你就信她？”
“難道不是一千六百年嗎？”
“人種計劃實施以後，留下的人為活下去想盡各種辦法，其中就包括殺戮。為了緊缺的資源能維持近百億的人口，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比例降下去，而最快的方法就是戰爭。”
“殺害無辜的人？”
“又有誰該死？那個時候留在地球上的人都是無辜的。該死的人已經上天了。”
凱撒當然知道他所說的該死的人指的是誰，反駁道:“他們都是英雄。不是該死的人。”
“在你看來是英雄，在留下來的人眼裏，他們就是該死的人。他們不僅拋棄了大家，欺騙了大家，還帶走了大量物資，留下來的人當然會詛咒他們。”
“如果能帶走所有人，他們肯定會把所有人都帶走的。”
“你知道什麼！他們當時一艘飛艇上面就有萬人以上。公開卻只說是十幾人。”
“十幾人？為什麼那麼說？”
“為了不引起恐慌，為了給人們一個希望，他們不僅說是十幾個人，還說是去做探索，很快會回來的。還要帶上所有人分批轉移。”
凱撒對他這一說法是完全不信，因為他相信教官是不會騙他的。
“然後呢？”
“然後？”鮑爾輕輕嘆口氣：“然後人們在等待中漸漸明白過來，然後整個世界就亂了。最初的亂是各國之間的戰爭。整個世界都在打仗，用盡了所有先進武器，都想以最快的速度毀滅對方。地球從那時就變成了一片廢墟。最後存活下來的人發展成個體之間的殺戮。有的為了吃的，有的為了報仇，什麼樣理由的都有。”
凱撒認真聽着，不管信與不信，他都會認真聽下去。
鮑爾繼續說道：“但是要生存下去，就必須和平。後來的人們為了生存開始了和平相處，再也沒有發生過戰爭，就這樣一代代傳下去，就融為了一家。大家聚在一起，重新組建家庭，採集資源。再也沒有人去浪費，所有人也都和睦相處。”
“這樣很好。這種新的生活有多久了。”
“兩千年。”
“兩千年？”
“是的，世界混亂互相殺戮的那段時間，根本沒有人再去關心今天星期幾，幾月幾號，後來人們也就忘記了，所以有人就估算了一個日期重新開始計時。”
“所以實際上少計算了四百年？戰爭持續了四百年？”
“確實少算了四百年。但實際上戰爭持續了兩百年。”
“你們是怎麼變成現在這樣的？”
“輻射。像我們這樣的人很多。也可能因為變成了這樣，所以壽命也變長了。”
“那你們為什麼要和城裏的人為敵？”
“是他們想要殺了我們。他們都是虛偽的，表面假裝同情我們，背地裏卻要滅了我們！”
“你認識楊琳對吧？”
鮑爾或許沒有想到凱撒會突然問出這個問題，遲疑了一下，說道:“你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她本就沒有中毒，本來我還不確定，看到你特別的解藥我已經確定了。她讓我來就是為了和你見面，為了了解你們。”
“我本來也要告訴你的，楊琳是我的孩子。我們這麼做也是為了拯救人類。”
“她是你的孩子？”
凱撒無法相信，隨便一個人都不可能相信。
鮑爾眼神中顯出憂傷之色，說道:“她是我養大的，我倒希望她是我親生的。這是秘密，請你保密。”
“那你為什麼告訴我？你認為我會為你保密？”
“因為你想拯救人類。我們也是，她也是！”
“還需要拯救嗎？他們過得很好。”
“他們都是虛偽的人！地球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都是他們那些人造成的！他們自私自利，每天都在說著假話，這樣下去，還會爆發戰爭，人類終將毀滅。”
“你想怎麼拯救？”
“不是我，是我們。我請你加入我們，或者說我們加入你。”
“然後呢？”
“佔領每一個城區，我們來統治他們。讓他們認識到現在的自己是多麼的愚蠢，重新給他們制定規矩，改變他們的心，改變一切影響生存的壞習慣！”
“可我能做些什麼？”
“你要以外星人的身份出現在大眾面前，告訴他們一些話。”
“你相信我是美吶星來的了？”
“如果不相信，也不會讓你來這裏。”
“那你剛才……”
“對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更多的了解你。”
“唐傑呢？也是你們的人？”
“不！他是個好人，所有的事他一無所知。”
“你想讓我在大眾面前說什麼話？”
“到時候楊琳會告訴你的。你現在可以回去了。”
凱撒轉身就走。他不會客氣，也不會道別，他習慣了聽從命令。
鮑爾在後面喊道:“你可以回去告訴城裏的所有人，告訴他們你知道的一切，揭穿楊琳卧底的身份，讓城裏的人殺死她。”
凱撒站住了，轉過身瞧着鮑爾。
鮑爾繼續道:“你也可以當做什麼也不知道，楊琳還是你的姐姐。你更可以找個地方躲起來苟且偷生，因為拯救人類是會有犧牲的，最先死的就會是你。”
“我不會出賣你們的，也不會苟且偷生。我的任務就是拯救人類！不過，我需要先了解一下城區的人。”
“是要了解，也許他們正在談論我們這幫怪物，正在用各種難聽的詞語往我們頭上扣，也可能在可憐我們。更有可能說我們是惡魔。你需要了解，也需要分辨是非。”
鮑爾的意思很明白，不要隨便相信別人，別人有可能在說謊，想要了解事情的真相，就要自己去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