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送完編導老師以後,許落嘉一個人空蕩蕩地坐在房子裏,習慣性地想起傅司年,旋即死死地咬牙,指甲蓋深深地陷進掌心當中。
表情像是遭受了極大的苦楚和隱忍,才把那種如翻天蹈海的思念和悲痛咽下去。
指尖仍然在微微顫抖着,喉嚨上偶爾的刺痛和癢意在提醒着他,許落嘉,既然決定放下,就不可以再反悔。
沒有什麼不可忘卻,沒有什麼無法停止。
許落嘉強迫自己,拿起桌子上的歌曲樣板,死死地捏住紙頁邊緣,使自己的注意力全然集中在工作上。
然而集中精力總是很耗費心神的,許落嘉不知不覺地,垂下手,腦袋一歪,倚在沙發上,慢慢地睡著了。
曲譜的紙張輕薄,散落開,紛揚着落到地毯上,亂糟糟的,也沒人收拾,像許落嘉與傅司年荒唐混亂的那幾年,不堪看,不堪想,不堪拾。
夢不隨心,儘管不願意去回顧那十年究竟是怎樣的混亂慌張,怯懦卑微,許落嘉在這一夜,還是夢到了這十年。
十年前他們都是十七歲。
許落嘉從小到大都是守規矩的人。
嚴格到近乎苛刻的家教,讓他習慣了校服的西裝外套永遠規規矩矩地扣好排扣,走路必須要先邁左腳,早上見到爸爸媽媽的第一句話必須是說早上好,寫許落嘉三個字必須是嚴格按照筆畫,口字的筆畫是豎,橫折,橫,而不能是畫一個圈圈了事。
他在這樣嚴厲古板的環境中長大,表面上性格安靜溫順,肚子裏卻是個認死理的孩子,固執死腦筋,認定了一件事情,別說見了不見棺材不落淚,就算是棺材擺在眼前了,也只會睜大眼睛說看不見看不見。
許落嘉安靜,規矩,靦腆,他的世界是靜止沉默的,從來沒見過獲得肆意張揚的人是過着怎麼樣的日子,也難怪一看見那樣的傅司年,便一頭扎進去,死腦筋地掙扎了數十年也不肯放過自己。
那天正是老師佈置小組作業的周末。
優等生許落嘉作為組長,約了他們小組的五個人在商場的書店見面,大家都很守時,晚上七點鐘全部站齊在書店門口。
他們學校是私立學校,裏面的小孩子都不是簡單家庭,又是高中生了,打扮得很得體,或潮流或貴氣,又隱隱含着幾分不可言說的意圖,站在書店門口很顯眼。
許落嘉點人數,點來點去還是缺了一個人,是誰——後進生叛逆分子傅司年。
幾個女孩子的臉上露出明顯的泄氣,摸摸耳墜,擺擺褲子上的鏈子,都顯得沒精打採的。也是,向來叛逆的傅司年怎麼會好好聽人說話,更不可能會為了什麼學習小組,乖乖地在美好的周末出門。
許落嘉溫和地說:“這樣,要不你們先去,我去找傅司年。”
“算了吧,落嘉,傅司年找不到的。”旁邊一個男孩子說。
許落嘉什麼人,說一不二,老師佈置的作業就要認認真真地完成,一個都不能少!如果在戰爭年代,他絕對是讓所有百姓都撤離以後,再殿後的英勇大無畏將軍。
他抱歉地打了幾個電話以後,才大概知道了傅司年現在在哪裏。
十七歲那年覺得很感激電話里的同學和朋友,然而午夜夢回,心急如焚的時候,竟然又隱隱地對這些人起了怨念。如果當時不知道傅司年在哪裏就好了。這樣他們兩個就可以永遠像兩根平行線,各自往前走。
是,他後悔認識了傅司年。
老天爺喜歡看戲,當時看起來是恩賜,因為傅司年在的酒吧離商場不遠,許落嘉輕而易舉就可以趕過去,做戲也沒有這麼巧合的。
然而看似是上天慈悲,又是造化弄人,當時的便宜都為了戲幕徐徐羅列而準備。因為老天爺喜歡看戲。尤其喜歡看痴男怨女愛不得,恨別離,意難平。
此時候的許落嘉懵懂得像只羔羊,傻乎乎地去酒吧,溫順地鑽進了命運的布袋。然後,布袋一收,拚死也掙脫不開。
十年前的酒吧跟現在也沒有什麼區別,晚上七點鐘已經開始漸漸地熱鬧起來了。中間有一個華麗的舞台,數不清的銀色燈光對準那個舞台。
許落嘉情不自禁地走過去,銀色的燈光四處閃耀飛舞,舞台正中間的是傅司年。
十七歲的少年,身材已經修長健碩,穿着黑色的寬T恤,偶爾把手舉起來,能瞥見衣服下的肌肉線條,拿着麥克風的手臂線條流暢。
也許是因為酒吧里太熱,也許是因為場子真的太熱鬧了,傅司年額前的碎發微微濕,垂下來,眼睛裏閃耀着鮮活的光芒,比舞台上的燈光還要明耀。
一眼就閃耀了許落嘉。
好像在一瞬間,靜止沉默,古板老舊的自我世界開始運轉起來,圓規,紐扣,尺子都開始飛舞,在天空裏留下流星一樣的流光溢彩。
許落嘉感覺自己腦袋混呼呼的,視線情不自禁地跟着舞台上的傅司年。
他唱的是日本話,許落嘉聽不太懂,只覺得後面的掃弦和瘋狂的鼓點讓酒吧越來越熱。
“……Justtellmemylife……”聽懂了這一句。
在唱到高潮的時候,舞台前面忽然噴射出金黃色的煙花,傅司年一隻手拿着麥克風,一隻長臂揮動着,仰起頭唱,優越的下頜線在火熱蓬勃的煙花里顯得遙遠高貴。
唱到最後,頭頂上又散下了金黃色的彩紙,嘭的一聲又一聲,許落嘉只覺得自己的世界也炸成了金黃色。
許落嘉想,他可能這輩子都很難忘記這一刻的心跳。好像心跳不再是簡單的心跳,而是衝破十七年的一切束縛,散成漫天的彩紙,又聚成一體,心跳是有意義的。
直到下一個人表演以後,許落嘉還獃獃站在原地。手腳都在發麻。
下一場更加熱鬧,周圍的人開始推推嚷嚷,這才讓許落嘉回過神來。
他不斷地逆着人流,擠出人群,往酒吧的後台走去。
旁邊忽然與人路過,這個衣着,這個身高,這個氣場,擦肩而過的感覺讓許落嘉心神一擰,不斷在腦海中重演。
許落嘉忽然轉頭伸手,叫住了他,“等等。”
旁人扭過頭來,戴着黑色的鴨舌帽,仍然顯得鼻樑高挺。遙遠的距離,傅司年已經很有衝擊力,然而如今近看,許落嘉又覺得腦袋發暈。
傅司年長着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形狀狹長優美,眼尾上挑,看起來是相當多情桃花的人。
“我,我是你的同班同學,許落嘉。”
許落嘉說。
傅司年的表情閃過一絲不耐,甩掉許落嘉的手,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