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第6章 第6章

梁恆波的索尼alkn是四年前買的,配的是奧蒂茲專業版耳機,光是耳機,價格就五位數。

他當時參加完國家性競賽,獲得特等獎。梁小群咬咬牙,節衣縮食地往獎金里添了錢,重金買了這一台alkn和奧蒂茲耳機,送給兒子當生日禮物。

這是梁恆波出生以來所擁有的最為昂貴的東西,他視若珍寶。

他第二個奢侈習慣,每隔兩周,買一瓶冰可樂。三塊錢,帶着漆黑色氣泡的快樂。

通常會喝一半,第二天再喝另一半。

梁恆波每天還習慣雷打不動地跑5公里。奔跑到終點的人,總有一種全力以赴的醜陋,在速度之間爭取呼吸,他卻需要內啡胺刺激着自己。

跑完步回家,裏屋發生巨大的聲響,梁新民笨手笨腳地把喝水用的搪瓷缸,碰倒地面。

梁恆波將可樂放在桌面,準備幫着收拾,卻被尋聲而來的梁小群攔住。

“讓他自己來,他又不傻。”

梁新民嘟囔了聲,彎腰把搪瓷缸撿起來,從角落裏找來拖把,一點點地把水漬擦乾。

梁小群重新走上前,給弟弟的搪瓷缸里又倒了杯溫水,摸了摸他的頭。

梁新民粗暴地揮開她的手:“別,別摸頭。”抬頭看着梁恆波,眼中帶着渴望被認可的光彩,“恆波,你過來給我看看。我,我都做完了。你,你今天,就能,能發走這些手機殼。”

桌面上隔着幾個五彩斑斕的成品手機殼,是梁新民這幾天粘好的成品,稍微包裝一下就可以發貨。

梁恆波點點頭。

得到外甥的認可,梁新民嘿嘿地笑着,又開始拿起520膠水,幹勁滿滿地開始粘新的手機殼。

用他母親的話委婉地形容,梁恆波的舅舅梁新民“腦子稍微不太好”,是一個三級智障且沒有獨立生活能力的殘疾人。

再難聽點說,是一個“傻子”,沒有完全的民事行為能力。

多年來,梁新民都跟着姐姐和外甥一起生活,他們仨住在40平方米的逼仄房子裏。

他原本是一個桶裝純凈水的送水工,兩年前砸傷了腳,就不願意出去。梁恆波試着給他買了膠水,水鑽和手機殼,又在網上打印了幾張圖片,讓他平常在家粘點diy的手機殼。

梁新民倒是做得還不錯。

梁小群很能幹,她用電鑽和幾塊複合板,在廚房旁邊,硬是隔出一個單間,讓兒子自己住。梁新民住主卧,她睡在沙發床上,隨後又從客廳的窗外,延伸出一個長長的插電板,為停在外面的電動車充電。

梁恆波開的淘寶店,最初專門給舅舅賣手機殼。另外開的微店,才在偷偷地倒賣學校里的卷子,但市場很小,總共收入也就一千多,都貼補給家裏。

這麼忙着忙着,再次收到那位西中女生的信息已經又是半個月後。

女生又主動說要送卷子。

其實,快遞過來也沒關係。同城的郵費也沒有多少錢吧。梁恆波剛想這麼回,看到她發來張圖片——宋方霓的這一次模考總成績在全年級第二。

她的成績原本就優異,這一次理綜題不算太難,物理也沒拉垮。

發下成績后,鄭敏就在旁邊虔誠地合掌:“我靠,老宋你神了。快來快來,讓小女摸摸仙女的手,學霸姐姐也給我開一下光唄。”

歐陽文也湊過來,嬉皮笑臉地說:“敏姐,你摸完她后,再順便摸摸我。”

歐陽文的成績也是很紮實得好,但是,他沒這一次沒考過宋方霓,排在前五。

宋方霓用手機給她的卷面分數拍了一張照片,聽到他們說話,轉過頭。

“今天等晚自習后,我請你倆吃雪糕,請夢龍。”她大方地說。

這是這學期來,她對他態度最好的一次,歐陽文大喜。

到了第二天晚上,歐陽文趕在上晚自習前,飛速跑去超市裏買了整整一兜的零食,薯片、餅乾、酸奶、甚至還煞有其事地買了兩根玫瑰。

回到班級后,宋方霓的座位又空了。

鄭敏被歐陽文攔住,她撓撓頭:“哦,老宋沒上今天的自習,她跟我說要提前回家。”

歐陽文高漲的情緒跟潑了冷水似的,他問:“她家在哪裏?”

宋方霓很少說起她家裏的事情,鄭敏搖搖頭。

宋方霓此刻正坐在搖搖晃晃開往白區附中的公交車上,一路上,都在抿嘴微笑。

窗外的夕陽,照着她黃色的校服肩膀,引起車上部分乘客的注意力。

西中,向來是市重點高中里的頭牌,多少家長夢寐以求想讓孩子考進來,還有一些孩子想都不敢想。

但是這一年多來,宋方霓已經很少為自己是西中的學生感到驕傲。每當她物理考不好的時候,只感覺自己屬於西中的恥辱,一條灰色的,黯淡的尾巴。

少女的喜悅和煩惱,總是猛烈卻也略微淺薄。

當看到自己物理成績,她又收穫到一種久違的自由感。

公交車停泊在白區附中,宋方霓第三次主動找梁恆波。

只不過這一次,她沒有打算見他。

宋方霓將留着的卷子用信封紙嚴密地裝好,留在白區附中門口的校傳達室里,寫着“高三一班梁恆波同學”收。

發了q,讓他來校門口自己取。

做完這一切,宋方霓背着書包,快樂地重新坐到返程的公交車上。

梁恆波回得非常快:“你到我們學校來了?”

“嗯。”

對話框提示對方正在輸入:“下一次來告訴我。不要放下東西就跑,ok?”

宋方霓手機屏幕越發不好使,秋天的天冷,需要指頭更用力地按着屏幕,但依舊點不出拼音。她有點着急,往手指上哈了口熱氣。

“這一次送卷子的錢,下次見面給你。”他又飛快地打字,“別說”我不要你的錢”。”

“我給你留卷子,你也幫我輔導功課了,我們已經扯平了。我真的不要你的錢。”她好不容易發來長長的回復。

對方回復了省略號,代表無奈。

為了卷子錢,他倆推搡了好幾次。

梁恆波終於被逼着放了大招:“你可以不收錢,但以後,也沒有必要再見面。”

發出來后,他很快意識到有問題:“……這話是不是聽起來很怪?”

宋方霓說:“真有點兒。”

男生也說:“頗像正在拆散一對苦命鴛鴦的封建大家長。”

宋方霓忍不住笑起來,笑着笑着,臉卻莫名地熱起來。

這句話好像終於打開了梁恆波的話匣子。

他們一路上都在閑聊天。不知不覺,車已經到目的地,她連忙站起來,還拿着手機。

梁恆波說:“你的偏科也真是奇怪,一般數學好的人,物理都不會差。”

宋方霓之前的物理成績上不來,是因為總是心急地啃難題偏題,基礎知識有盲區。梁恆波每次輔導她都是夯實基礎題,掉過頭,認認真真從選擇題和填空題開始補習,成績反而提高。

她回復:“你說,我有沒有可能在競賽時考過你?”

“你試試看。”他閑閑地回。

宋方霓心想,被蔑視了唄,人家根本不把自己當對手:“有可能,我會被考神附體哦。”

梁恆波又說:“你平時真的想太多。”

一路低頭打着字,家裏開的理髮店就在街角處。

今天顧客不多,父親正在和店裏的另一個理髮師看着電視裏播放的國際新聞,母親站着,握着剃刀,正給鏡子前給一個人理髮。

見到她回來,母親笑容滿面地說:“回來了?”

宋方霓把發熱的手機揣進兜里,剛想開心地告訴母親這一次的考試排名,目光凝住了。

媽媽面前椅子上正在服務的那一名顧客,不是別人,是似笑非笑的歐陽文。

他的校服和書包擱在旁邊的椅子上,脖子下面,有一塊絳藍色的防污圍布。

歐陽文仰臉對宋母說:“阿姨,我說過和老宋是學校的同桌。”

宋母笑盈盈地對女兒說:“還不快點給你同學端杯水。小伙兒這叫一個帥,他說今天來找你問問題的。聽說,你這次考試考得很好?”

不等女兒回答,就又說:“哈哈,我跟你們說,我當初知道自己懷孕時候,每天都特意吃燉燕窩,甚至還吃過活的猴腦,所以啊,我家閨女才這麼聰明!

聞言,宋方霓的整個臉頰,頓時燥得滾燙。

……謊話!徹底的謊話!母親這一輩子,哪裏吃過什麼燕窩!更別說,什麼“活的猴腦”,媽媽到底為什麼要誇大其詞地說這些話呢。她不理解。

但是,周圍人都在哈哈大笑,包括歐陽文。他們好像沒感覺,這是多麼荒謬的事情,只是覺得老闆娘說話態度格外風趣。

宋方霓深呼吸一口氣,或者憋着氣,等再抬起頭,她的臉上又恢復學校里時的平靜。

她乖順地拿起一次性杯子,在飲水機下接了杯溫水,放到歐陽文的右手邊。而這時候,媽媽已經剪髮完畢,用小刷子給歐陽文刷刷脖子,滿意地看了一下,讓他站起來。

“小夥子真高,有一米九了嗎?”媽媽看着歐陽文站起來,眼睛一亮,然後拽着他胳膊,兩人親親熱熱地在鏡子前比了比身高,“現在有個流行詞,是不是?什麼最合適的身高差。”

母親的身體倚靠在他身上。

歐陽文哈哈一笑,目光卻尋着宋方霓。

宋方霓徑直走到後面。

她緊緊地抓着書包帶,想跑進自己房間。憤怒、吃驚、以及被冒犯和某一種羞恥,但忍了忍,在天井停住。

沒一會,歐陽文跟着走了進來。

他用手向後摸着自己新剃的頭,笑着說:“怎麼樣,我剪完頭,有沒有更英俊?阿姨剪髮技術可以啊,我以後都來你家剪頭。剪個頭還真是便宜,你家這樣便宜,開店能賺到錢么?”

哦,讓她母親為這個少爺服務,再說一些不着四六的話?

宋方霓想,為什麼他就不懂得和自己保持距離?

遠處傳來母親的聲音,讓她送送同學。

宋方霓壓抑住怒火,把他直接拽到家門口的小巷子外的一根電線杆子下。現在是吃晚飯的時間,鄰里街坊瀰漫著一股飯餐的香味。

歐陽文感覺到女生柔軟的手指搭在手背上,他心中一柔,卻聽到她問:“你怎麼知道我家在這裏的?”

歐陽文不好說他是偷看班主任的電腦,轉了轉眼珠:“我給你買了一兜零食,就擱在門口。你媽吃了裏面一袋的芒果乾,說挺好吃的,你也嘗嘗。嘿,你的模考成績考得不是挺好么,我想獎勵獎勵你。”

宋方霓聽到最後一句話,怒極反笑。獎勵獎勵自己?他以為自己是誰?

歐陽文這句話一說出口,也後悔了。

深色的樹影像幽靈般地投下來,昏暗的路燈,照得宋方霓眉目如畫,但她的眸子卻似厚雪般漠然,不復平日的溫柔。

他一衝動,便說:“你真好看。”

宋方霓氣得轉身就走。

歐陽文連忙拉住她:“我每天都想你,我以後會和你考一所大學。你當我女朋友吧?”

卻聽到宋方霓冷淡地說:“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可能,會有人以為,對付歐陽文這種人的最好方式,就是漠視他的存在,說明自己的堅持。

但是,根本沒有用。歐陽文根本聽不懂這些。

宋方霓從小看到,母親不光和父親極度親密,還和所有男顧客相處得如魚得水。

母親總是笑,收錢的時候笑,生氣的時候笑,即使和愛揩油的顧客聊天也笑吟吟地說著不,對方只以為釋放一種曖昧的調情信號,然後第二天繼續來,買點理髮膏,充點錢之類。

她討厭這個。

她討厭灰色地帶。

她討厭不經大腦思考就說出口的東西。

她討厭這種打擾人,以自我為施壓的親密。

她更討厭任何人阻撓自己學習。

宋方霓斷然把手抽回來,插進自己的衣兜里,她看着歐陽文吃驚的臉,重複一遍:“我有男朋友了。”

“什麼?”歐陽文的臉色白了一點,隨後立刻反應過來,“老宋,你別逗了。”

宋方霓咬了下唇。

歐陽文仔細地看着她表情:“你現在說這些,是來氣我的……”

“我的男朋友,學習成績比你好,性格比你好,長得比你更好,家境也比你好。”這些話,都是理髮店經常放的家常電視劇台詞,母親最愛看,宋方霓每次都嫌庸俗,沒想到關鍵時刻,源源不斷地從她嘴裏說出來。

“我只喜歡這樣什麼都是最好又最優秀的男生。聽到了嗎?至於你,我們只是同學,我沒有想過任何和……請你以後在班裏,不要說那些令人誤會的話,也請你不要對我那麼奇怪。”

她一口氣說完,胸膛來回起伏。

歐陽文低頭看着她。

這是宋方霓平生所說過最重的話。她一瞬間幾乎心軟,覺得傷害到了他的脆弱心靈。

隨即,歐陽文卻冷笑說:“行,你要是真的有這麼號男朋友,他是誰,叫什麼名字——你別想,直接告訴我。”

一個名字瞬間脫口而出。

“梁恆波。”她說。

沉默,在兩人中蔓延。

“他叫梁恆波,奧林匹克物理競賽第一名,會參加國家隊保送。我們很早就認識了。他是我男朋友。”

隨着那個名字不假思索地說出口,臉頰和手再次開始燃燒,之後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說什麼都忘了。

她繼續虛弱地說:“不要再對我那麼奇怪。”

為了虛張聲勢,宋方霓決定轉身就走,但偶然一低頭,兜里的手機不知道什麼時候被重新攥在手心,一瞥屏幕,整個胸膛突然空空地狂跳。

怎麼回事?

什麼時候,她居然按了□□的語音通話,而這個語音通話顯示:正在通話中。

怎麼搞的?

歐陽文的視線也不由自主地看着她手裏舉着的手機。

隨後,好像還嫌場景不夠亂似的,梁恆波的聲音從手機里傳出來。

“宋方霓?”

他再次準確地叫了她的名字。

宋方霓今天第二次整個人驚呆了,她聽到自己沉重的呼吸聲,以及一種面臨巨大噩夢時的虛無感,梁恆波聽到了多少?她知道自己完了,在兩個男生面前,整個人都被社會性地毀滅。

梁恆波果然說:“你在和我開什麼玩笑?”口氣有隱約的不快。

“……對不起。”

宋方霓動了動手指,觸屏的位置卻彷彿被卡住,即使用手指拚命地戳,掛不上□□通話,她開始長久地按手機物理電源鍵。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但是現在說什麼都太晚了?她痛恨自己。

歐陽文卻也陷入同樣的震驚和憤怒,他上前一步:“你是說,這個人你男朋友?宋方霓,你給我解釋清楚,這丫是誰……”

“閉嘴。”

這不是宋方霓說的。她口腔里的牙齒在發抖。

“需要我現在就過去找你嗎,宋方霓?”這是梁恆波說的。

“還有,兄弟,你需要我重複一遍她剛才的話?離別人的女朋友遠一點,你聽懂了嗎?”

梁恆波的聲音在巷子裏響起,說話很慢,帶着在宋方霓從來沒有聽到的嚴肅感。

這時,她的手機終於成功地強制關機,屏幕黑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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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無一用是繾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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