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宋方霓驟然被震醒。
這才發現,她握着筆在考場上睡著了。
睡了足足一個多小時。
冷汗頓時從毛孔和額頭漏出來,她彎腰撿起筆袋后,握着筆繼續做題,一路瘋狂地計算。
急急忙忙的,先挑會做的題目。倒數第三道物理題眼熟,前天的時候,剛剛請教過梁恆波的一道原題。梁恆波當時在題目旁打了大波浪線,意為重點。
宋方霓當時聽得懵懵懂懂,母親恰好那時候打來電話,她跑出去接聽,回來后,忘記繼續問。
此時此刻的題目熟悉,梁恆波說的那幾句關鍵解題思路已經飛到九霄雲外,腦海里只有他看人時定定的樣子。
越着急越想不起來。
宋方霓情急之下,稍微回頭,想看一眼身後的男生,找點心理安慰什麼的。
她后桌的位置空了。
男生早已經提前交卷。
監考老師站在前方咳嗽了兩聲,距離交卷還有五分鐘。
宋方霓儘力維持鎮定,把卷面會的題目仔細做了,匆匆檢查完,交卷的鈴聲就擦着她彤紅的耳朵響起。
模考考試成績是在閉營那天公佈的。
令人意外但又令人毫不意外,總成績倒數第十。
梁恆波第一,第三名是宋方霓的室友,那個家境良好且落落大方的女孩。裴琪。
看到成績,宋方霓沒有立刻回宿舍。
她不想見到室友因為照顧她心情,壓抑着開心與自豪的樣子。
也沒回班。
她拖着沉重的書包,獨自沿着清河河畔走。
遛狗的老太太,垂釣的中年人,面容可疑的流動商販推着西瓜車轟隆隆過去。夕陽,最初溶在水面上方,隨着她走着走着,不知覺,天就已經黑了。
宋方霓挑了一張長椅坐下來,把肩膀上的書包卸下來。內心充斥的無能為力、苦澀和挫敗感就像密制的網,找不到出口。
太難過了,想要化成青煙,融化在這一個炎熱炎熱無比炎熱的夏天裏,不想回家,不想要看到爸媽,不想要一切。
她沿着防滑坡的枯草,筆直地走到河邊,走近,再走近,緊緊地盯着那股涌動骯髒的河面,眼淚就要滾下來。
——這時候身後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宋方霓轉過身,有人提着書包,正站在不遠處的人行橫道上。
第一名來了。
“這張長椅有人坐嗎?”梁恆波明知故問。
她想說話,喉嚨里依舊一股想哭的衝動。
男生等了會,主動地走到長椅的另一端,坐下來。
宋方霓也轉過頭,繼續凝視着河面,就這麼蹲着。
身後的男生又說:“我真的完全不通水性,所以……”
“我不會跳河。”女生彷彿猜到他想什麼,幽幽地接下去。
梁恆波鬆了口氣。
本來收拾好行李,準備坐公交車回家,卻從宿舍窗戶外看到女生失魂落魄地往河邊走,猶豫了下,索性暗自跟上。
也確實是有這一種擔心。
看上去柔弱、實際上異常有好勝心的一名女生,他倒是沒想到,她直接趴在考場上睡著了,監考老師也提醒了兩次,她甚至都沒醒。
宋方霓又在河邊蹲了會,回到長椅坐下。
長椅中間,擺着各自的書包,兩人沉默地看着黑暗裏流動的清河。
“咱們的數學分數只差了五分。”她冷不丁地說,“但物理的卷子,我比你低了四十分。”
她把他分數記得很清楚。
梁恆波用雙手交叉枕着後腦勺,凝視着天空。
這一次的密集集訓像度假,今天的成績出來,代表假期快要結束了。他每天回到家后,都要陪着舅舅繼續粘手機殼,順便給家裏做飯,而早上的時候還要抽空打工。
漫長枯燥的高中!
梁恆波冷不丁地扭過頭:“加個qq?”
宋方霓搖頭:“不用了吧。”
她現在的低落心情,根本不想加第一名的qq,比起跳臭水河,倒是更想把梁恆波推進河裏,這樣,自己的名次能前進一名。
梁恆波卻說:“你可以和我一起做個小生意。”
話題的轉變簡直猝不及防。
“你們西中有幾名老師屬於高考試卷組的老師,所以西中自己出的高三理科試卷非常搶手,你們老師應該也提醒過,不要把學校內部的試卷,隨便借給其他人?”
宋方霓想起來,好像有這麼一回事。
“你想做什麼生意?”她終於有點警惕地問。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男生依舊是模糊的面孔,但眉眼優秀。模糊的燈光下,他就這麼看着她,彷彿能奪走人的神志,但是一開口,就像高高在上的蓮花撲通投進骯髒的河裏。
他說:“當然是賺錢。”
蓮花落土了。
梁恆波自己開有一家淘寶店,專門打包賣重點高中的試卷。要是宋方霓願意,把西中的試卷提供給他。每提供一張試卷可以得到2塊錢。
他說:“錢不多,但積少成多。”
宋方霓這時候才意識到男生是認真的。
她居然也莫名地跟着他的想法,思考起這個提議,2塊錢,看起來不值一提。問題是,西中確實熱衷自己印內部考卷和教材。髮捲子的頻率非常高。這麼算下來,每個月也能有點額外收入。
宋方霓除了過年時能收到二百塊錢壓歲錢,平時,父母也沒有零花錢,他們沒有給孩子發零花錢的概念,她極偶爾才向爸爸要個五塊錢,買點早餐和作業本之類。
“偷賣卷子有什麼後果?”她問,“會不會因為違反什麼校規,被開除?”
“確實有點風險,但也上升不到法律或道德層面的風險。”梁恆波說,“每次上傳我們白區附中的試卷,我會把自己的字跡馬賽克處理。如果你願意給我西中的卷子,我也會這麼做。”
除了很有條理,男生說話有一種獨特的誠懇,讓聽者覺得自己被尊重,給她講題時,即使一句話重複四五遍,都不會不耐煩。
包括說缺錢,家境一般,他也有一種同齡人所罕見的坦然。
注意力被這個話題分開,宋方霓居然忘記糟糕透頂的考試成績。
她咽了下喉嚨,在此起彼伏的蟬聲中打量着梁恆波。
她知道,他在集訓里和那幾名最鬧騰叛逆的男生關係,非常親密,他們經常低聲聊一些男生之間爆發出大笑的話題,她甚至懷疑,他也會抽煙。
這種男生說話可信嗎?
梁恆波卻被看得微微不自在,他站起身:“考慮一下吧。我走了。”
“我說——”宋方霓叫住他。
梁恆波側過頭。
天已經黑了,路燈下打着女生的影子,她依舊穿着短褲,仰着頭,側影很瘦,彷彿那纖細的脖子可以被無限拉長。
“你不是也認識陸明?他是我們學校的,如果你想要西中的試卷,為什麼不讓他為你提供?”宋方霓坦率地問,“這種能賺零花錢的好事,為什麼偏偏找上我?”
梁恆波沉默了一會。
隨後,他誠實地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找你,可能是因為,咱倆之間比過誰的家更窮?”語氣在句末輕輕地揚起。
宋方霓又愣了半天,終於想起來應該被冒犯。
她拖起還在長椅上的雙肩包,追上向前走的男生。
“競賽卷子的倒數第二道的物理題,是你給我講過的一道題。還記得嗎?”
他點頭:“得分了嗎?”
宋方霓閉了閉眼,用上牙咬了下嘴唇,才平穩地說:“得了零分。”
想到這裏,她的鼻子簡直又要不爭氣地酸了。
偏偏男生還不忘提醒她:“你在考試的時候睡得也是真瓷實。”
“豈止瓷實,我得感謝物理,物理治好了我們老宋家祖傳多年的失眠症!”她的心情和河道邊的腌臢空氣一樣臭。
太難過了,不想再說一句話,一股真實的悲傷和自憐把心塞得滿滿的,非常苦澀,她為什麼成績那麼差?
兩個人繼續一前一後地走,梁恆波不出聲地看着前方的道路。
過了會,他才突然發現自己正在黑暗裏,不厚道地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