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佬》

到第二天一大早，劉璐璐再提起精神起床。

公主墳附近，有一家業內赫赫有名的三星級賓館，常年被各式各樣的電影和電視劇劇組承包着，承攬試妝和演員投簡歷的活兒。早期互聯網不發達的時候，劉璐璐曾經印了300多張自己簡歷，一家一家的發過去。

這次跑過去，劉璐璐才發現辦公室都被鎖了，門上只貼着公示，“疫情期間只安排線上投遞資料”

這年頭，劇組招演員都跟互聯網公司似的，貼一個長微博，把角色招募的人物小傳和聯繫方式都寫上，讓演員自己投郵箱

劉璐璐已經簽了昊天公司，不需要親自跑來聯繫選角導演。

但她痛恨等待。

演員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等待，小演員的大部分時間在等待一個明確的拒絕，更何況，劉璐璐順便把她穿過的禮服送到二手店掛賣。

等下午回來，劉璐璐拐到衚衕口裏一個網吧，她熟稔地跟老闆打個招呼，繞過玩遊戲的孩子，端端正正地坐在電腦前，打開word。

不是寫日記，而是寫劇本。

這又是她的小秘密。

劉璐璐的寫作生涯，源於她和尹力交往後的副產物。

她當時跑去陪男友，聽他們導演系的專業課。那學期，老師正在分析塔可夫斯基。

這是一個非常晦澀難懂的導演，平生只拍過7部電影，名流影史。

鑒賞課是早上九點，劉璐璐不出十分鐘，必然趴在桌面，陷入徹底的昏迷不醒。

她覺得很生氣，導演行不行，能不能好了，連個完整的故事都沒有。這世道，神經病都能捧成名導，有沒有天理！那，她也能做啊。

為了消磨時間，劉璐璐帶來日記本，邊上課邊寫劇本玩，在痛苦裏混了一學期。

後來尹力甩了她。

失戀的姑娘理所當然地也記恨上塔可夫斯基。什麼藝術，什麼詩性語言，脫離普通群眾的東西。滾吧！

她寫□□空間小作文辱罵前男友和塔科夫斯基，並決定重看《鄉愁》，三個小時的電影，每天看五分鐘，每天產出新辱罵。

後來有一天清早，劉璐璐對着鏡子練形態表的基本功，重重疊疊的影子裏，自己和他人的影像，如同安德烈手裏護着蠟燭渡水前行。她突然打一個寒戰。

她發瘋般跑回宿舍，花了一學期的時間，認認真真拉完塔可夫斯基的七部電影。

劉璐璐平生跳出小鎮姑娘的口味，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衝擊。被巨大的滂沱的如星雲般的光輝所淹沒，和某種廣博的東西產生連接。也許，那是藝術。

從那年開始，她對演員這個職業認真起來，是真的開始啃各種晦澀著作，研究起舞台和演技，等畢業時，她是唯一被系主任點名進話劇團的女生。

但，除了讓她精神升華，藝術沒有帶來任何實際意義上的好處。

劉璐璐畢業后演話劇，簽了昊天娛樂，她已經是他們那一屆里的佼佼者。至今為止，大學同學基本上都轉行了，有賣電子煙的有當藝考老師的有當藝人統籌的有創業的，大家散落在各個角落，微信群除了發拼多多紅包，就是對最近的電影和娛樂圈進行犀利惡評。

藝術，就是渣男，靠近渣男只會變得不幸。

但，渣男真的好有魅力。

劉璐璐為藝術付出過，她覺得可以了，該翻篇兒了。但，也給自己留了一個後路，就是偶爾會寫劇本。

現實很骨感，劉璐璐奮筆疾書寫了2000字的劇本，在睡前看了一眼據說千萬ip改編的某甜寵原文，她很努力地讀到第三章，就在嘔吐和痛苦中橫跳，把減肥青汁一飲而盡，又躺在床上睡了。

劉璐璐去橫店前，回公司晃了一趟。

昊天公司在藍色港灣附近的某高檔民用小區租了半層樓，三個創始人各有自己的辦公室。

孫爽不僅僅是她經紀人，也是公司老闆之一，很少來辦公室，也不需要坐班，但他的辦公室視野極好，鳥瞰整個朝陽公園。而室內焚燒着一股聞起來就很貴的檀香。

劉璐璐看到桌上有一瓶沒喝完的赤霞珠干紅，直接倒一杯。

孫爽坐在對面，視若無睹地撣了下煙灰，繼續說：“……璐哥，我知道你的能力，專業素質有的，心氣也是高的。公司也在為你爭取資源，但也要多軌道全面化發展，現在這年代，演員本身自己就是一個大ip。網紅這條路就是以後發展的大方向，你開一個小紅書或抖音，咱們就是說沒事接個代言和廣告，也能擴大知名度。做人不要那麼給自己設限，會錯過很多機會。”

“我聽說你除了公司，自己還在外面聯繫製片人和導演。這事我不攔着你，條條大路通羅馬。”孫爽滔滔不絕地說完，再拍了拍她的肩膀：“知道我當初為什麼簽你嗎？”

男人的手掌，長時間地停在她肩膀處，透過薄薄的毛衣帶着可疑的溫熱感。

劉璐璐不由抬起頭，她嘴裏的紅酒，頓時咽不下去了。

雍和宮求姻緣，未免也太靈了吧？難道，孫爽終於決定要睡她了？

璐璐皇絕對不願意被潛規則，但，凡事都有例外。

雖然玩笑般稱呼他“爽姐”，經紀人孫爽是三十齣頭，笑起來滿口白牙的青年，一米八的的身高，樣貌比不上男明星，在素人里絕對稱得上樣貌堂堂。

此刻，孫爽對上劉璐璐的目光，他一扯嘴角，立刻按掉香煙：“我簽你，因為你不像其他話劇女演員那麼做作，放不下身段。璐璐你知道自己要什麼。”趕緊從她肩膀上收回手，“孫曦只是把她的影視經紀外包給我們，但你，你是我們昊天公司的全合同藝人。你是聰明人，其他的，我就不點透了。”

劉璐璐的腦子，已經轉到“被孫爽強行潛規則值不值得？雖然不值，但好像可以忍受。萬一被潛，她能當昊天公司老闆娘嗎，給自己要資源嗎”這種亂七八糟的地方。

她獃滯地說：“啥？”

孫爽快步走到窗前伸懶腰，離她遠遠的。

他曾是圈裏某著名編劇的第一副手，後來單幹，和其他資方組了昊天娛樂。

一次在飯局上，劉璐璐勇猛要到某製片人的微信，製片人再把她推給孫爽，沒多久，他就力排眾議把她簽到麾下。

在孫爽的理解里，娛樂圈不需要天使和綿羊，需要的是想出名的瘋美人和混蛋，當然，最好有實力加持。

身為娛樂圈老油條，孫爽和不少女藝人和模特鬼混過，絕非潔身自好的男人。

然而這兩年，他查出膽囊結石，做過三次手術，幸而在九華山遇到一個道教的老中醫，跟着喝中藥調理身體。老中醫嚴令至少五年內戒酒戒色。

……區區一個劉璐璐，哪有自己命重要。他不約，謝謝。

孫爽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孫曦最近有個追求者？”

“嗯，叫沈硯，他要曦曦的微信都要到我這裏來了。”劉璐璐懶洋洋地把另一杯紅酒也喝了，“笑死。一開始，我還以為他追我，現在才知道人家喜歡的是孫曦。我讓他給我點拼多多，但是，他現在應該刪了我吧……”

孫爽遙遙地警告她：“那種公子哥兒也就表面光鮮，內心都是厲害角色。普通人沾上，壞事絕對比好事多。有什麼問題讓孫曦自己處理，或者，你就讓沈硯來找我，自己千萬別惹上事。跟他們對着干，吃虧的肯定是你。還有，璐哥你明天要進組？雖然是配角也別泄氣。大部分的人都是從小角色一個個歷練來的。你啊你，怎麼說也是科班出來的，讀過那麼多書，咱們得踏實，別老想着一夜爆紅。”

劉璐璐用力地點頭。

她為什麼對孫爽持有好感呢？也許因為，孫爽就是目前所認識的男人里，極其難得的，絕對不想睡她但又保護她，且真心為她好的。

但，爽姐也有致命缺點。

他身為老闆，做人極其的圓滑和摳門，到現在都捨不得給自己配一個私人助理，每次報銷路費也特別慢。

劉璐璐想起什麼，把正在寫劇本的事情告訴他。

孫爽有些意外：“行，寫完再給我看。畢竟，這是你的創作，沒寫完就說給我聽，可能就被泄漏創意。”

嘴上這麼安慰，孫爽心裏卻冷嗤。國內再輕蔑編劇，這工種也不是誰都能做的啊。

劉璐璐不知道這事。

她拎着半瓶酒，就興高采烈地被孫爽打發走了。

天啊，世上居然有自己這樣一個色藝雙絕的女藝人，劉璐璐登上高鐵前，還忍不住自我誇讚。她嘴上狂妄地說“我要當大明星大影后”，但是，走艾瑪·湯普森的路線也不錯，不僅僅是實力女演員，也是有才華的編劇。

她洋洋得意地坐在二等座看書，自己說不定明天就能紅。

+++

北京到義烏，高鐵需要六個小時，義烏到橫店，開車需要一個小時。

這部劇是某網文的大ip。

一個曾經很熱，但如今被輪了太多次而完全不香的餅，三次男主角選角都換，又換了兩次主角，要趕在版權到期前上映。

劉璐璐身為被塞來的配角，現場一戴上頭套，她的腦海里，出現兩個字：草龜。

服化老師也不高興：“不懂就閉上嘴！服裝指導是在業內大名鼎鼎的某老師。通常來說，只有真美女，能頂得住他的平頭套造型！你懂什麼，資方就喜歡這樣的！”

劉璐璐不吭聲了。

進劇組前，她把雍和宮的手串寄給弟弟，那小子正在苦追他們大學裏的一個女神，荷爾蒙沒處發泄，就對他姐說，幫她開一個公眾號。

“姐，你不是說自己寫過劇本？底稿發我，我在公眾號給你連載。”

曲線救國也是手段，她就讓弟弟給註冊了一個公眾號。

因為是仙俠劇，劉璐璐大部分時間蹲在春秋唐園。劇組除了男女主角住在貴賓樓，其他人都住在劇組包的酒店。

但拍到第一周，她取下發套，手掌心是一縷青色的頭髮。妝發組一幫着她梳頭，梳子上掉的頭髮，就像貞子他妹似的。

……她，脫髮了。

劉璐璐嚇得不輕，立刻在萬能的朋友圈裏求助，求推薦防脫洗髮水，250ml的單價不要超過100元，不用洗髮皂。

到半夜，大家推薦的洗髮水牌子有卡詩，霸王生薑，阿道夫，馥綠德雅，Lereyl等等。

還有人在她下面打廣告，都是那群不靠譜的大學同學，說璐買電子煙嗎？璐買茶葉嗎？璐我這裏還代充科訊視頻會員，包年88。璐我這裏可以塔羅牌算命，事業愛情健康，算一次五十。

大家都忽視了，她在前面加的價格。

還有些看熱鬧的人，就給她點一個贊，比如孫爽。

再比如，一個塞爾達遊戲的頭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