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相見恨晚》

劉璐璐爬起來后就衝到廁所,想洗臉，但覺得一碰到水，自己的妝就全花了。鏡子裏,她雙頰通紅，喝醉似的。

她躡手躡腳地靠近胡桃木色的大門,用指甲撥開貓眼上遮蔽的鐵片。

外面,確實有一個很高的年輕男人，氣定神閑地站在門口，黑色發梢垂在眼前。

劉璐璐把門鎖的防盜鏈插上，另一隻手手掌下壓門把手，不可置信地拉開一條門縫,走廊的燈光傾灑在他黑色T恤的肩線處。沈硯的右眼處還矇著一層白紗斜戴着紗布，但是，他整個人，依舊酷酷的,就像冷色調的下墜白日。

超大號的暈眩和迷人，闖入她的視線。

沈硯歪着腦袋站着,黑色手機夾在肩膀和耳朵之間。

兩人一時靜默不動。

沈硯先開口：“動作這麼慢。十秒早就過了。”

劉璐璐失神片刻,彷彿才能找到自己的聲音：“……你，你怎麼來到這裏了？”

“假如,我的愛,只是權勢的嫡種,它就會是命運的無父的私生子。”沈硯突然念出這句話。

這是話劇《空間的莎士比亞》的一句台詞。

他說：“怎麼樣？以為只有自己會演戲，璐老師有沒有想過，咱倆重逢的第一天開始，我也在對你演戲，費盡心機靠近你？”

他們靜靜地對視。

走廊上,有其他演員和助理提着行李箱經過。

整個樓層都被劇組包了。大家都在收拾行李，統一退房，準備趕往下一個片場。他們或多或少，都看了沈硯一眼。

沈硯低聲說：“打算讓我在這裏站着？”

劉璐璐這才一個激靈，手忙腳亂地拽開房間，讓他進來后，再關上門。而在此過程中，她雖然沒回頭，但感覺他磁石般的目光跟緊她。

她整個人像踩在塊搖搖晃晃的布丁上。

劉璐璐吐出一口氣，決定也不再浪費時間。

“沈硯，你是在病房裏吃到髒東西了嗎，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喜歡我？”劉璐璐終於大聲地問出她想問的問題。

小小的房間裏，她聽到自己的嗓音罕見地顫抖，但她也看到，紗布後面，沈硯的瞳孔正在八級地震。

如果這是平常，眼睛沒受傷，沈硯是很自信覺得，自己能完全hold住場面。

但此刻，他感覺又隔空遭遇另一場車禍，整個人都被一種壓垮性的痛苦情緒精準地擊中，他現在就必須把那句實話說出來，只有這樣，胸口的那股痛苦才能消失。

“後來，我匿名給那家話劇院捐過點錢，讓它把空調修好。但你好像已經辭職了。”他生硬又簡單地承認，“我喜歡你。在你面前，我有時候不太知道自己正做什麼。人生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在你面前偽裝太累，還不如直接說實話。因為我不想浪費時間，整天坐在病房裏去猜你的真實想法。”

也就是此時，有人咣咣咣地大力砸房間門。

兩人的注意力都高度緊張。突然發出的聲響，別說劉璐璐嚇得哆嗦，沈硯都倒退一步。

“1217，1217的房裏還有人嗎？”原來是劇組的人員來清房間，“趕緊的啊準備下樓，房卡插在卡槽里，房門打開！五分鐘后劇組大巴發車。不等人！”

噢，對了。他們劇組正在串場的流程中。

劉璐璐率先反應過來，立刻上去推開沈硯，回應外面：“別喊了知道了，我在裏面上個廁所馬上就走。”

外面恢復沉默。對方拖着腳步離開，繼續去檢查別的房間。

一回頭，沈硯的臉皮微微泛青。

他居然也相信胡謅，很不自在地扭開頭：“……那，你，先去廁所。我等着。”

……這傢伙，雖然偶爾冷靜老練，但和他妹的智商，可能也差不多吧？

他這樣憨，劉璐璐反而率先冷靜。

她上下打量沈硯的衣着：“你是私自離開醫院的，對不對？不要這麼任性啊沈太子，趕緊回病房養着。”

徹底告完白后的沈太子，有一種實話說盡后的虛弱。他失去平常犀利的嘴臉，此刻定定看着她，一種百爪撓心但又不知所措的感覺。

劉璐璐說完后，輕推他胳膊一把。沈硯下意識要從命，剎那間，想到一個關鍵性問題。

——劉璐璐還沒回應自己吧！

他明說了喜歡她，但，對方什麼都沒表示，也沒回應告白。

此刻放她走，以璐老師的狡猾品格，她很有可能繼續裝什麼也沒發生。這個女孩，就像國外街區很常見的鈴蘭，一簇簇的生動，甜美，微毒，渣……且，不是人。

沈硯頓時站住腳步：“那你呢？”

劉璐璐正回頭拉行李箱，輪子缺少個軲轆，重心不穩，她差點也跟着跌倒，幸好沈硯順手扶了她一把。

他微涼的手沒有從她手腕處放開，令人心跳加速。她說：“我什麼？”

“你，喜歡我嗎？”沈硯的聲音，恢復到平常的冷靜，音調很低，仔細聽才有點咬牙切齒的陰沉味道，“聽完告白后就這麼輕鬆想把我打發走？沒那麼容易。你現在的心裏怎麼想？還是說，你不相信我的話？”

劉璐璐仰頭看着他，她的表情十分曖昧。

過了會，她開口，語調也無比冷靜：“你為什麼不問問，我喜歡什麼樣的男生？”

沈硯腦子完全是亂的，無法判斷這是不是又一個玩笑，只是覺得隱約受傷，他緊捏着她的手指不禁增加了一些力度。

沈硯沉聲說：“這種時候吊人胃口也太過分了吧？”但是，他確實該死地被勾起好奇心，“……你喜歡什麼樣的？”

劉璐璐想了一下：“我找男朋友有四個要求，第一個要求，他必須百分百支持我的演員工作……”

“不是問題。”他答應。

突然之間，清脆的手機又響起，打斷他倆的對話。

人生首次告白怎麼能這麼不順利？沈硯的眼中滑過煩躁和怒氣，皺起眉頭就要關閉，卻發現，不是他的手機。

是劉璐璐的。

劇組的其他玩得好的演員再次打電話催她，劇組大巴要發車。

劉璐璐掛了手機后，也開始心煩意亂：“唉，我平常從來不遲到的！都怪你，幹嘛挑這時候來找我告白呢，我完完全全沒有準備！”

沈硯稍微提高聲音：“你還需要準備什麼。你要是喜歡我，就立刻接受我。難道，你對我一點好感都沒有？”

劉璐璐咬唇，但極其堅定地說：“別逼問我啊！我現在腦子很亂，不想做重大的決定。而且，我必須要走了，必須要去拍戲。但你要是不尊重我工作，那別想着當我男朋友。這是百分百肯定的事情。”

沈硯有種預感，自己後半輩子的命運都會被眼前的女孩輕鬆地捏在掌心。

但在她明亮眼眸的凝視下，他同樣有一種暈眩感和飄飄然。不得不緊握着她的手臂，感覺心跳在跳動，撲通、撲通一片。然而，無計可施。

沈硯張嘴：“璐璐，我真的喜歡你。我……一直在找你。”

“我聽到了。我現在真的要走了。做不做戀人容我考慮一下。”劉璐璐再次重複，燈光在女孩子的臉頰打下陰影。

沈硯記得他坐在觀眾席，看着台上洶湧又深刻的那一個女演員，帶着一種無法釋懷的震撼。隨後，她又在謝幕時拿他肆意開玩笑，讓人又愛又恨的感受在心中交織。

對峙足足十幾秒。

在璐璐皇的氣勢之中，沈硯到底冷着臉讓開一條道：“……行，劉璐璐。你會玩，你也夠狠，你死定了！”

劉璐璐昂着她的頭，拉着缺着軲轆的行李箱從他身邊大步走過去：“你也死定了。”

他怒極反笑：“你啊你，最好給我小心點兒！”

她哼了聲：“你也給我小心點兒！”

幼稚的鬥嘴，純純的幼兒園大班水平。但沈硯也就只剩下嘴硬。

坐車幾個小時，相處才短暫的五分鐘，他剛看到她漂亮的臉龐，實在捨不得她走。他甚至覺得她此刻乾脆離開的樣子，也讓人移不開目光，根本不捨得對她發脾氣。

沈硯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再次跟上去。

兩人穿過窄窄走廊的時候，他不停解釋。

“……剛開始讓你誤會，那是我的問題。但我喜歡的人一直是你，如果不信，你直接問孫曦，我一開始就跟她說過想追你。那些要微信什麼的，只是靠近你的借口。你忘了，我曾經還給你唱過歌？”

劉璐璐恍若不聞地往外走。

她不讓他跟着自己坐電梯：“有事微信說，好嗎？天王老子都不能耽誤我開工。”

沈硯不容分說地擋住電梯門：“我直接讓司機把你送過去，新片場在哪兒？”

劉璐璐身為一個十八線藝人，沒想到還有這一個選項，她頓住腳步：“真的？”

一思考的功夫，沈硯已經把她從電梯裏拽出來，他握着她細細的腰：“我送你。”

劉璐璐卻擔心地看着他眼睛上依舊矇著的白色紗布：“你妹一直跟我說你得花大量時間靜養。眼睛疼不疼啊？”

沈硯冷笑：“我疼不疼，你心裏沒點兒數么？

劉璐璐輕輕地搖頭：“那算了。我還是跟組坐大巴，你別跟我這裏耽誤時間，趕緊回醫院。你眼睛還要不要啦？”

他步步逼人：“你在以什麼樣的身份關心我？女朋友？”

劉璐璐呵呵笑兩聲：“那你非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

渣女啊大渣女！

沈硯的胸膛起伏，他盯着她，嘴臉陡然一變：“既然不喜歡男人主動，那你還不主動點，下次主動滾到病房來看我。”

劉璐璐重新按亮電梯鍵：“其實我本來就想，劇組休息日的那天，我就回北京看你。嗯，我很想你的。”

另一台電梯來了。

“疫情期間別亂竄了。沈太子，趕緊回醫院吧。你眼睛要是少一隻，我會心疼的。”她走進電梯裏，轉頭看着愣住的他，嫣然微笑，然後重新戴上口罩。

銀灰色的門合上。

這是沈硯腦海里最後的印象。

他獨自站了片刻，突然後知后覺地按電梯鍵——劉璐璐這話，其實是答應做他女朋友了吧？是不是。

因為她說心疼自己。

等一下。還是說她沒答應？她說要考慮一下做戀愛的事情。

到底，答應了還是沒答應啊？這是問題。沈硯痛恨這種不明所以的感覺，但是等氣喘吁吁地走到大堂處，人早就沒了。而眼眶處再次傳來酸疼。

>>>

整個劇組在兵荒馬亂轉場的時候，還有一個人沒有參與。

陳晶妍獨自坐在大堂，正低着頭髮微信。對話框裏，蔣沉雨約她出去看電影。

她蹦蹦跳跳走出賓館就被人攔住，隨後被強行帶到一輛雪白的賓利雅緻前。

車廂里，隨身陪同的護士仔細地幫沈硯檢查眼睛，而看到陳晶妍，從寬大的後座退出來，坐回副駕駛座。

沈硯已經戴上醫院那種護目鏡，護目鏡是PC材質，自然光，照在表面，會泛出一種幽暗的光芒，也防止他用手亂抓。這也顯得他整個人的五官很冷硬，身上帶的那點不一樣的勁兒。

車啟動，沈硯才從低氣壓中緩過神，他淡淡地瞥了他妹一眼：“你這個單細胞又在躲什麼？”

陳晶妍遠遠地坐着，盡量縮成一個小團。

沈硯繼續問：“大學什麼時候開課？”

陳晶妍在美國讀的大學，因為疫情，停課半年，改成網課。她索性回國，反正沒有爹媽管，她好一陣瘋玩兒。

沈硯警告她：“過完生日就準備走。媽馬上回國。”

“說得就跟她不是你媽似的。”陳晶妍嘀咕。

比起兄長，沈硯在她面前，更像另一個嚴厲家長。他話鋒一轉：“你，在國內沒談男朋友吧？”

這一句，簡直太驚悚了。陳晶妍慌得合不攏嘴。

沈硯的右眼被紗布矇著，但一點都不減少他目光里的犀利：“談沒談？”

陳晶妍不傻。她有種很明顯的預感，哥哥應該不喜歡自己和蔣沉雨這種鋼琴家交往，就趕緊否認：“車禍之後，我，我一直在片場陪姐姐，談……什麼戀愛？”

沈硯點頭，隨後就懶得搭理她。

他說了個地址，並不是劉璐璐的新片場，也不是回醫院，而是讓司機開往城郊另一個私人會所。

陳晶妍小心翼翼地問：“不回醫院？”

沈硯靠在真皮椅背上，閉目養神：“暫時不回。在忙一個新電影的宣傳和發行，因為車禍，耽誤好一陣功夫。我今天好不容易能出一趟醫院，除了想見璐璐，還約着見幾個工作上的人。司機先送我，再把你送回家。”

陳晶妍懷疑地問：“你和劉璐璐姐姐沒吵架吧？”

聽到這名字，沈硯才稍微鬆開了環抱在胸前的手臂。他隨後冷說：“我有我的考慮。你以後不要做多餘的事情。今晚跟我回北京，從明天開始，不准你再跟組，也別和璐璐說話了。”

“啊啊啊憑什麼？！太霸道了吧，怎麼還在生我的氣！什麼叫多餘的事，我真的跟姐姐解釋過好幾次了！我天天都努力對着她誇你，我還跟你通風報信……”陳晶妍瞪視着他，小心說，“還有，你幹嘛突然問我有沒有男朋友。”

沈硯繼續閉着眼睛休息：“隨口詐你一下。還有，陳晶妍，別怪我沒事先警告，敢再沒分寸的跟我胡鬧，到四十歲前你別想嫁人，來一個男朋友我給你拆一個。我最近養傷，你就別來病房煩我，自己回去收拾收拾行李，打個疫苗，過完生日滾回紐約。我看到你就來氣。”

陳晶妍頓時蔫了。

“對不起，都怪我你才會出車禍……早知道，我就不亂搶你的手機，如果你眼睛出事，我真的會很自責……”

央求半天，沒用。

沈硯很少跟他妹妹開玩笑，甚至，極其毒舌。陳晶妍以前還能大着膽子鬧，但自從奪手機出車禍，這一招也失效。

到達會所后，沈硯丟下沮喪的妹妹，自己先行下車。

前台處，擺有一個水晶花瓶，裏面插滿高梗的阿根廷白色玫瑰。瑩白怒放，散發芬芳。

路過時，他的腳步稍停幾秒。

就在重逢劉璐璐的當晚，沈硯邊叫人搜集她的信息，邊補完她參演過的幾部古偶。

小成本網劇裏面，劉璐璐穿着廉價戲服，飾演一個挎着竹籃子的仙女，漫無目的地跟着王母娘娘亂逛，是沒有台詞的背景板。

而她的破竹籃子裏，插滿這種土味的絳紅色玫瑰。

沈硯訂了一大捧相同品類的土味玫瑰，表面上，送給孫曦。但他想讓劉璐璐勾起對道具的熟悉感。他們也就能拋開孫曦，聊到劉璐璐的影視作品和話劇。

為什麼，採取這麼迂迴的追求手段？

沈硯的腦海里很難抹除劉璐璐對鬍子露出巴結和諂媚嘴臉。他對曾經的戲劇女神，很幻滅。

但另一方面，沈硯依舊覺得劉璐璐有苦衷。

她肯定被迫放棄戲劇工作者的藝術追求，內心是純白無暇高尚的。沈硯決定由他來控制着兩人關係的節奏。

然而璐老師沒按貴公子的劇本走。

兩人當初在山區聊了沒幾句，她就坦白說：“說出你想要從我嘴裏聽到的話，然後，不要打擾我抱曦曦的大腿謀生，ok？”

再然後，號稱“最討厭乞討愛”的他，結束內蒙的拍攝，趕回北京想第一時間去機場接劉璐璐的機。他此刻還來到張家口纏着人家，想方設法說服她和自己在一起。

沈硯自己也覺得很丟臉。

這樣一來，劉璐璐再開玩笑說他是霸道土味太子，他也無法反駁了。

……就像中邪的感覺。但無法自控地，想見到她。不停地想她，會說一些愚蠢的話，又想掩飾自己。

會使用黑魔法的女人很稀奇嗎？如果是劉璐璐的話，並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