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妄海(二)
如果不是在絕望與痛苦中成就魔身,便只能悄無聲息地死去,
然後被如她這樣的讀者嘆一句:這就是命。
可是沒有這樣的命運,沒有人生來就要註定失去一切。
無論是羅意也好,沈行雲也好,他們什麼也沒有做錯過,只不過是在這世間努力生活,掙扎求存而已。
如果真的有人做錯,那不應該——
“不應該是你們嗎?”
姜鶴望着玉徽。
在飄揚的白髮下,那雙黑漆漆的眸子平靜如水,就像是被金箔裹身的神像,面無表情地注視着人間百態。
掌握力量的人高高在上,肆意決定他人的生死。
從千年前,到如今,一直如此,總是如此。
“從你們當年決定驅獸逐山,成就凡人修士盛景時,這些事就註定是要發生的。”
姜鶴髮覺自己心中的那捧怒火竟然在頃刻間便燃燒乾凈,內心一片空空蕩蕩,她繼續往下說,卻覺得索然無味。
——現在追究這些有什麼用呢?長眠的妖獸不會醒來,而羅意......
——羅意已經死了
帶着她母親僅剩下的一點殘骨,死在明悟宮秘境,或是死在妄海。
她永遠回不去未名山了。
“羅意......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教出的徒弟,或許一切都還有轉圜的機會。”姜鶴聲音低落下去,“你應當知道一切吧。”
玉徽沉默半晌:“我知道......”
她的尾音長長地拖拽着,好似後面還有未竟之語,卻半天沒說出下個字來。
“可處心積慮設置這一切的並不是你,你想說這個,對不對?”姜鶴幫她把話說下去,“你想說,藏起一座未名山,為凡人之子植入獸心,將她拋入妖獸中成長,又引來和崇屠滅生靈,做出這一切的人不是你......”
“是余問道。”
答案比想像中簡單。
傳聞五百年前,歿於妄海的三大宗師,現在一個作為一縷殘魂漂浮規則之地,一個在魔境化為魔修。
所以背後之人是誰,並不難猜。
大羅之境,此後未出第四個。
“你等在這裏,不就是為了告訴我這個?操縱一切的人就是余問道,你沒有能力,也不指望我能夠殺掉他,便只好退一步,希望我能夠拔除余問道所種下的最危險的一棵樹,殺掉沈行雲。對不對?”
玉徽輕嘆一口氣:“姜鶴,你很聰明。”
“那我曾經看到的那本書,書里講述的是真實的未來嗎?”
“曾經是,”玉徽手指輕點,密密麻麻的文字漂浮在兩人之間,其上內容,正是姜鶴前世看到的名為《魔天》的那本書,“在你來之前,這是我使用力量所窺見的未來。”
“為什麼是我?”
玉徽好似有些疲憊,輕抬手掌,將那些蝌蚪般的文字盡數收入掌中:“我身在妄海,並無餘力指點人間,而余問道算盡天下,妄海之外,大陸與魔境之中,沒有什麼能夠逃脫他的眼睛。”
“除了你,姜鶴。”
“你是無因之果,非生非死,世外之魂。余問道算不到你,挽救天下蒼生,這世間只有你能做成這件事。”
“挽救天下蒼生,好大一座牌坊啊。”姜鶴勾起嘴角,一副嘲弄的神色,“我最煩你們這些修道修了太久的傢伙,都忘記自己以前是怎麼當人的,下意識就把大家當棋子用。張口天下,閉口蒼生,大義凜然。”
“可難不成,我和沈行雲就不是這天下蒼生中的一個了?”
“你一手將我拉入此世間,問過我的意願嗎?你一心想將沈行雲罪誅於襁褓,可又想過,是他自願走到這一步?”
“還有羅意。”
姜鶴聲音一頓——羅意已經不會再在乎了,可是自己總還能替她問一問。
“當年獵獸,促成秘境之事的開端,這一樁樁,一件件,哪樣不是你的罪過,你又可曾有過後悔?”
“玉徽,你真的懂得什麼叫做天下蒼生嗎?”
在這片全然寂靜的空間裏,只有姜鶴的聲音回蕩。
玉徽一直保持着平靜,與姜鶴對視的雙眼終於有了細微的波動。
神像化作了人。
她喟嘆一聲,閉上雙眼。
“正如你所說,姜鶴,我在後悔。”
“我一直一直,都在後悔。”
徘徊在妄海,無從計數的時間中,她每時每刻都被殘留在心中的情感折磨着。
借用規則的力量窺探未來,苦心孤詣招來異界之魂,想要阻止余問道,這不是為了什麼大義,也不是為了天下蒼生......
“你現在的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贖罪。”姜鶴兩手一攤,做出結論。
“但是沒有關係,因為我也一樣,自私得很。”
“天下蒼生跟我無關,我在意的不過那麼小貓兩三隻,伏離老頭兒,岑微傻大姐.....”她扳着手指數來數去,不禁笑了起來,“當然啦,還有沈行雲這個大傻子。”
她抬起頭來,目光直直望向玉徽,眼中是一片澄澈而堅定的光。
“所以你看,你不是什麼聖人,我也不是救世主,咱們兩個都不過是為著一己私慾的普通人,不妨互相坦誠一點——我能做什麼,而你,又能為我做什麼。”
玉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伴隨着姜鶴的話音落下,周圍的景色變換了。
無數細小的光線在兩人身邊劃過,就像是無盡的星雨,姜鶴伸出手,那些光線毫不停留地穿透而過,也沒有在她的魂體上留下任何感觸。
“這是時間。”玉徽說道。
“當年,我在妄海中破道失敗,一朝生死,卻機緣巧合留下一縷殘魂,捲入運轉於妄海的規則之中——這就是我的棲身之所,名為時間的規則。妄海是余問道也不可探查之地,他並不知道我還以這樣的形態活着。”
玉徽衣袖翩躚,那些光線流轉在她的手臂之上。
“我可以借用一小部分這樣的力量,也是用這樣的力量,我看到了會在未來發生的事,找到了過去的根源,也招來了異世的你。”
“余問道從許多年前,就開始計劃着這一切了,就連我與何笑生,也不過是他諸多嘗試中的一個。”玉徽輕輕搖頭,好似在嘲笑當年的自己,“余問道,真的便是余問道,此生此世,只為叩問修道一事而活。”
她放開縈繞手臂的光線,對着姜鶴,輕聲開口:
“姜鶴,我來告訴你,所有事情的開端。”